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章 目斷千山阻(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3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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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戰場上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馬蹄聲、兵器撞擊聲,無數人與馬的慘叫嘶喊聲都漸漸遠去了……

  她仿佛又回到無邊無際的草原上,大朵大朵的白雲飄在頭頂,觸手可及,風吹起連天草浪,一波波遞送到遙遠的天邊,那個英武俊美的青年,騎著白馬從天而降……

  “夫君……”她淒楚地呼喚著,劇烈的疼痛讓她意識逐漸昏沉,終於完全被黑暗淹沒。

  再次醒來時,眼前是一片白蒙蒙的光。

  “夫人醒了!”有人聽見動靜,撩開床帳看了一眼,隨即興奮地喊起來。

  接著,室外傳來許多人的聲音,都在唏噓慶幸著。

  “我的孩子沒了嗎?”思靈啞聲問道,聲音虛弱而縹緲。

  侍女悲傷地咬住下唇,安慰道:“夫人還年輕,日後還會再有的……”

  思靈痛楚地閉上了雙目,蒼白的唇輕顫,大滴的淚水從眼角流入鬢發中,迅速將素帛枕頭浸濕了大片。

  “夫人,藥煎好了,奴婢服侍你喝藥吧。”侍女說道。

  思靈點點頭,緩緩睜開眼,在侍女扶掖下坐起身服藥。

  這時,她聽見外間有個粗魯的聲音嚷嚷著:“夫人怎樣了?大夫去哪了?我去把大夫叫來!”

  “徐參將,你別急!傷兵極多,大夫說軍醫不夠,他得去幫忙,晚些時候還會來看夫人。”另一名侍女的聲音從外間傳來。

  “傷兵?夫人不就是傷兵嗎?夫人親手斬殺了賊首胡通海!”徐猛粗獷的嗓門帶著勃然怒氣。

  思靈愣了一瞬,才想起這是岐州府參將徐猛的聲音,忙對身邊的侍女道:“桂枝,快出去告訴徐參將,就說我已無礙!”

  侍女出去後不久,徐猛那粗大的嗓門才小了下去,後來不知又說了幾句什麽,隻聽勁健的腳步聲往外去了。

  “徐參將讓夫人好好歇著,說晚上再來看夫人。”侍女進來稟報。

  思靈點點頭,不久外室又有熟悉的嗓音傳入,侍女進來稟道:“別駕大人來看夫人。”

  思靈一蹙眉,蒼白的臉上掠過一抹憎惡,在靠枕上搖搖頭:“就說我睡了。”

  侍女領命下去,不多時,一陣腳步聲遠去,顯然是周良臣走了。

  侍女把周良臣送的禮物拿進來給思靈過目,思靈閉著眼看都不想看:“鎖到後院庫房裏去吧。”

  傍晚,徐猛又來了,老遠就聽見他粗大的嗓門:“大夫來過了嗎?”

  “來過了!”侍女答道。

  “大夫怎麽說?”徐猛的聲音充滿關切。

  “大夫說夫人身子壯健,比他預想的恢複更快。再吃幾副藥,臥床歇兩天便可康複了。”侍女答道。

  “那就好……”徐猛歎息,“我帶了血燕窩,快拿去給夫人燉湯。”

  “是!”侍女忙不迭地接過。

  “你會做燕窩嗎?”徐猛不放心地追問道。

  “這……”侍女被他豹頭虎目的長相嚇得有些膽怯。

  “你不會做?唉,你等等,我去把我家廚娘帶來!”說著就虎虎生風地往外衝。

  “徐參將等等!”另一名侍女從內室走出來,“奴婢會做!奴婢以前是伺候都督府老夫人的!”

  徐猛這才站住:“那就你去做!好好做啊!”

  “奴婢省得!夫人讓你進去,有話吩咐你。”

  “啊?這……這恐怕……”徐猛臉漲得通紅,不住抓著後腦勺——外男進入女眷內室,這不太合規矩。

  “咱們夫人都能領兵打仗,難道還講究那些臭規矩?”侍女白了他一眼。

  徐猛一想也是,當下心中坦蕩不少,整了整衣襟,大踏步走進內室。室內彌散著清甜的熏香氣息,繡著梅蘭竹菊的竹木屏風後,傳來思靈珠落玉盤般悅耳動聽的聲音:“桂枝,給徐參將看座沏茶。”

  徐猛對著屏風內朦朦朧朧的人影深施一禮,才局促不安地坐下,道:“夫人不必客氣……徐某……徐某實在愧疚,那日若知夫人身懷六甲,徐某必不讓夫人上陣……”

  思靈長長歎口氣:“徐參將無需自責,此事亦怪我自己逞強了……”她嗓音裏透著深徹的後悔與悲傷,令聞者動容。

  徐猛半晌無言以對,隻是不住歎息。

  “徐參將,那日投降的叛軍可都遣送回鄉了?”許久,思靈問道。

  夫君走之前跟她說過,叛軍大多都是被逼造反的饑民,所以這次平叛的戰略是以撫為主,以剿為輔。

  “是,已按夫人吩咐放他們走了。”徐猛說道。

  思靈又問:“朝廷調撥的糧食到了嗎?”

