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他鄉有明月(3)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4229
  赫蘭盛提起酒壺,正要給寧楚軒倒酒,寧楚軒摁住酒杯,小眼睛閃著精明的笑意:“我可不喝了,酒喝多了傷身。”

  赫蘭盛搖頭笑笑,鬢邊散落的發絲輕輕飄拂,清俊秀逸的側臉散發淡淡孤寂,落拓不羈地給自己滿上。

  “你也少喝,我告訴你,成器,這世上有兩樣東西最重要!”寧楚軒從旁邊另一張桌案抓起一個茶壺晃了晃,往自己杯裏倒了一杯茶,煞有介事道:“一個是錢!父母兄弟、妻子兒女會背叛你,但是錢,永遠不會背叛你!你說錢重不重要?”

  赫蘭盛優雅閑適地轉著酒杯,笑而不語。

  寧楚軒喝了一口茶,侃侃而談:“如果說,還有什麽比錢更重要,那就是命!人死萬事空,小命都沒了,什麽宏圖大略都談不上了。就說當今聖上吧……”

  說到這裏,寧楚軒朝帷幔外看看,捂住嘴壓低聲音,“咱們聖上也算有為之君,從即位之初手無實權,到後來發動政變,從攝政王手裏奪回大權,從此乾綱獨斷,休整內政,賑濟民乏,一心夢想成為堯舜禹湯那樣的聖君。隻可惜龍體欠安,年紀輕輕就患上了風疾,你說這不是壯誌難酬、英雄氣短麽?”

  赫蘭盛放下酒杯,英俊的臉上凝了嚴肅之色,低聲問道:“陛下的風疾嚴重嗎?”

  寧楚軒挑起一邊眉毛笑道:“給陛下看診的程樸初是我父親的關門弟子,與我自幼相熟。他偷偷給我看過太醫院的脈案,我悄悄告訴你吧,陛下這風疾好不了,就看如何保養。若保養得法,也許還能向天借命。

  但這次廣平王謀反對陛下打擊極大。陛下一向重情,如今就隻有這兩個親哥哥,一個已經被貶斥到蜀地,所以他對廣平王格外優容,無論多少臣子進諫讓廣平王就藩,陛下都拒諫不從。

  結果出了這檔子事,你想想陛下多傷心?聽說陛下給廣平王賜毒酒那晚,剛剛康複的風疾又發作了……”

  赫蘭盛想起最近長樂總是入宮侍疾,想必皇帝的風疾確實不輕,今天長樂也是被緊急召入宮中。

  然而,數日後,長樂從宮裏回來,赫蘭盛才得知,原來這次長樂入宮並不是皇帝病了,而是皇後剛生的小皇子病了。

  皇帝極其寵愛皇後,對皇後生育的四個孩子也格外青眼相看。

  皇後育有三個嫡子,長子四歲時就冊封為太子,次子兩歲時就封為雍王。

  第三個嫡子生下來患有哮症,皇帝對這個先天不足的嫡子更是百般嗬護。

  這幾天皇後的小兒子哮症又發作了,這個孩子最喜歡的就是姐姐長樂公主,躺在室內養病實在無聊,便鬧著要長樂陪他玩,皇帝立刻派人把長樂接進宮。

  長樂陪了弟弟四天才回府,一邊在侍女伺候下脫掉白狐裏子的暗紫色雲紋流彩羽緞披風,一邊跟赫蘭盛講述了進宮的原因。

  “六殿下如今貴體康複了?”赫蘭盛靠在精雕富貴如意牡丹的紫檀靠椅裏問道。

  “比前幾日好些。”長樂一邊整理脫披風時弄亂的鬢發,一邊回答。

  “何不多陪你弟弟幾日再回來。”赫蘭盛違心地說道,實際上他已經等得心急如焚了,丟失兵符的事他不知道如何交差,隻能找長樂商議。

  若今晚長樂再不回來,他準備明天進宮去找她了。

  長樂抬眸看了赫蘭盛一眼,見他隻穿一襲月白梅枝紋素錦寢衣,墨緞般的長發披散肩頭,鬆散的衣襟處露出白皙如堅玉的薄薄胸肌,映襯著一條墜著猛鷹雕飾的金項鏈,散發出耀眼奪目的男性美。

  長樂不禁心醉神迷,上前跨坐在赫蘭盛膝上,摟住他的臉俯身親吻:“想你了呀!你這該死的冤家,你母親怎麽生的,把你生得這樣俊!真恨不得連嘴都長在你臉上,這樣可以時時刻刻親你……”

