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露花泣殘紅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368
  赫蘭盛隨手扯過外袍,套上褲頭,發瘋般衝了出去。

  剛衝到臥房廊上,便見無數宮女婆子驚叫著四處逃竄,院子裏劍光縱橫,人影翻飛,數名公主府侍衛正圍攻中間一位身姿嬌小的黑衣人。

  那黑衣人使一柄軟劍,身形神出鬼沒,在眾侍衛的圍攻下,仿佛穿花蝴蝶般左躲右閃,手中的軟劍映著燈影月光,像一條銀亮的靈蛇,所過之處血光迸濺,不斷有人慘叫著飛出跌倒。

  “住手!住手!”赫蘭盛運起內功,高聲大喊,“她不是刺客,是我的親戚!”

  公主府的侍衛們聽見駙馬的喊聲,紛紛收了刀劍,往後躍開。

  “靈兒!靈兒!”赫蘭盛奔過去,扶起手臂中了一刀、血流不止的思靈,“傻丫頭,你怎麽跑來了?傷得重嗎?我看看……”

  赫蘭盛心疼得眼裏浮起一層淚光,低頭察看思靈手臂上的傷口:“傷得不輕啊,快進屋包紮……”

  “盛哥哥……”思靈抬起另一隻沒有受傷的手摸他的臉,波光流轉的明眸盈盈看著他,綻開一個含淚的淒美笑容,“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破壞你的洞房花燭夜……”

  “無……無妨……”赫蘭盛心中狠狠一抽,牽扯出無法形容的疼痛。

  “公主殿下!”周圍的侍衛忽然齊刷刷半跪拜倒。

  赫蘭盛一驚,抬起頭,見長樂公主披了件七彩飛霞百鳥羽緞披風,在一群宮女簇擁下走到了廊上,已經卸妝的臉素白如冰,淡粉的薄唇緊緊抿著,一雙嫵媚的鳳眼淩厲地挑起,冷冷地盯視赫蘭盛和葉思靈。

  “覓兒,這位是我的親戚,按照我們老家的習俗來鬧洞房的,被侍衛們誤以為是刺客……”赫蘭盛扶著思靈走上前,對長樂解釋道。

  “屬下不知駙馬老家有此習俗……”公主府的侍衛隊長忙上前兩步,躬身抱拳解釋。

  “不,洪萬頃,爾等無過。”長樂微微一抬袖,阻止侍衛隊長繼續解釋,眸光仍死死盯在思靈臉上。

  思靈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想到以後要和她共侍一夫,勉強忍下心底怨恨,屈膝施了一禮,揚眉嫣然一笑:“公主萬福,咱們又見麵了!”

  赫蘭盛營救長樂那晚,曾把長樂交給思靈照顧,那天兩人便有過齟齬,女扮男裝的思靈還故意摸了長樂的臉和胸。

  長樂自然也認出了她,然而,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冷冷掃她一眼,轉身吩咐侍女們打熱水、拿繃布和傷藥來,然後就昂著下頜,一言不發地走進了臥室。

  長樂坐在層層疊疊的喜帳深處,望著點點紅燭搖曳的光暈裏,赫蘭盛細心而溫柔地為思靈脫下半邊衣衫,用熱水和濕帕為思靈清洗了傷口,撒上藥粉,裹上繃布。

  赫蘭盛一邊為思靈包紮傷口,一邊和她低聲地說話。

  長樂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隻隱約聽見一兩個詞,諸如“先回去”,“設法”……

  然而他們親密的神情,卻是無比清晰地落入長樂眼中,長樂的心像被什麽狠狠啃齧著一般,一陣陣難以忍受的疼痛逐漸彌漫開來。

  最後,赫蘭盛走進內室,在長樂麵前蹲下身,仰起頭:“覓兒,對不起,我得把靈兒送回叔父府上。半個時辰內我一定會趕回來,不會讓你久等。”

  他仰著的俊美麵龐,在朦朧柔和的燭光下仿若美玉雕刻而成,深邃秀長的眼眸漾著動人的溫柔,如繁星璀璨的夜空。

  長樂隻覺心中泛起一縷縷說不出的柔情,點了點頭:“去吧。”

