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章 猶恐是夢中(5)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4227
  赫蘭盛帶著幾個親兵威風凜凜地穿過廊道,走進一扇巨大的鐵門,門口按刀執戟的士兵躬身行禮。

  赫蘭盛旁若無人地踏入院落,經過一座井台,來到一排低矮的房屋前。

  一扇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濃重的血腥氣撲麵而來。

  “大將軍!”刑訊官見赫蘭盛按劍走進來,忙起身拱手行禮。

  “怎樣?”赫蘭盛麵如寒冰,淡淡問了一句。

  “招了!這是蕭世南簽字畫押的供狀!”刑訊官捧上一張青紙。

  赫蘭盛拿過去迅速瀏覽,線條優美的薄唇勾起一抹邪魅的笑意,抬眸看向那個被捆綁在木椅上的犯人。

  那是剛剛經曆“羊刑”的蕭世南,他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皮膚到處綻開縱橫交錯的血痕,整個人像一張血紅的地圖,正痛楚至極地抽搐著,發出陣陣慘烈的呻銀。

  蕭世南身邊,一名行刑人牽著“咩咩”直叫的西域黑山羊,黑山羊的嘴角仍淌著血沫,掛著一條血淋淋的肉縷——那是它用長滿尖刺的舌頭從蕭世南身上勾下來的。

  赫蘭盛得意地將供狀揣入衣襟:“連親兒子都指認你跟廣平王勾結,蕭方智,本官看你還能嘴硬多久?!——來人,把蕭方智帶上來!”

  不多時,侍衛們押進來一個高大魁偉的漢子,他身上的衣袍已經被數日的囚獄生活磨得有些髒汙破損,頸間和腳腕套著兩道枷鎖,行走間鐵鏈拖曳在地上當啷作響。

  然而他的腰身卻仍然挺拔,百戰沙場的勇武剽悍之氣撲麵而來,亂蓬蓬的頭發披散在肩頭,遮住了半邊臉,銳利如刀的目光穿過亂發射出來,令所有押送他和刑訊他的軍士,都油然生出一股敬畏。

  赫蘭盛也被蕭方智的氣勢震得有些屏息,深深吸一口氣,讓親兵把蕭世南的供狀遞過去給蕭方智看。

  “你兒子都招供了,說是你派他暗通廣平王,欲助廣平王發動兵變!”赫蘭盛一拍桌案厲喝道,“蕭方智,你還不認罪麽?!”

  蕭方智看也不看那張供詞,冷笑道:“不過是屈打成招,寧成器,你這種酷吏手段,從古至今都有,但是沒有一個酷吏最後能有好下場!”

  “蕭方智,你密謀造反,覬覦神器,已是罪不容誅,你還管我有無好下場?操心一下你自己的下場吧!”赫蘭盛的秀美深瞳閃過嘲諷的冷笑。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蕭方智淡淡一句,卻是雷霆萬鈞。

  赫蘭盛勾唇一笑:“當真是欲加之罪,還是你死不認罪?來人,上烙鐵!”

  幾名士兵衝上去就扒了蕭方智的衣衫,露出一身堅實勁瘦的肌肉,身上到處是縱橫交錯的刀疤箭傷。

  看見蕭方智滿身為國征戰的累累功勳,在場所有人都露出了欽佩之色。

  接下來,赫蘭盛一連用了幾種酷刑,蕭方智都挺過來了,連一聲呻銀和慘叫都不曾發出。

  “大將軍,要不要用‘羊刑’?蕭大帥是沙場老將,什麽樣的苦沒吃過,隻怕尋常酷刑對他不管用。”刑訊官在赫蘭盛耳邊低聲道,“至今沒有人用了羊刑還能嘴硬……”

  赫蘭盛閉了一下眼睛,腦海裏浮現一張白梅花般清麗的小臉,搖搖頭道:“不,大帥畢竟是社稷功臣,不可折辱太過,把他帶下去吧……”

  ————

  蕭府主院,正房外廳哭聲震天,蕭嵐嵐和她母親,還有另一個小妾,正抱成一團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思靈坐在主位,亦是淚流滿麵,卻少不得強壓悲傷與擔憂,用袖子狠狠抹了淚,道:“好了,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咱們得想想辦法救老爺!”

  小妾秦惠珍泣不成聲道:“夫人,我和婉如妹妹都出身小門小戶,家裏無權無勢,上何處去想辦法?”