  長樂癡迷地呢喃著,滑膩而芳香的紅唇從赫蘭盛斜飛入鬢的劍眉,吻到他挺拔高直的鼻梁,又吻住他線條優美的薄唇。

  赫蘭盛胸膛急劇起伏,隻覺她的唇像某種軟體動物在臉上爬行,她的唾沫帶著某種糜爛的香味,像腐爛的水果,令人作嘔。

  他微微睜開眼睛,望著女人星眸半閉、香喘細細的癡迷模樣,他眼裏閃過一抹令人驚悸的陰狠。

  輕煙薄霧般的鮫綃床幃,在床榻的震動下蕩起一疊疊水紋,又漸漸歸於沉寂。

  長樂滿足地用塗著丹蔻的纖纖玉指劃著赫蘭盛精瘦堅實的胸膛:“我不在這幾日,你乖不乖啊?有沒有背著我和某個妖豔賤貨廝混?”

  赫蘭盛在她豐腴溫軟的小蠻腰上掐了一把:“你才是最妖豔的賤貨……”

  長樂咯咯地笑了,媚眼如水,雙頰嫣紅,美眸之中一絲柔暈如絲如縷,美豔不可描述。

  赫蘭盛卻隻看見她的臉幻化成各種刺目的色彩,融化流淌,濃膩粘稠,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覓兒……”赫蘭盛深吸一口氣,清了清嗓子道,“我把羽林軍兵符弄丟了……”

  長樂先是沒反應過來,下一瞬間,尖叫著直起身子:“什麽?怎麽會丟的?”

  “那還是在六月裏,你進宮侍疾,有一晚我開著窗睡覺,葉思靈從後窗跳進來,求我幫她夫君脫罪。我趕她走她也不走,跪在地上求我,見我無動於衷,她便脫得身無寸縷,爬到我床上。

  我本不想對她動粗,無奈此女實在太淫賤,我隻能強行把衣服扔給她,背過身去讓她穿好衣服,威脅她說,你再不走我就叫親兵進來了。

  她總算走了,之後我突然發現,我放在枕頭下的官印和兵符都不見了,必是她自薦枕席被我拒絕,惱羞成怒之下偷走了!”

  長樂氣得俏臉通紅,銀牙緊咬,罵道:“怎會有如此下賤的東西!”

  赫蘭盛輕撫長樂秀發,歎道:“我若早些知道她這樣下作,哪裏還敢去招惹她。都怪我當初一時為色所迷,亂了心智,竟惹上這麽個賤人……”

  “賤人如今在何處?把官印和兵符要回來啊!”長樂撐起身子,甩動著黑瀑般的秀發,急道。

  “官印數月前我就讓二叔去索要回來了,但兵符她一直不肯還給我。蕭方智被判流放播州,她也跟著去了。數日前我帶了一隊羽林軍去追她和蕭方智,她告訴我,她把兵符交給蕭嵐嵐,讓蕭嵐嵐帶給郗太傅了。”

  “在我外公那裏?那我去幫你要回來吧。”長樂鬆了一口氣,重新躺進赫蘭盛懷裏,漆黑長發如墨汁灑落在他強壯的臂膀間,“你為何不早點告訴我?”

  “我怕你擔心,也怕你誤會……”赫蘭盛將她摟過來——她冰涼柔滑的身子仿佛是一條滑膩的母蛇,赫蘭盛不禁打了個寒噤,狠狠地咬著牙根,將充斥胸臆的厭惡與憎恨用盡全力壓下去。

  靈兒,對不起……

  他在枕上轉過頭,滿眼淚水映著燭光淒淒流轉,金狻猊香爐逸出嫋嫋熏香,雲霧般繞著八曲絹屏徐徐升騰,屏風上刺繡的水墨山水在煙嵐中層層疊疊,綿延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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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層巒重疊,千峰聳立,自從進入播州地界,思靈一行人便走進了無邊無際的青山綠水中。

  思靈長這麽大,從未見過這麽多的山和這麽多的河。

  綿延不盡的青山一座接著一座,有的雄奇巍峨,橫絕天表;有的清秀雋美,風姿妖嬈;還有的峭壁千仞,危崖險峻。

  此時已近隆冬,然而位於大晉國西南疆的播州依然青山染綠,峰巒疊翠,林木蔥蘢。

  遠遠望去,一叢叢綠色覆蓋了望不到邊的叢山峻嶺。隻是,冬季的綠色和夏季鮮亮耀眼的綠不同,而是一種暗沉陰鬱的蒼綠。

  山間飄蕩著一層潮濕陰寒的霧氣,彌漫的霧靄山嵐讓人的衣衫總有一種潮濕冰冷的感覺。

  所以,雖然播州的氣候不像北方那樣寒冷,卻有一種透骨的陰寒。

  兩名差役進入播州前,曾在一個小鎮上買了厚實的熊皮襖子,此刻坐在山間小道邊歇息,卻仍是瑟瑟發抖。

  “媽的,這是什麽鬼地方,明明樹葉還這麽綠,卻比北方大雪天還冷……”差役整個人裹在熊皮襖子和風帽裏,隻露出一雙眼睛。

  思靈抱膝坐在鋪了羊毛毯的地上,仰望著層層疊疊的青山,笑道:“比嶺南還是要好些吧?”

