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北兩百裏的溫泉山有一處行宮，是小皇帝登基之後所建，名為“蓬萊宮”。

  行宮依著山勢而建，起承轉合，錯落有致，飛閣連天，簷牙高啄，十分巍峨宏麗。

  小皇帝班師回鑾，並未回到京城，而是駐蹕於此，準備在蓬萊宮度過春節再回京師。

  昨晚剛下過一場大雪，無數鳳樓龍閣盡皆鋪了一層潔白。

  此刻，在蓬萊宮西北角的宮牆外，因為山勢陡峭，這裏幾乎沒有衛兵，玉樹瓊枝間，冰冷的晨霧繚繞彌漫，有兩個人影正躲在一株巨大的柏樹之後，竊竊低語。

  不多時，其中一人從樹後走出，一縷晨光反射著樹間積雪，照在他臉上——是小皇帝身邊的大宦官，餘善保。

  他匆匆從西北角門回到蓬萊宮，沿著甬道疾步而行，先回到宦官的執院，進入自己的房間，從袖中拿出幾枚沉甸甸的馬蹄金，藏進衣櫃裏。

  然後才離開執院，往湯泉殿方向走去。

  皇家溫泉掩映在常年不凋的蒼鬆翠柏間，餘善保剛走到殿門口，見階下積雪已經打掃幹淨，冷煙寒霧中立著一道高大偉岸的身影，青色細鱗甲，玄色貂裘曳地長披風。

  “蕭大帥這麽早？”餘善保連忙趕上兩步，麈塵一甩，躬身行禮。

  蕭方智回過頭來，看見餘善保，也微微一拱手：“餘總管，微臣來向陛下稟報接待京中百官的各項事宜。”

  小皇帝駐蹕蓬萊宮，京城中的文武百官要來此朝見，一應接待事宜都由蕭方智安排。

  餘善保忙躬身道：“咱家這就為大帥通稟，大帥請靜候片刻。”

  餘善保剛踏上玉階，就聽見裏麵傳來鶯鶯燕燕的嬉笑聲，餘善保問門口當值的小太監：“陛下在裏麵吧？”

  “是，昨個兒吳縣令不是送來幾個美人嗎？陛下正和美人們在裏麵泡溫湯。”小宦官們殷勤地說道。

  餘善保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大模大樣地走了進去。

  外麵是冰雪琉璃世界，宮內卻暖殿流湯，蒸騰的熱氣氤氳彌漫，宛如瑤池仙境。

  大殿盡頭垂著巨大的翔龍紋織錦厚幔，溫暖的氣息撲麵而來，隱隱有溫泉水聲，伴隨著小皇帝和美人們嬉戲玩樂的淫聲浪語。

  餘善保剛踏入殿門，忽然一個赤身露體的女人撩開厚幔，見外殿有人，一聲尖叫，摔下簾幔躲了回去。

  裏麵傳來一陣鶯啼燕囀的嬉笑聲，接著又是“撲通撲通”的水聲。

  “阿蒻姐姐怎麽嚇成這樣？”

  “外殿有個太監……”

  “呀，陛下，阿蒻姐姐被男人看去了身子，該如何罰她？”

  “太監算什麽男人……”

  “哈哈哈……”

  “那也要罰……”

  “陛下饒命！臣妾不敢了！”

  “呀，陛下，臣妾也想被陛下懲罰！”

  “臣妾也要！陛下快來懲罰臣妾嘛！”

  接著是一陣喧嘩的水聲和淫笑聲，如同沸開的水聲般響起來，回蕩在殿中。

  餘善保又等了許久，小皇帝葉琚才赤果著身子，隻披了一件白縑銀線繡暗龍紋的浴袍，係著衣帶懶洋洋地走出來：“小魚兒，找朕有何事？”

