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章 猶恐是夢中(4)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581
  赫蘭盛其實早就懷疑廣平王和七煞門有瓜葛。

  去年赫蘭盛協助刑部剿滅七煞門總舵時,被捕的門徒中有人招供:七煞門多次刺殺朝中要員,皆是受一位大晉王侯指使,因為這位王侯出價甚高,所以七煞門願意為之賣命。

  可是,那些門徒裏卻無人知曉那位王侯到底是誰,他們隻知道,那位王侯是七煞門的副舵主童三爺介紹給總舵主的。

  然而總舵主已經服毒自盡,童三爺在赫蘭盛帶兵進剿之前就逃掉了。

  線索就此斷掉,之後赫蘭盛曾把七煞門刺殺過的那些朝臣的履曆調出來,想通過查找這些被刺對象的共同點,來推斷刺殺他們的幕後黑手是誰。

  最後發現,所有這些被刺的朝臣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曾經上書針對過廣平王。

  有人曾經上折子請皇上限製王府的家兵數額。

  有人曾經上折子建議皇上不要讓廣平王逗留京師,應該敦促廣平王去封地就藩,以免禍生肘腋。

  還有人曾經彈劾廣平王兼並土地,侵民自肥。

  不過,雖然這些曾經與廣平王作對的大臣都被七煞門殺害了,但如果據此咬定廣平王就是幕後黑手,證據仍然不足。

  之後,赫蘭盛也派了一些眼線,長期蹲守在潘家酒樓——潘家酒樓是廣平王的一個重要據點。

  然而,他的眼線蹲守了大半年,既沒見過像童三爺的人物,也沒見廣平王本人來過。

  “童……童三爺和廣平王會麵……都是在……酒樓的……密室……”刑柱上那個血肉模糊的人繼續招供。

  赫蘭盛眉峰一振:“春字號雅間裏的那個密室?”

  那次廣平王和蕭世南借潘家娘子陷害他時,赫蘭盛就發現了春字號雅間裏有一個密室。

  “據說童三爺左眼皮上有一撮黑毛,很好辨認,我已經派眼線在潘家酒樓蹲守大半年了,從未看見左眼皮有黑毛的人出入春字號雅間,難道那間密室另有出口?”赫蘭盛盯住刑柱上的人問道。

  “這……這個……小的不知……”刑柱上那人艱難地撐著一口氣說道。

  “你不知道?好啊,來人,把鐵床抬上來!”赫蘭盛眼裏掠過殘酷的冷光。

  四個親兵抬來一個巨大的兩層鐵床,下層點上柴火,上層綁著人就會被慢慢烤熟。

  那人見了鐵床,腫脹的眼裏掠過極度的恐懼,嘶啞地叫喊起來:“強哥知道密室出口,他跟著童三爺一起去過!”

  “強哥是誰?”赫蘭盛瞬間直起身子,目光凝聚成極銳利的一點,針尖般盯緊那人。

  “強哥就在和我們一起被抓來的人裏……”

  一起被捕的刺客有六人,另外三人在另一間刑訊室。

  赫蘭盛立即讓親兵把強哥提來。

  卻不料,強哥是個硬骨頭。赫蘭盛命人將他綁在鐵床上,下麵燒上柴火。

  眼看那火舌越燒越旺,強哥貼著床的皮膚漸漸發紅,滋滋地冒著熱氣,一股烤肉的香味逐漸彌漫。

  強哥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嚎,卻不肯吐露一個字。

  赫蘭盛不敢再讓人繼續燒烤強哥,萬一把人燒死了,就打聽不出密室出口了。

  隻有打聽到密室出口,才有可能成功抓捕童三爺,而童三爺是指認廣平王收買七煞門高手刺殺朝臣的重要人證,也是七煞門餘孽的主要頭目。

  無法,隻得命人把強哥從鐵床解下來。

  赫蘭盛接著又試了幾種酷刑,都撬不開強哥的嘴。

  赫蘭盛心想,這個強哥也真是硬氣。

  忽然,他腦海裏閃過一念。

  那還是在他鎮守燕國(野利國)西境的時候,見識到西邊部落的一種酷刑,叫做“羊刑”。

  具體做法是,把受刑人脫光衣服,全身刷上鹽水,然後牽來一隻西域天山特產的黑山羊。這種黑山羊舌頭上長滿了細小的尖刺,而且特別喜歡吃鹽水,所以,黑山羊會伸出滿是小尖刺的舌頭在受刑人身上到處舔,讓受刑人的皮肉被一點點刮下來。

  這種酷刑既令人痛不欲生,又不會讓人輕易就死掉。

  可是急切間,上哪去找西域黑山羊?