  赫蘭盛和思靈騎上兩匹駿馬,在夜月下朝蘭陵公主府所在的宣化坊馳去,雖然已經到了宵禁時分,但赫蘭盛有左金吾衛的令牌,一路暢通無阻。

  到了蘭陵公主府,正廳上燈火通明,如歌和寧楚非都坐在廳中等候。

  原來,他們出席完長樂公主的婚宴回來,發現思靈不見了,擔心她會去長樂公主府上鬧,便派家丁持寧楚非的羽林衛令牌去尋。

  見赫蘭盛親自送思靈回來,他們方才放了心。

  赫蘭盛與如歌夫婦見了禮,匆忙拱手道:“叔父,嬸嬸,我得趕緊回去,若晚了恐怕長樂不悅。勞煩你們照顧好思靈,納思靈為妾之事,容小侄徐徐籌謀。”

  說罷轉身一陣風似地就往回衝。

  留下思靈呆呆站在那裏望著他的背影,淚如雨下。

  如歌責備道:“靈兒,你為何要跑到他們洞房去?若使長樂不悅,將來還怎麽讓你進長樂公主府做妾?”

  思靈轉過身,痛悔不已地望著如歌,顫聲道:“我……我隻是不甘心……”

  “你見到了長樂了?”如歌擔心地問。

  “嗯……”思靈垂下頭,神情沮喪。

  “你看她是何神色?”如歌又問。

  “似乎很是不悅……”思靈想到長樂冷傲的神情,心中便是一陣悲涼。

  “唉,這下麻煩了!”如歌痛心疾首地跺腳道,“長樂若是不喜歡你,隻怕此事難成……”

  思靈臉上一串串淚珠滾下來,倔強地一梗脖子:“她不喜歡我便罷,我也不喜歡她!她搶了我的盛哥哥,我恨死她了!”

  說罷號泣著掩麵奔出廳堂。

  如歌待要去追,寧楚非一把扯住了她,搖搖頭:“讓她一個人哭個痛快吧,今晚畢竟是成器洞房之夜,靈兒哪裏受得了。”

  ————

  赫蘭盛和思靈離開後,長樂公主坐在床沿,怔怔望著床邊那一對嬰兒臂粗的龍鳳喜燭,臉上的神情漸漸地陰冷下來。

  鎏金青銅漏壺的刻度到半個時辰時,長樂聽見院中隱隱傳來勁健而又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門外廊上值夜的侍衛齊齊恭聲道:“參見駙馬!”

  一個身影旋風般卷了進來,在侍女們的驚呼聲中,那個身影衝到了長樂麵前,胸膛起伏,氣喘籲籲地問:“覓兒,我沒有超過半個時辰吧?”

  長樂抬頭看著他奔跑得灰塵撲撲、大汗淋漓的麵龐,心中悲喜交加,嘴角揚起一抹清淺的微笑:“子晟果然信守承諾。”

  “跑出一身汗,我先去沐浴。”赫蘭盛摸了摸長樂的臉,轉身走開去沐浴。

  長樂望著他的背影,咬著下唇,身子微微顫抖。

  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對他說的話,是不是太過殘忍。

  腦海裏又浮現出剛才他幫靈兒包紮傷口時那親昵說笑的場景。

  與其將來讓這樣的場景每日在眼前出現,不如今日把話說清楚。

  赫蘭盛沐浴完畢回到洞房,侍女們放下最外麵一層高懸的喜帳,默默退了出去。

  見下人都退了,赫蘭盛脫掉白絹單衣,赤果著精壯的上身,坐下來摟住長樂的香肩:“今晚實在對不住,靈兒以為京城也跟我們老家一樣有鬧洞房的習俗。我們老家鬧洞房,不僅有藏在床底下的,也有爬到屋頂上偷聽的……”

  “子晟……”長樂側過臉來,冷傲的鳳眼直直望著赫蘭盛眼睛,“靈兒是你什麽人?”

  “她是你姑母晉陽公主的女兒,自幼養在蘭陵公主府上。說起來,也是你的表姐……”赫蘭盛並不回避長樂探究的目光。

  “不,我問的是,她是你的什麽人?”長樂仍然一瞬不瞬凝視赫蘭盛的眼睛。

  赫蘭盛一愣,英俊的劍眉微微蹙起:“她……不是我的什麽人……”

  “真的嗎?”長樂更深地望進赫蘭盛眼中。

  赫蘭盛濃黑的睫毛連眨數下,心中劇烈地掙紮:要不要趁現在,把我想納靈兒為妾的事,跟長樂提出來?