  褚全忠、餘善保都是陪伴皇帝長大的太監，皇帝一向叫褚全忠“小豬”，叫餘善保“小魚兒”。

  褚全忠死後，如今餘善保已是內侍省總管太監。

  “蕭大帥在殿外侯著，說是向陛下稟報接待京城百官的諸般事宜。”餘善保俯身稟道。

  “他安排就行了，何須向朕稟報？”小皇帝不耐煩地揮了揮袖，起身往內殿走，掀開厚幔消失在氤氳水汽中，淫浪嬌媚的嬉笑聲再次伴隨水聲飛濺四散。

  “陛下回來了？剛才還沒懲罰完臣妾呢！”

  “陛下，還有我，還有臣妾！”

  “陛下快來嘛……”

  餘善保臉上並無特殊表情，慢慢退了下去。

  來到外殿，餘善保將皇帝的原話轉述，蕭方智濃眉微擰，朝殿內張望了一眼，隻得告退。

  餘善保望著他走遠，眼底幽光叵測。

  然後轉身又進了湯泉殿，靜靜候在外殿。

  厚幔拉開一條縫，似是有人在偷窺，然後內殿中傳來一陣妖媚的嬉笑聲：

  “陛下，餘總管又回來了！”

  “別管他，陛下，臣妾今日還未得雨露呢！”

  “別鬧！朕過會兒再回來！”小皇帝突然發出一聲斷喝。

  內殿登時安靜，唯有嘩嘩的溫泉水聲。

  小皇帝很快又掀開帷幔從內走出，裹著浴袍倚靠在軟榻上，臉色陰沉地問餘善保：“你剛才把朕的話轉述給蕭方智，他說什麽了？”

  餘善保低垂眉睫：“他罵了一句：荒淫無道的昏君！然後拂袖而去。”

  “哼！”小皇帝一掌擊在龍紋團壽花梨木禦案上，“他把朕的禦營士兵全都收編到自己麾下，如今朕身邊的羽林衛全是他的人。既如此，朕索性讓他安排一應事務。他倒好，得了權力，反過來罵朕昏庸？端著朕給的飯碗，擱下筷子就罵人？”

  餘善保微抬雙目，諫言道：“要不陛下等京中百官到達蓬萊宮即召開朝會，在朝會上宣布蕭方智擁兵跋扈、以臣淩君，褫奪他的兵權？”

  小皇帝搖頭道：“山下有蕭方智十萬兵馬，蓬萊宮中的守衛也都是他的人，若朕在朝會上頒旨奪他兵權，豈不激起兵變？”

  餘善保不懷好意地笑道：“陛下可以先下一道密旨給南衙軍大元帥寧楚非，讓他秘密率領一支南衙軍前來蓬萊宮。屆時，蕭方智若敢擁兵作亂，就讓寧楚非鎮壓。”

  小皇帝蹙眉道：“朕曾經派你們捉拿他侄子寧成器，焉知他不會記恨？假使寧楚非成功鏟除蕭方智，朕豈不是又落入寧氏叔侄的掌控中？”

  餘善保笑眉笑眼地說：“陛下何不趁著蕭方智和寧楚非兩虎相爭之際，趁機將兵權收歸己有？”

  小皇帝眼中光芒一閃：“計將安出？”

  餘善保連忙趨步上前，跪在小皇帝軟榻旁，以手籠嘴，附在小皇帝耳邊，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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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萊宮沿著山勢而建，在比皇帝寢宮山勢更低的一處山中平地建有幾處院落，這裏是大臣們的住所。

  蕭方智和葉思靈也住在此處一個單獨的院落中，赫蘭盛一直跟隨他們夫婦，就住在同一所院落的一間廂房。

  一路上經過軍醫的治療，侍女的精心照顧，赫蘭盛的傷勢已經大有起色，可以下床行走。

  然而，他住的廂房外卻站著十幾個按刀執劍的衛士，不準他走出小院。

  他每日百無聊賴地待在房間，和那名侍女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思靈偶爾來看望他一次，往往不到半刻鍾便告辭。