  赫蘭盛想來想去,皇家禦苑裏應該有,每年西域都會上貢各種物產包括珍稀動物給大晉,所以大晉皇家禦苑裏飼養著各種珍禽異獸。

  於是赫蘭盛找到長樂,讓她去向禦苑監要一隻西域黑山羊。

  “你要西域黑山羊作甚?”長樂正踩著碧玉腳踏,微微傾身看著侍女為她的腳指甲塗丹蔻。

  低頭的姿勢讓她披散的長發,如一匹泛著幽幽光澤的黑緞垂落至地,她白膩纖嫩的玉足赤果著,剛剛塗上去的鮮紅丹蔻,映襯著瑩潤的碧玉腳踏和白嫩的肌膚,格外鮮豔誘人。

  這本是一幅魅惑至極的畫麵,赫蘭盛起初看見亦是怦然心動。

  然而當長樂抬起那雙總是斜挑的媚眼時,赫蘭盛本能地感到一陣厭惡和憎恨,強烈到連她雪藕般的玉足、漆黑如墨的長發和鮮紅欲滴的唇,都成了濃烈刺目的顏色,在他麵前像打翻的顏料般粘稠著、四處流淌著、粘住了他皮膚般甩不掉。

  他不得不深深呼吸,強壓住心中翻湧的憎厭,將刑訊的結果跟長樂講了。

  “什麽?廣平王叔這是要謀反嗎!”長樂聽完之後又驚又怒,“外公(前任宰相郗元載)早就上書提醒過父皇,不可再優容廣平王叔,可是父皇太仁慈,總認為他直係的兄弟凋零殆盡,如今隻有蜀王(葉衡)和廣平王兩個兄弟了,因此格外加恩,誰知廣平王不知感恩圖報,竟反而殘害忠良,圖謀不軌!”

  長樂一邊厲聲罵著,一邊腦中轉過數個念頭,說道:“難怪那日李姑姑送思靈回蕭大帥的行障時,蕭大帥會說出那樣的話呢!”

  赫蘭盛一怔:“蕭大帥說啥了?”

  “蕭大帥聽說是你救了思靈,當下氣急敗壞,說你定是逼奸思靈不成,便對思靈下了殺手。所謂思靈遇刺,都是你為了遮掩自己的罪行編造出來的!那天我沒敢告訴你,怕你一時衝動去找蕭方智拚命。”長樂眼底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狡,“如今看來,他必是發現了蕭世南買凶殺害思靈,為了替兒子遮掩,故意栽贓到咱們頭上。”

  長樂當日撒謊陷害思靈,懼怕蕭方智找上門來對質,幹脆惡人先告狀,把髒水潑在蕭方智身上。

  果然,赫蘭盛一聞此言,臉上頓時露出怒容:“蕭方智為了兒子,竟敢如此栽贓我,著實可惡!”

  ————

  蕭方智聽完兒子的招供,氣得雙目血紅,渾身發抖,顫巍巍的手指著兒子:“我怎麽養了你這麽個畜生,蕭府老小遲早要被你害死!不如把你這個孽子打殺了,以免日後你遺禍滿門!來人,把少爺拖下去打兩百大板!”

  蕭世南一路淒厲地嚎叫著被拖到了廳外庭院中,木板打在人體的沉悶聲隨即響起,劈啪劈啪像是什麽炸開了似的,伴隨著蕭世南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夫君……”微弱如風中遊絲的聲音傳來。

  蕭方智回頭看去,見思靈在侍女扶掖下從內室走出來,她重傷未愈,臉色慘白,從內室到外廳隻有幾步路,卻走得氣喘籲籲。

  “靈兒!”蕭方智心如刀絞,大步趕過去扶她,“你出來作甚,快進去好好歇著。”

  思靈搖頭,披散的發絲在蒼白的麵頰邊飄拂,吃力地喘息著道:“夫君,快讓他們住手,別打出人命來……”

  “這樣的孽子,打死就打死吧!留著也是遺禍我蕭家滿門!”蕭方智兩眼通紅,勃然的怒氣再次升騰而起。

  “不,夫君……”思靈顫抖著靠入一張椅子裏,蒼白柔弱的小臉宛如揉碎的梨花,仰望著蕭方智道,“那些刺客看身手顯然是江湖中人,廣平王肯動用江湖勢力幫少爺,可見……可見兩人關係非同一般……有可能已經……超越尋常玩伴……”

  蕭方智一凜:“你是說,他們兩人有可能密謀造反?”

