翌日，未待殷遲君去尋程氏，程氏便已登門入室，張著一雙紅眼淒聲泣訴，“我的君姐兒受委屈了。”

  殷遲君本不覺得什麽，旦聽程氏如此訴苦，心潮倒沒由來的翻湧起來，“好好的，母親作什麽哭？母親不也說過，祖母一向如此？”

  程氏聽罷，直顧捶胸頓足，滿臉痛疚之色，“但我未料，你祖母能心狠至如此，竟吩咐各處下人，不允你出門。”

  殷遲君頓了頓，感受著從指尖傳來的涼意，皺眉道：“便是她不允，我到底是要上朝，到時她也要攔住我不成？”

  此言既出，便聞程氏嚎啕之音，哽咽不已。

  殷遲君見狀，已然心知肚明，麵也似黑炭般沉著聲問：“父親可知？”

  程氏援巾拭淚，“你昨日出府，卻是未知朝廷下了急敕，要你父親去山東蒲台，鎮壓胡賽兒，你父親不擇細細打疊，潛夜便離京了。”

  殷遲君隻道怪不得，又瞧程氏在側不住抹淚，便輕聲低哄道：“母親不用作泣，也不必憂慮，所謂船到橋頭自然，何須怵這些？”

  程氏蠕了蠕嘴唇，終是頹然喟歎，“你倒想得輕鬆，這府內上下皆聽令於她，叫你似囚鳥不得振翅，池魚不得深潛，你就這般枯坐著，便能脫困？”

  殷遲君嗤笑連連，“母親真以為君兒會坐以待斃？”

  說著，她吩咐司琴添茶，待其斟畢，推至程氏跟前，“母親先喝口茶，潤潤嗓子。”

  程氏哪有心情品茗，乜她一眼，卻是將司琴上下打量一番，“這便是你時來新調的婢女？做事可伶俐？”

  殷遲君嘴角微牽，“有幾分聞檀模樣。”

  程氏聽罷，將茶擱下，頗是語重心長地道：“過去恁般久了，也該放下了。”

  殷遲君不置可否，唯以笑回之。

  程氏見狀，直斂眉峰，“你莫跟我打馬虎眼，且是得謹記著！瞧瞧你因那丫鬟……”

  頓了頓，程氏囫圇吐了幾詞，轉而道：“言歸正傳，緊著眼前這事，前些時候你祖母與馨姐兒鬧了些齟齬，此番雖不知怎得好了，卻有一點能篤定，便是這段時日，馨姐兒所受之苦，都成你祖母內心之愧，更是要拿你來問，你可不得多上點心，別以為你成了國師，旁人便拿你沒轍了。”

  殷遲君聽她叨叨數語，嘴角抿起一抹笑，“母親喝口茶罷，快涼了。”

  程氏拗不過她，唯有聽話喝茶，將飲下，又問：“那千金，你真與人商定了？”

  殷遲君不免旁顧，招手屏了司琴等人退下後，方頷首而笑，“母親當我與祖母說頑笑話？”

  程氏拉長了臉，正欲說辭，便聽得一串銀鈴似的笑音由遠及近，“妹妹，可是起來了？”

  待至言訖，餘音尚繚繞不絕，就已見著一襲碧色杭綢忍冬紋裙似水波蕩漾而入。

  殷遲君捧起茶，默默垂眸作呷，“所來何事？”

  語氣冷冽如冰直凍得殷遲馨臉色一僵，卻不過瞬時，又笑貌楊輝起來，“是外祖母差我來尋你，叫你去晨省。”

  殷遲君見她態度倨傲，滿目得意，直顧哂笑搖首，“怎得，父親方走，你們便這般迫不及待了？”

  殷遲馨一愣，晲了一眼發髻略略淩亂的程氏，卻聞殷遲君在旁道風涼話，“作什麽兄友弟恭，契若金蘭模樣，真當眾人不曉得你廬山真麵目？”

  殷遲馨氣得詫笑，“旁人曉不曉得我，我並不悉知，但你謬采虛聲已是定然。”

  程氏橫眼冷視，“到底是有老太太撐腰，說話也中氣十足了，誰教的你見著主母不行禮？”

  殷遲馨緊緊咬住口唇，不鹽不醬地屈膝納福，“夫人。”

  程氏嗯了一聲，仍不滿足地拈了拈錦帕，“雖你年長君姐兒月餘，但遵著身份，她是相府嫡女，更是大宣國師，你怎麽也得好言好語，敬一聲稱呼不是？”

  伴著此話，身後一排窗牗被朔風拍得咯吱作響，亦拂得殷遲馨滿麵鐵青。

  殷遲君見她渾身觳觫，輕笑一聲，喚了下人進來關窗，又斥道：“平日裏是怎麽做事的？連窗都不曉得關嚴實，瞧把堂姐姐吹得，若是她著了涼，到時祖母怪罪下來，我可不敢替你們兜著！”

  如此酸言澀語地拿喬一番，惹得殷遲馨直顧急喘，望著殷遲君莫如秋風落葉，泥濘螻蟻般輕蔑，“你盡呈一時之快罷，恁你如何權勢滔天又能如何？百善孝為先，你若是不孝，言行不正，何能委以重任。”

  殷遲馨將錦袍一拂，甩出錦繡華麗的璨芒，“我話也帶到了，你去不去，便是你自個兒的事。”

  說罷，便頭也不回地奪門而去。

  程氏見殷遲君起身欲跟，連忙作拉，“你真要去？”

  殷遲君無奈回眸，“不然如何？她話已至此，我若再不跟去，明日便傳出我不敬長者之話，又如從前惹得朝廷沸議，聖上側目？”

  那程氏方方才被勸哄住的淚此刻又如斷線的珠子般墮下，“是我不好，若我受你祖母一絲喜愛，也不至於你遭祖母如此厭惡。”

  安慰之話，殷遲君皆已道盡，此刻又忙著去麵對老太太，是故當下沒甚心情與程氏再話，便拍了拍她的手背也逶迤而去。

  采婗見狀忙是跟上，卻不料殷遲君倏然刹了腳步，回以深眸來問：“司琴何處？”

  采婗雖不曉得這般情急之下殷遲君為何有此一問，但還是老老實實作答：“在後罩房燒水。”

  默了默，采婗覷向殷遲君，“小姐可要司琴跟去？”

  殷遲君搖了搖頭，“她要燒水便讓她燒去罷，省得我回來口幹舌燥，還沒點水喝。”

  采婗捂嘴掩笑，卻也不再言語，默然隨著殷遲君一路直至闌竹院。

  其時，莫老太太正捧茶靜聞殷遲馨的訴苦，聽到下人告訴殷遲君來了，冷哼一聲，“我倒還以為勢必要三顧茅廬才請的三小姐出門！”

  殷遲君跨在門檻上的腳略滯，繼而坦坦蕩蕩地踩了進去，似笑非笑地行禮道：“祖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