  這天，他正賞玩著侍女給他做的荷包，臉上掛著無奈的笑。

  他知道這侍女喜歡他，最近她總是沒事就給他縫補衣褲，還給他做鞋子，今日又給他做了一個荷包。

  “寧大帥喜歡嗎？”侍女羞答答地問，眼神緊張。

  “怎麽又叫我大帥，跟你說過好多次了，我早被陛下革職了……”赫蘭盛把玩著繡著魚戲蓮葉的荷包，俊美絕倫的臉上浮動著一絲邪魅的笑意，“小櫻的手真巧，沒想到人長得美，手也這麽巧。”

  小櫻白淨的臉上泛起一抹紅暈，低了頭嬌羞道：“公子喜歡就好……”

  “來，我看看小櫻的手。真是不能相信，怎樣一雙手能繡出這麽巧奪天工的荷包。”赫蘭盛一把拉過侍女的手，忽然將她扯進了懷中，在她的嬌呼聲中，將她壓在了身下。

  “公子……”小櫻躺在他身下，雙眸迷離，兩頰暈紅。

  赫蘭盛伏在她身上，半晌，忽然一把推開她，將她狠狠掀到床下，暴怒地大吼：“滾！”

  小櫻被摔得七暈八素，趴在地上嚶嚶哭泣：“公子是覺得小櫻太輕浮嗎？小櫻從未經曆人事，還是清白之身，公子若不信，把小櫻要去就知道了……”

  赫蘭盛半靠在床頭，以手撐額，濃密卷長的黑睫如折翅的蝴蝶輕顫著，白皙如玉的側顏籠著無法言說的悲哀，胸口像有滾油在煎熬——

  他，竟然不能行人倫了！

  他和太監沒區別了！

  這時，窗外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末將前來看望寧將軍……”

  不多時，一位身穿戎裝的將官擰著提籃走了進來。

  赫蘭盛見了他，忙從床上坐起身，一撩墨緞般披散的長發，振作精神招呼道：“黃繹。”

  黃繹抱拳施了一禮：“將軍康複了？”

  黃繹過去一直是赫蘭盛的親兵，也曾是小皇帝禦營士兵。小皇帝兵敗後，被蕭方智所救，禦營士兵全部被蕭方智收編，如今黃繹已經是蕭方智麾下一員郎將。

  赫蘭盛散漫地點點頭：“好多了，你倒還想著來看我。”

  黃繹微窘地笑了笑，抬目對赫蘭盛使了個眼色。

  赫蘭盛轉頭對小櫻道：“你去小廚房給我盛一碗銀耳羹。”

  小櫻答應著去了，房內隻剩赫蘭盛和黃繹。

  黃繹靠近赫蘭盛的床榻，先朝窗外看了一眼，然後從提籃裏的幹果和點心下麵，拿出一個檀木匣子，遞給赫蘭盛。

  赫蘭盛打開匣子，見裏麵分成幾個小格，每一格放著一粒藥丸，旁邊還有小標簽，寫著功效和用法。

  “二爺（寧楚軒）說了，隻要你幫他扳倒蕭方智，日後他能幫你重掌北衙軍……”黃繹用傳聲入密法將聲音送入赫蘭盛耳朵。

  黃繹告辭後，赫蘭盛久久靠坐床頭。

  “公子，銀耳羹來了，小櫻喂你？”小櫻嬌媚地笑著，柔聲膩語地殷勤道。

  “不用了，你放在那裏。”赫蘭盛看都沒看她，揮揮手，“你下去吧，讓我自己待會兒。”

  小櫻隻好失落地走開了。

  赫蘭盛仰頭靠在枕上，慢慢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思靈嬌豔純真的笑臉。

  盛哥哥……

  她的聲音好聽得宛如一隻綿軟小手撥弄他的心弦……

  靈兒……吾愛……

  屋內光線漸漸暗下來，狂風刺啦啦地刮著窗紙，院門外忽然傳來馬嘶聲，赫蘭盛起身走到窗邊。

  暮色下，寒風裏，蕭方智和思靈手牽手走入院門，思靈被蕭方智裹在大氅中，兩人緊緊依偎著，思靈不時仰臉看夫君，唇際漾著幸福安寧的笑容。

  赫蘭盛站在窗邊望著她美豔奪目的笑容，心中如冰火交煎般劇烈掙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