  “子晟,有句話,我得跟你說清楚。”長樂雙眸閃著淩厲的光,牢牢迫視赫蘭盛,傲然地揚起下頜,“不管你和靈兒過去有過什麽,從今日起,你隻準有我一個女人。”

  赫蘭盛猶如被當頭澆下一大桶冰水,一時間凍得僵住了,臉上的神情也凝固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怎麽了?舍不得靈兒?”長樂心中又是嫉妒又是疼痛,聲音尖銳了起來。

  “不,不是……”轉瞬間,赫蘭盛的神情已經恢複如常,他輕輕捧起長樂的臉,眸中漾著絲絲縷縷的深情,“覓兒,以前沒有遇到你,我以為自己心悅靈兒。自從遇見你,我才知道什麽是一見傾心,什麽是情根深種。然而,你是當朝嫡長公主,我雖對你寤寐思之,卻深覺配不上你。直到那天,叔叔告訴我,皇上要把你嫁給我,你知道那一刻,我有多歡喜嗎……”

  長樂公主細長的柳葉眉慢慢揚了起來,鳳眸綻開難以置信的驚喜,薄唇輕顫:“真……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隻是沒有勇氣告訴你……”赫蘭盛慢慢俯下身,吻住了長樂公主的唇,雙手熟練而輕柔地挑開她的小衣,像技藝高超的琴師沿著她玲瓏曼妙的曲線輕攏慢撚……

  ————

  赫蘭盛和長樂公主成親三日後,皇上下旨大赦天下,一個月後,寧楚非的弟弟寧楚軒從嶺南回到京城。

  接下來,赫蘭盛擢升為左金吾大將軍,統率左金吾衛六個營的兵馬。

  這天午後,蘭陵公主府派了個長隨到金吾衛的衙門找赫蘭盛,說叔父寧楚非請他下職後去吃頓便飯。

  赫蘭盛猜測應該是為思靈的事。

  他和長樂公主成親快兩個月了,這期間,思靈曾到他下職的路上等他。他每次見到她都使上“拖”字訣,讓她再等等,等他找個合適的機會,再跟長樂公主說納妾之事。

  看來今天恐怕不能再拖下去,必須要表個態了。

  巡夜結束後,赫蘭盛派了個親兵回府,告訴長樂公主,自己今晚要去看望叔父,然後就打馬向蘭陵公主府馳去。

  一路上寒風凜凜,風中忽然有素雪飄零,天地間仿佛開了無數冰雪梨花,片刻間,地上便積了厚厚一層白雪。

  馬蹄踏雪,發出吱吱的輕響,漫天飛瓊亂玉不住地迎麵撲來,赫蘭盛仰起頭,任雪花一朵朵飄到自己臉上和眼睛裏。

  奇異的是,天上有月亮,月光裏每一朵雪花都閃著晶瑩的光芒,仿佛是母親溫柔的眼睛。

  他不知為何又想起母後,想起在草原上的那些歲月,想起鎮守西境時率軍穿越茫茫戈壁的孤獨……

  他終於又獲得了率領千軍萬馬的機會——左金吾大將軍。

  晉國正三品的將軍,手底下掌控一萬多兵馬。

  他還要進一步往上爬,總有一天,他要打回燕國(野利國),奪回原本屬於他的一切……

  ————

  到得蘭陵公主府,前來迎接的長隨對赫蘭盛道:“四公子,長樂公主也來了。”

  赫蘭盛驚得呆住:她來作甚?

  “她什麽時候到的?”赫蘭盛蹙眉問道。

  “她前腳剛到,您後腳就到了。”長隨答道。

  赫蘭盛心中更加驚疑不定:她和自己幾乎同一時間到達,看來是自己派人回去告訴她要來蘭陵公主府吃便飯後,她才臨時決定過來的。

  赫蘭盛越想越是不安,來不及抖落大氅上的雪花,步履匆匆趕到主院廳堂,見長樂公主和蘭陵公主姑姪倆,正並排坐在主位鋪著金色團錦的紅木雕荷葉交椅裏。

  寧楚非坐在蘭陵公主下首,長樂公主下首有一張空位,顯然是留給赫蘭盛的。

  赫蘭盛向蘭陵公主和寧楚非見過禮,一位長隨從身後替他褪下紫貂大氅,他又衝長樂微笑點頭,眉目間溢滿寵愛:“覓兒怎麽也來了?”