  刹那間,蕭方智隻覺渾身血液都凝固了,他猛地扭頭朝外大喊:“把孽子給我拖進來!”

  鮮血淋漓的蕭世南被親兵拖了進來,一路上在青磚石地麵拖過濃重的血痕,像一條蜿蜒的殷紅蟒蛇。

  “給他潑一盆冷水!”蕭方智命道。

  “嘩——”地一桶冷水淋下去,蕭世南背上和臀部的鮮血被衝成一塘血泊,蕭世南痛楚地呻銀著在血泊裏扭動。

  “孽子,你從實招來,廣平王為何要冒險幫你!你恨你姨母,可是廣平王和你姨母無冤無仇,就因為你求助,他就幫你殺人?”蕭方智雷霆般厲喝。

  蕭世南強撐著抬起頭:“王……王爺……一向仗義……”

  “放你的屁,你再不說實話,老子真把你打死了事!”

  蕭方智一聲暴喝,嚇得蕭嵐嵐從椅子裏滑到地上,失聲痛哭道:“哥,你就說了吧!你就說了吧!廣平王跟你雖是總角之交,卻也比不上父子之情啊!你為了廣平王,真要讓爹被你氣死,或者你被爹打死嗎?”

  蕭世南這才虛弱地斷斷續續說道:“他曾承諾我 ……半年內……可幫我升任……右金吾衛將軍……我答應過他,一旦我升任將軍……日後一切聽他調度……結果姨母卻讓我……丟了軍職……”

  “一切聽他調度?!”蕭方智發出一聲肝膽崩裂般的巨吼,猛地自座位站了起來,“難道廣平王要發動兵變嗎?!這是何等驚天大事,你這孽子,竟不早說,還敢助紂為虐?!你……你……我蕭府滿門要毀在你手裏了!”

  “小姐!小姐!”侍女們發現蕭嵐嵐暈了過去,一窩蜂地簇擁上去扶她。

  思靈咬牙強撐著從椅子上站起來,抱住蕭方智的胳臂:“夫君,趕緊進宮麵聖,稟報此事!”

  蕭方智大口粗喘,目眥欲裂,指著蕭世南的手不住劇顫:“廣平王還有哪些謀反罪證,還不快一並招來!為父帶你入宮麵聖!但願聖上能看在你首告之功,減免你與廣平王勾結之罪!”

  “我……我隻知道,廣平王在朝中、禁軍中都安插了親信,我……我隻是他的親信之一……還有哪些人是他的親信,我根本不知道……”蕭世南伏在血泊裏大聲哭嚎,“我知道他要兵變,可是他究竟怎麽兵變,何時兵變我並不知道,他隻讓我屆時聽從調度便是……”

  “你這孽子,你這孽子啊!”蕭方智狠狠擊打在椅子扶手上,隻聽“哐”地一聲,扶手斷掉了,伴著蕭方智的震天怒吼,“你不知道謀反是要誅九族的嗎!”

  “你總說我沒有出息,我隻想憑自己的本事,也做一個開國公……我若襄助廣平王兵變成功,便是佐命元勳,豈不比活在父親你的恩蔭下更有出息……”

  “你!你這是謀反!這叫有出息?這叫大逆不道!還佐命元勳,我看你是要遺臭萬年!”蕭方智舉起一把椅子就向蕭世南狠狠砸去。

  “夫君!夫君!”思靈強撐著病體,撲上來抱住蕭方智,“別再打了,快帶少爺去見皇上吧!”

  蕭方智粗喘著扶住思靈:“你快坐下……”他將思靈扶回椅子,人也稍稍冷靜下來,在思靈旁邊慢慢坐下,“我辭官多年,早已無權參與朝會,若要麵見皇上,需要遞折子,折子遞上去,不知要等到何時聖上才會召見。還是先通過太妃設法吧。”

  當天,蕭方智便派了個心腹進宮,把他想要覲見皇上的事告訴了蕭太妃,過了兩日蕭太妃傳話來說:

  皇帝最近風疾又犯了,已經半個多月沒有上朝,恐怕不能接見臣下,有事可以去政事堂找宰相們。

  蕭方智無法,和思靈商量後,決定把蕭世南綁了,帶他去政事堂朝見幾位宰相,揭發廣平王的陰謀。

  大晉吸取北梁屢出權臣的教訓,實行的是多宰相製,一般來說,以尚書左右仆射、中書令、門下侍中等四人組成宰相班子,宰相們日常辦公的地方,叫做政事堂。

  政事堂在皇城昭慶門內,昭慶門外便是左金吾衛的軍衙,原左金吾將軍寧成器(赫蘭盛)升任左羽林將軍,現任左金吾衛將軍是杜炎。

  杜炎過去曾是蕭方智的部下,忙將蕭方智請進軍衙大堂休息,見蕭方智身後跟著五花大綁的蕭世南,杜炎雖覺詫異,也不敢多問。

  “大帥先在大堂喝口茶,我幫你把啟書遞到政事堂去。”杜炎十分殷勤,接過蕭方智要求進政事堂見幾位宰相的啟書,立即便讓親兵遞了進去。

  蕭方智等了一早上,午後政事堂那邊派了人來,讓蕭方智進去見宰相們。

  蕭方智推攘著兒子走入政事堂時,幾位宰相對蕭方智還算恭敬,蕭方智雖然早已不掌實權,但到底名義上是太尉、宋國公、正一品輔國大元帥。

  聽蕭方智講完自己來的目的,中書令殷崇禮捋著胡須道:“皇上已經責令大理寺審理廣平王謀逆案,由臨時加授的大理寺少卿寧成器擔任主審,目前主審堂設在大理寺,大帥可帶著公子前往大理寺投案。下官這就給大帥簽一份公文,憑此公文大帥可直入大理寺。”

  蕭方智一怔:寧成器擔任主審?

  在大晉,但凡讓禁軍軍官協同刑部或者大理寺辦案,往往會給禁軍軍官臨時加授一個刑部或者大理寺的官職。

  加授寧成器為大理寺少卿,這倒不稀奇。但任命他為主審,可見皇帝對寧成器的器重。

  蕭方智拿著中書令開具的公文,押著兒子前往大理寺。

  “大帥來得正好,下官正要派人去請你呢!”赫蘭盛坐在大堂最高處繪著象征刑獄的斧鉞紋屏風前,一襲淡紫色繡銀線蟒袍,華貴的服飾越發襯得他英姿神秀,豐神如玉,整個人都仿佛流轉著淡淡的光華。

  他的話語讓蕭方智有些納罕,當下未及多想,將兒子往前一推,一腳踹在兒子膝窩:“孽子,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蕭世南被踹跪在地,發出一聲痛呼,然後哆哆嗦嗦地將廣平王讓他聽從調度的事說了出來。

  赫蘭盛聽完之後,俊美無儔的臉上毫無表情,斜靠在椅子裏,屈起中指輕輕敲擊扶手:“就這些了?”

  “孽子,還有什麽沒有交待的嗎?”蕭方智從後麵狠狠踹了蕭世南一腳。

  “沒……沒有了……”蕭世南慘叫一聲,撲在地上,掙紮著支起身子道。

  “哦?”赫蘭盛口氣溫雅,清朗醇厚的聲音仿佛春日湖水般輕輕地流淌,“難道不是你父親指使你一切聽從廣平王調度的嗎?”

  蕭方智大驚失色,鷹目射出刀鋒般的厲光盯住赫蘭盛。

  赫蘭盛俊雅清眸靜靜與他對視。

  “沒有!我父親根本不知情!”蕭世南嘶喊著為父親喊冤,“我和廣平王的密謀從未告訴父親!”

  “哼,潘娘子都已經招了!蕭方智,你自己看看口供吧!”赫蘭盛將一張青紙遞給親兵,親兵捧著來到蕭方智麵前。

  蕭方智隻讀了幾行,腦中就轟轟作響,隻覺天旋地轉。

  潘娘子在供狀裏說,蕭方智讓兒子和廣平王在一起,明麵上是一起鬥雞走狗,其實是派兒子幫廣平王謀反。蕭方智在禁軍中有不少老部下,他承諾廣平王,如果廣平王發動兵變,蕭方智將動員他的舊部幫助廣平王。

  “誣告!這些全都是誣告!”蕭方智將供狀撕得粉碎,悲憤至極地大吼,一雙圓瞪的黑眸翻騰著驚濤駭浪般的憤怒。

  “是不是誣告,要等本官查了才知道,委屈蕭大帥先在大理寺的牢獄中待幾日吧。”赫蘭盛微微一笑,眼底閃過一抹陰戾的幽光,“來人,把蕭氏父子押到天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