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 雁隨歸夢寒(3)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3085
  這件事很快就稟報到皇帝那裏,皇帝親自前來東宮慰問被射瞎一隻眼睛的少師顧欽望。

  “射中少師眼睛的到底是誰?”皇帝一雙深沉的龍目沉澱著隱忍的怒氣。

  少師素來誠實耿直,他並未看清鐵彈從何方飛來,遂如實回答皇帝:“啟稟皇上,老朽不曾看清是誰射出鐵彈。”

  “太子身邊的人都說是董瑋所為。”皇帝不動聲色地說道,沉凝的眉目透出內斂的威勢。

  少師強忍眼睛鑽心刺骨的疼痛,掙紮著撐起半身告訴皇帝:“皇上,恕臣直言,董瑋一向老實憨厚,臣給太子和兩個伴讀授課已有一年,從未見到董瑋玩過彈弓,此事不像董瑋所為。”

  皇帝俊秀的臉龐越來越陰沉——他知道太子自幼愛玩彈弓,以前皇後曾養過幾隻貓狗,最後都被太子用彈弓打殘了。

  之後皇帝審問了東宮僚屬,赫蘭盛和一群小太監都說從董瑋身上搜出了彈弓和鐵彈子。

  皇帝問董瑋:“你身上怎會有彈弓和鐵彈子?朕是天下之主,萬民之父,有任何冤屈都可以向朕如實稟告,朕必為你做主!”

  皇帝這是在誘導董瑋:如果你身上的彈弓和鐵彈子是別人塞到你身上栽贓你的,你可以告訴我!

  然而,董瑋隻是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身上怎會有彈弓和鐵彈子!那不是我的彈弓和鐵彈子!”

  “那是誰的彈弓和鐵彈子,你可認得?”皇帝繼續追問。

  董瑋哭得更凶了:“是太子殿下的彈弓!”

  皇帝沉靜如深潭的龍睛,掠過一抹利刃般的寒芒,掃向跪在下麵的太子。

  太子身子一顫,頭垂得更低。

  “啟稟聖上,這是太子的彈弓沒錯,但太子早已送給伴讀董瑋了!”小太監褚全忠從一堆小太監中爬了出來,朝皇帝磕了個頭,“遷入東宮之前,太子便說,日後入住東宮,要有儲君的樣子,不能玩物喪誌,於是把日常玩的一些物事分送給兩個伴讀。當時,這彈弓便在分送給董瑋的物事裏。”

  太子感激地看了褚全忠一眼。

  “董瑋,可有此事?”皇帝轉向董瑋,目光如電。

  董瑋愣住了:“太子殿下是送了我好多玩物,可是……可是……我不記得都有什麽了……我……我……”

  “其中便有這把彈弓!”褚全忠言之鑿鑿地說道,“皇上不信可以去問皇後娘娘,當初宮裏送出去的東西,皇後娘娘那裏都有清單。”

  太子心中更加放鬆——母後鐵定會為自己遮掩。

  皇帝無可奈何地歎口氣,最近西北有三個州鬧饑荒,他忙於調糧賑災事宜,實在無暇再追究這件事。

  盡管他心中確信此事是太子所為,卻找不到任何證據,太子身邊的人顯然都在幫太子遮掩,真要追究起來太費神了。

  皇帝遂將此事交給少傅郗昶繼續追查,擺駕離開了東宮。

  這年春天,雍、秦、岐三州遭遇嚴重春荒,幾十萬饑民嗷嗷待哺。

  皇帝責令戶部從江南調運一百萬石糧食賑災,誰知一百萬石精米,被層層官僚貪汙克扣,到三州百姓鍋裏時,隻剩下十幾萬石發黴的稗米。

  皇帝龍顏震怒,一怒之下殺了戶部和三州的地方官員數十名。

  皇帝的風疾也因此複發,頭暈目眩之下不能上朝理政,隻好臥床休息。

  這天,皇帝終於有好轉,便讓總管太監將已經堆積多日的奏折搬到寢殿來。

  “皇上剛感覺好些怎麽又要案牘勞碌?還是多歇一些時日吧。”皇後剛伺候完皇帝服藥,將藥碗放進侍女跪捧的鎏金鳳鳥紋銀托盤裏,用錦帕替皇帝擦拭嘴角藥汁,柔聲說道。

  皇帝擺擺手:“適才太醫臨走時說了,隻要每日批閱奏折不超過半個時辰便可無虞。”

  堆積多日的奏章很快被太監們搬來了,小山般堆放在皇帝龍床前的螺鈿琺琅麵雙龍戲珠紋長案上。

  皇帝斜靠龍榻,隨手拿起最上麵的一本,隻瞧了一眼,便眼前一黑,直直往後栽倒。

  “皇上!”

  “皇上!”

  “快叫太醫!”

  整個寢殿驚呼四起,宮人們慌亂失措,或衝出去叫太醫,或擁過來攙扶,大殿中一片嘈雜混亂。

  皇帝卻自己慢慢醒來,臉色慘白,支撐著坐起,顫聲道:“快,快去政事堂請宰相們來議事!”