  小妾婉如連忙抽噎著附和。

  思靈知道她們的言外之意是,自己和皇家沾親帶故,應該能夠找到門路救蕭方智。

  思靈當真是有苦說不出,她的母親雖出身皇家,但到底已經和親異國,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遠水更是解不了近火。

  養她長大的姨母如今也陪著夫君遠戍邊陲,也是鞭長莫及。

  想來想去,思靈還是決定先去找蕭方智往日的故友舊部。

  然而,這次蕭方智被下獄的罪名就是聯絡故吏舊部,與廣平王密謀兵變,蕭方智舊日的部將都懼怕被牽連進去,恨不能和蕭方智劃清界限,怎麽可能在這時施以援手。

  思靈接連吃了多次閉門羹,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

  最後,她隻好找到寧楚非的弟弟寧楚軒。

  寧楚軒曾經因為用一具女屍替換了美貌的女囚,把女囚悄悄納為小妾,被革職流放到嶺南。

  後來還是赫蘭盛娶了長樂,皇帝大赦天下,寧楚軒才終於回到京城。

  之後又再次起複,被任命為大理寺的獄史,負責看押和提審犯人。

  蕭方智既然被關在大理寺,思靈想拜托寧楚軒想想辦法。

  “我隻是獄史,又不負責審理案件,我幫不了你什麽。”寧楚軒見思靈嬌豔的臉上浮現失望之色,他平生最是憐香惜玉,見狀忙道,“不過,我可以悄悄帶你進天牢探監。”

  “真的嗎?”思靈歡喜得淚光閃閃,如果能見夫君一麵也是意外之喜。

  “你明日早上卯時到我府上。”

  第二日,思靈肩上綁了個大包袱,敲開了寧楚軒家的院門。

  寧楚軒將她讓進前廳,問她:“你帶這麽個大包袱作甚?”

  思靈解開包袱,一件件翻給寧楚軒看:“我給夫君準備的換季衣物,可以帶給他麽?”

  她抬起水晶般澄澈透明的眼瞳,懇求地望著寧楚軒。

  寧楚軒實在不忍心拒絕,便道:“你給我吧,我想法子帶進去,你別背在肩上,太顯眼了。”

  說罷又拿了一套小吏的公服給她:“你換上。”

  思靈抱著公服,左顧右盼:“我去哪裏換?”

  “就在這裏換唄。”寧楚軒調笑道,綠豆般的小眼睛閃著邪謔的光,“我是你姨父的弟弟,也算是你的姨父,怕啥?”

  思靈知道寧楚軒是色中餓鬼,否則也不會連判了斬刑的死囚,他都敢偷梁換柱,悄悄帶回家做妾。

  她俏臉一沉,把手中公服當成鞭子甩出去,灌注了內力的衣衫直直拉成長條,正正擊打在寧楚軒的臉上和脖頸上,痛得他連聲慘叫:“我錯了,我錯了,別打了!靈兒姐姐,靈兒姨母,靈兒奶奶哎!”

  一邊沒口子地哀求亂喊,一邊抱頭奔出了廳堂。

  思靈把門掩好,這才躲到屏風後換上了一身小吏的裝扮,然後拉開門扇:“我好了。”

  寧楚軒坐在台階等她,一回過頭,整個人呆住了,張大的嘴半晌合不攏。

  寬大的男子公服穿在思靈身上,越發襯托出她窈窕曼妙的身段,深黯的皂色映得她肌膚格外晶瑩剔透,秋波流慧,鼻膩瓊脂,白梅花般清雅出塵。

  “這、這、這,靈兒你太美啦,怎麽看也不像一個刀筆小吏。”寧楚軒伸手便要摸思靈的臉,被思靈抓住他手腕一扭,痛得他連聲求饒,“靈兒奶奶饒命,饒命啊!你、你、你還是在臉上塗一些黑灰吧!”

  思靈用黑灰將臉抹黑,然後跟著寧楚軒混進了大理寺,直接去了天牢。

  寧楚軒在前麵帶路,甬道兩邊燃著火把,繚亂搖曳的黑影中,可以看見甬道兩邊一間間牢房,淡淡的血腥氣,夾雜著潮濕渾濁的黴味和屎尿的臭氣,飄蕩在空氣裏。

  寧楚軒一直把思靈帶到了最裏麵的一間牢房,昏暗的牢房裏三麵都是牆,一麵是粗大的鐵柵欄。

  牢房中靠牆坐著一個人,外袍已被扒去,白絹中衣上血跡斑斑,有新鮮的血痕,也有已經幹涸的血汙,長發淩亂披垂,亂蓬蓬的胡須遮住半邊臉,就連蓬亂的須發間也掛滿了幹涸的血塊。

  思靈一眼認出了自己的夫君,淚水迅速湧滿了眼眶,她撲上去抓住鐵柵欄,悲聲呼喊:“夫君!”