  “接到快馬報訊,應該是明日到,我明早要帶一隊兵馬去接應。”徐猛答道。

  “我派兩個親兵跟著你去。”思靈說道。

  這是朝廷重新調撥的一批賑災糧,千萬不能再出岔子,若這批糧食不能順利到老百姓碗裏,隻怕皇帝要動滔天之怒。

  前任刺史便因賑災糧一事被斬首棄市。

  所以思靈對待這批糧食慎之又慎,讓自己的親兵全程盯緊這批糧食,她才能放心。

  兩個親兵跟隨徐猛前去運糧,第二天傍晚便將糧食押運回來了。

  思靈已經可以下床了,遂化了淡妝,以掩飾仍有些蒼白的臉色,來到府衙和眾僚屬商議開設粥廠、賑濟百姓之事。

  “粥廠的事一向由在下經辦,夫人就放心交給我,夫人好好養息就是了。”周良臣笑眯眯地望著思靈說道。

  思靈仍覺體虛氣喘,實在沒有精力親自開辦粥廠,對岐州府眾僚屬又不熟悉,當下隻能將此事交給周良臣。身為別駕,周良臣本就是負責一州民政的。

  不過思靈調撥了幾個親兵前往協助。

  晚間回到院子不久,便有下人通報:徐參將求見。

  思靈正坐在鏡台前卸妝,聲音有些疲倦:“帶他進來吧。”

  徐猛躬身踏進臥室,透過絲絹屏風,隱約看見思靈的背影,烏黑亮澤的秀發如九曲長河,從肩頭一直垂落到臀部,泛著黑色漆器般的幽光。

  房間裏飄散著一縷縷非蘭非麝的幽幽暗香,中人欲醉。

  徐猛心蕩神搖,腦中一陣陣發暈。

  “徐參將找我有何事?”半晌未聞他出聲,思靈微微詫異地挽起長發回過頭來。

  徐猛定了定神,突然猛地跪下:“夫人,千萬不可把開設粥廠的事交給周良臣!”

  “哦?”思靈一驚,忙命侍女撤了屏風,給徐猛搬一把椅子。然後摒去眾人,從梳妝台前轉過身麵朝徐猛,秋水明眸直視著他,“為何?”

  徐猛飛快抬頭看了她一眼,隻見燭光下,她荷瓣般的小臉秀美絕倫,膚若凝脂,眉目如畫,尤其那一雙烏黑靈動的眸子,輕輕一轉,便如星輝燦爛,奪人魂魄。

  徐猛忙低下頭不敢看她,鼻端卻嗅到她醉人的體香,隻覺腦中一陣陣暈眩,期期艾艾地半日不能成言:“這……末將隻是覺得……覺得……他不合適……”

  思靈一瞬不瞬地盯牢徐猛,寒冰凝雪般的目光令徐猛無所遁形:“徐參將,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夫君早知岐州府腐敗不堪,已決心懲治貪腐,你若現在就投誠於我們,我夫君日後必會記你一功!”

  徐猛突然抬頭,壓低聲音嚷道:“夫人,周良臣在朝中有靠山,他是吏部尚書杜孝恭的姐夫,就連朝廷的禦史也被杜孝恭收買!”

  “他有靠山,我夫君就沒有?”思靈揚眉傲然而笑,“我夫君流放播州原本是去做糧倉校尉,卻被播州刺史待若上賓,以軍務相谘。你以為是為何?”

  徐猛雙手握拳擱在膝蓋用力搓著,大口地喘著粗氣,良久,他終於下定了決心,開口道:“其實前任刺史,根本沒有克扣賑災糧!當時朝廷調撥給岐州三十五萬石賑糧,是前任刺史親自去碼頭稱量的,然後他全數交給了周良臣去開設粥廠。

  可是粥廠卻隻有七萬石發黴的稗米,前任刺史正在追查三十五萬石賑糧的去向,這事就捅到朝廷了。皇上派了禦史前來查案,禦史卻受了吏部尚書的威逼利誘,竟斷定是前任刺史克扣了那三十五萬石賑糧……”

  他親眼看到前任刺史被鎖拿,府邸被查抄,刺史大人家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一個十歲,一個十二歲,被差役拖到牙行賣掉。

  這個場景一直沉沉壓在他心上,他每晚都做噩夢驚醒,然後徹夜無眠。

  思靈聽完徐猛的講述,倒吸一口涼氣:“你是說,三十五萬石賑糧都被周良臣貪了?可是賑糧運到粥廠,需要抽調岐州府士兵去搬運,周良臣在這途中把賑糧偷偷運走,那些士兵都不知道嗎?”

  徐猛低下頭,緊握成拳的手背青筋暴凸:“周良臣抽調的是張校尉所部去運糧,張校尉和周良臣是親家,早已是蛇鼠一窩。至於張校尉手下的兵丁們,他們隻知服從上級軍官,隻要給他們一點好處就可以堵住他們的嘴。

  不過,還是有士兵嘴巴不牢,所以才會被我得知真相。可我知道了又能如何?去年朝廷禦史來查案,有個兵丁跑去告狀,卻被禦史以擾亂公堂亂棍打死了!足見,就連朝廷禦史都被收買……”

  “你放心,我夫君不會饒過他的!”思靈咬牙切齒地恨恨道,“周良臣……還真是國之良臣!”

  思靈又叮囑徐猛:“粥廠的事已經交給他,現在來不及收回成命了。這樣吧,你親自帶兵運送賑糧到粥廠,不許張校尉再插手。我已經派了親兵全程監視,這次務必要讓二十萬石賑糧全部到百姓們碗裏。”

  徐猛答應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