  皇後泣不成聲,一邊扶住皇帝一邊苦勸:“皇上,保重龍體為要,何事如此著急,改日再議不行嗎?”

  “西北三州饑民造反,已經攻克州府,打到岐州了!軍情如火,這如何能等!”皇帝唇色灰白,胡須顫動,拿起那本奏折用力拍打龍案對皇後怒吼。

  政事堂的五個宰相火速趕到了皇帝寢殿,皇後連忙避到屏風後。

  “西北三州叛亂,軍情如此緊急,卿等為何不報?”皇帝強自支撐病體,大口急喘著,氣急敗壞地拍打龍案。

  宰相們一個個汗出如漿,頭頸低垂,大氣都不敢出。

  他們真是有苦說不出,皇帝病倒以來,因為太醫叮囑不許勞神,皇後讓宮中宦官們把外臣的求見一律回絕,宰相們連皇帝的麵都見不到,又如何稟報軍情?

  皇帝知道現在不是追究宰相們延遲上報的時候,最要緊的是趕緊商議平叛對策。

  皇帝強行壓下心頭急怒,虛弱地靠在金線刺繡龍鳳紋明黃色蘇繡軟枕上:“如今地方州府一敗塗地,須得從朝中調兵遣將,你們說說看,有無合適人選?”

  尚書左仆射膝行兩步,拱手稟道:“啟稟皇上,臣日前看見一封播州府的奏報,稱流放播州的罪臣蕭方智,在播州生擒了侗夷族長的兒子,後來又在鬥牛節上擒住了苗夷族長阿榜,播州綿延三年的夷患至此平息。”

  “阿榜?”皇帝龍目一眯,一道精光閃過,“朕仿佛聽說過此人……”

  “陛下好記性!”尚書左仆射忙不迭地奉承道,“播州夷人多年未作亂,直到前年苗夷中出現一名勇士叫做阿榜。據說此人力能擒虎,他還有個養子叫做阿西,兩人皆有萬夫不當之勇。一時間稱霸苗寨,殺了苗夷族長,自立為‘苗王’。他們率領苗夷背叛大晉,還抓了侗夷和瑤夷族長的兒子,脅迫侗夷和瑤夷也反叛大晉。”

  “朕想起來了!”皇帝因激動又是一陣頭暈襲來,身子晃了一下,太監們忙一擁而上:“皇上!”

  皇帝推開他們,背靠在軟枕上緩過一口氣,方道:“這個阿榜為禍一方,且智勇雙全,勢力猖獗,播州夷亂屢剿屢興皆因此人作亂。左仆射,你是說,蕭方智把此人擒住了?”

  “啟稟陛下,正是如此!阿榜和他的養子阿西已被擒拿,播州刺史寫了奏本請示陛下,是否要將這兩個叛首押送闕下。微臣已將奏本呈遞,陛下龍體不豫,恐怕還沒有看到。”

  皇帝掃了一眼龍案上和地上堆積如山的奏折,苦笑了一下。

  “殷愛卿覺得此議可行否?”皇帝又征詢中書令殷崇禮的意見。

  殷崇禮拱手道:“微臣亦認為平定西北三州叛亂非蕭方智不可。另外,還請陛下給慶州都督寧楚非下發旨意,命他守好慶州,以防羌人趁機作亂。若內有賊患,外有強虜,則社稷危矣。”

  皇帝深以為然,讚許道:“愛卿老成謀國,所言甚是。朕這便起草聖旨,任命蕭方智為岐州刺史,加授振威將軍。另外再寫一份手諭給慶州都督寧楚非,督促他防範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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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岐州,峰巒如聚,波濤如怒,瀧河在此地拐了一道彎,暮色下隻見雪白的巨浪翻滾,拍打在斷崖下的岩石上,濺起一串串珍珠般的泡沫。

  河岸邊,高柳搖風,落日沙黃,兩騎快馬正從官道上絕塵而來。

  白馬上的女子紅裙飄揚,腰係銀帶,英姿秀美;黑馬上的男子高大英偉,腰身勁挺,頗有一股豪邁之氣。

  兩人並轡而馳,騎術都十分了得,猶如風馳電掣一般,不多時便到了岐州城下。

  “夫君,到了!”清脆如銀鈴的聲音傳來,兩騎快馬幾乎同時勒韁停下。

  蕭方智駐馬仰望岐州城頭,目光悠遠:“上次來岐州還是跟隨彭城王鎮守永寧關,以防備當時的魏王(葉衫)作亂,那已經是二十六年前了……”

  思靈轉頭凝望夫君,眸中柔情蕩漾:“可惜那時我尚未出生,不能見到夫君少年時的英姿。”

  蕭方智朗聲笑了:“那時我還是毛頭小子,你見了我可未必會喜歡。”

  思靈歪著頭想了片刻,再看夫君如今的雄姿,不由甜笑滿頰:“真的好難想象,夫君十六歲時是什麽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