  “我往年的差使就是跑嶺南,那邊比播州這邊更要命的是有煙瘴,易生癘疫。那年和我一起跑差的同僚就死在那邊了。不過,後來太醫院給所有跑嶺南差使的都配了一種藥湯,服了那個就不怕煙瘴了。這是皇上仁厚愛民的善政呐!”

  說著,差役不忘把手從熊皮襖裏拿出來,朝天一拱。

  兩人正聊著,隱隱有說話聲從對麵樹林傳來,思靈站起來迎上去:“夫君!”

  蕭方智和另一名差役轉過山道走來,各自懷裏抱著大捆的柴草。

  “總算找到比較幹燥的柴草了!”差役一邊將柴草放下,一邊把凍僵的手拿到嘴邊哈著熱氣。

  思靈幫蕭方智將柴火堆好,然後擦燃火石,燒起一堆篝火。

  潮濕陰冷的霧靄裏,熊熊騰起的橘紅烈焰散發一陣陣暖意,四個人都不禁靠近了篝火,伸出手烤著。

  “咱們隻烤一會就必須繼續出發,才能在天黑前趕到縣城。”蕭方智沉聲說道,威嚴的目光輪流掃過兩名差役。

  兩名差役忙不迭地點頭,他們之前在鎮上問過路,當地人告訴他們:向西翻過十個山頭,便是播州治下的雞翁縣。

  誰知,他們才剛剛翻過六個山頭,一名差役就倒在地上說他手足凍僵,走不動了。

  蕭方智便決定原地休息一會,讓思靈留下照顧差役,自己和另一個差役去尋找幹燥的柴草生火。

  這一路行來,自從蕭方智和思靈打敗了幾夥剪徑毛賊,兩名差役對蕭方智已經崇拜得五體投地。

  木枷早已給他取下,一應行止全憑蕭方智做主,蕭方智儼然成了四個人的領頭。

  雖然一路遇到的小毛賊都被蕭方智和思靈輕鬆打發,但隨著離播州越來越近,加上兩個差役在鎮子裏買皮襖時露了財,讓人看見了他們口袋裏的金餅,蕭方智越發有一種不詳的預感。

  播州生活著大量蠻夷部族,有苗夷,侗夷,瑤夷等等,素來民風彪悍,這些蠻夷生活在荒山野嶺,一旦生活物資匱乏,便下山到漢人地界搶掠。

  大晉也曾經實行內遷政策,把夷人從大山裏遷出來,讓他們和漢人雜居,種地為生。

  然而,總有一些蠻夷不習慣種田耕地的生活,或者不滿官府的苛捐雜稅、欺壓剝削,又跑回大山裏繼續盤踞。

  所以播州的蠻夷屢征屢興,猶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蕭方智在火上烤了一會,轉身抬起思靈的一隻腳,除掉她腳上的小鹿皮靴,為她按摩玉足。

  兩名差役見狀,忙背過身去——女子之足,隻有夫君才能看。

  思靈媚臉籠霞,輕咬嬌唇望著夫君,水靈靈的眸子溢滿深情。

  每次走遠路歇下來時,蕭方智都幫思靈按摩雙足。

  “好了,夫君,該我為你按一會兒了!”思靈欲從蕭方智手裏收回腳,蕭方智卻仍緊緊握著她的玉足,神情霸道專注,“我再為你按摩一會。”

  思靈心中滾燙,又甜蜜又溫暖,杏眼頓時盈滿淚水,癡癡仰望夫君堅毅的側臉。

  就在這時,山野間忽然傳來一聲清越悠長的呼哨,久久縈繞回蕩在千山萬嶺間。

  思靈倏地收回腳迅速穿好鞋襪,蕭方智也在同一時間全身肌肉繃緊,縱躍而起:“不好,有夷人打劫!”

  呼哨聲漫山遍野響起,一聲接一聲,山鳴穀應,接著,上百個身穿青黑色對襟布衣、大口長褲、黑色布靴,頭戴藤編鬥笠的夷人,手持長矛、樸刀、狼牙棒,從各處山頭樹林窸窸窣窣地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