  牢中的人影身子一震,慢慢抬起頭來,飽受酷刑折磨而顯得黯淡的眸子,刹那綻出明亮的光彩,衝上前隔著鐵柵欄抓住思靈的手:“你怎麽來了,靈兒,你怎麽來了?”

  “夫君,你受苦了!他們對你用刑了?!”看著蕭方智身上的血跡,思靈心痛得難以呼吸,淚水如雨而下。

  “我沒事,戰場上什麽傷沒受過!想讓我蕭方智承認我沒有做過的事,他們休想!”蕭方智滿目都是悲憤。

  “夫君……”思靈往後看了看,見寧楚軒站在甬道轉彎處,離這間牢房尚有數丈距離,遂低聲問道,“有什麽法子可以救你麽?”

  蕭方智緊緊握住思靈的手,漆黑的眸子在血汙狼藉的亂發間閃動著銳利的精光,壓低聲音問道:“郗家退婚了沒有?”

  “郗家?沒有,他們沒有退婚。”

  “那麽你可以去找郗太傅,他一定會幫我。”蕭方智聲音低沉而鄭重。

  “真的嗎?”思靈眼裏滿是疑惑,“皇後偽造聖旨殺我孩兒,皇後的父親能是好人嗎?”

  “靈兒,你聽我的。郗太傅與我乃是至交,他不會見死不救。”蕭方智深深凝視思靈眼睛,從柵欄縫隙伸出傷痕累累的大手撫摸思靈的臉龐。

  “好,我明白了。夫君,你要保重……”思靈將蕭方智的大手緊緊貼在臉上,又拿下來久久吻著夫君手上的傷痕,淚水一滴滴滾落,“夫君,他們用夾棍夾你的手了?你為國家浴血沙場、立下汗馬功勞,他們怎敢這樣對你!”

  “我沒事,靈兒。”蕭方智輕輕撫摸思靈的臉,眼裏滿滿都是深情,“你要保重自己,先保住自己才能救我,還有嵐嵐她們,拜托你照顧。”

  “我會的,夫君你放心。”思靈哽咽著,盡力地伸出雙臂隔著鐵柵欄擁抱夫君。

  這時,寧楚軒過來催促,蕭方智咬牙推開思靈:“快走吧!”說罷背過身去。

  “夫君!”思靈悲痛欲絕地哭喊,雙臂從鐵柵欄伸進去,竭力地伸長試圖夠到夫君,“夫君,我等你!你一定要保重!”

  從天牢出來,空氣一下子變得新鮮,院子裏的大槐樹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思靈跟在寧楚軒後麵走,仍在不停地抹著眼淚。

  穿過庭院,走出鐵門,走過長長的廊道,思靈忽然從後麵拽住寧楚軒的袖子。

  寧楚軒被她拽得整個人轉了個圈:“你幹啥?”

  思靈突然跪了下去,寧楚軒嚇得連忙扶起她,左右看看:“別別別,小心被人看見了!我可是破了規矩,偷偷帶你進來的!”

  “怎樣才能讓我夫君少受折磨?”思靈抽泣著問。

  寧楚軒歎口氣:“主審是誰你知道吧?你和他既是舊日相識,何不找他去?”

  “他今日在大理寺嗎?”思靈抬起盈滿淚水的眸子。

  寧楚軒搖搖頭:“不在。安平縣的廣平王別苑查抄出重要罪證,成器已親自趕過去檢視。你可以去他府裏等他,這幾日長樂去宮中侍疾,府裏侍衛與婢女少了一半。等他回來我告訴他,讓他晚上回府裏一趟。”

  思靈咬著下唇,轉頭望著廊外長長的柳條在陽光下隨風舞動,將大片的金色陽光,撩動成層層錯落的光影。

  “好,有勞二叔了。”

  ————

  赫蘭盛從寧楚軒那裏得到思靈會去他府上的消息,交接完公事,當晚就迫不及待回到府邸。

  沐浴完後,他早早地便洗漱上床,將親兵和侍女都留在了房門外。

  他把臥室後窗打開,任月光將搖曳的竹影投進來,映在窗下的花梨木長案上,像水墨畫一般。

  夜風過處,水青色輕紗帷幔如潮漲潮落般拂過玉石地麵。

  這時,後窗傳來輕微的窸窣聲,赫蘭盛從床上坐起來,看見一個輕靈如飛燕的身影從窗口跳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