  長樂挑眉勾起一抹飛揚的笑意,鳳眼裏閃著傲然的光芒:“怎麽,我不能來?這裏可不光是你叔叔家,也是我姑姑家!”

  “瞧我,都忘了我嬸嬸也是你的姑母……”赫蘭盛敲著自己的額頭,笑眯眯望著長樂,溫存的目光始終流連於長樂的麵龐。

  如歌細瞧他們夫妻二人的神情,心中湧起一陣失落:這二人如此燕婉情好,那麽納妾之事……

  “大小姐來了!”廳外有執事揚聲稟道。

  四個人神情皆是一凜。

  思靈輕靈地步入大廳,穿一襲月白色暗紋窄袖夾襖,絳紅色折枝梅花百褶錦裙,柔亮的黑發綰著如意髻,簪著幾枚嬌俏可愛的紅寶石小花鈿。

  臉上並無半點妝容,皮膚卻天然地白裏透紅,襯著紅潤的櫻桃小嘴,澄澈瑩亮的星眸,水蜜桃般粉嫩的小臉,比長樂等深宮中足不出戶的貴胄帝女,尤多了幾分健康活潑之美。

  長樂公主忽有自慚形穢之感,不由暗暗咬了銀牙,眸底劃過一抹妒意。

  思靈先向如歌和寧楚非行禮,然後轉向長樂公主,濃黑如蝶翼的長睫撲扇著,頓了一頓,方才朝長樂屈膝道了萬福:“參見長樂公主。”

  “起來吧。”長樂公主聲音傲慢優雅,微微昂起小巧的下頜。

  思靈徑直在赫蘭盛身邊的椅子裏坐下,親昵地喚了一聲:“盛哥哥!”

  “靈兒……”赫蘭盛淡淡看她一眼,深邃如潭的眼底流曳著幽暗的光影。

  思靈心中一寒:盛哥哥的眼神……何以如此陌生?

  這時,如歌站起身:“既然都到齊了,咱們去飯廳開始宴席吧。”

  瓊盞瑤觥,玉盤金碗,水陸並陳,笙歌遞奏。

  席間,長樂公主側過臉望著思靈,耳朵下的六棱形藍寶石耳墜輕輕晃動,唇際揚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嬌豔笑影:“說起來,靈兒是我表姐吧?”

  “是啊!”如歌忙替思靈答道,她鼻翼沁出了一層細汗,想要借此機會把思靈做妾的事提出來,卻不知如何開口。

  今日請赫蘭盛來吃便飯,本來是想打聽一下何時納思靈為妾,誰知赫蘭盛還未到,長樂卻突如其來登門造訪。

  “不知姑母可給表姐說了人家?”長樂又轉向如歌,笑吟吟地問,兩枚藍寶石耳墜閃著藍瑩瑩的輝芒,映得她妝容精致的臉亦蒙著一層藍幽幽的光。

  如歌不寒而栗,深吸一口氣,把心一橫,道:“不曾給思靈說人家。我們原本是準備讓思靈嫁給成器的,可後來皇上下旨讓成器娶了你,皇命難違,因此思靈的婚事就耽擱下來了。不知覓兒可容得下思靈為妾?”

  言畢,如歌冰雪般清冷的眸光直直落在長樂臉上。

  長樂臉色微微一變,但很快便又嫵媚地笑了起來:“姑母可容得下姑父納妾?”清媚的眼波隨即向寧楚非的方向盈盈一轉。

  如歌語塞,見思靈放下玉箸準備說話,擔心思靈言語無狀,反把事情搞砸,忙又勉強笑道:“你姑父是自己不願納妾。”

  “哦?這麽說,如果姑父想納妾,姑母會允準?”長樂挑起秀麗的柳葉眉,婉然笑著望向如歌。

  如歌眨了眨眼睛,違心地說:“嗯,會允準。”

  “姑母是姑母,我是我。”長樂柳眉一挑,忽然舉起白玉杯,站起身脆聲道,“我明說了吧,我不許子晟納妾。因此,今日我在這裏拜托姑母,請姑母為表姐留心著,我也會留意,務必為表姐尋到一戶家世顯赫的夫家。我這一杯,祝表姐早日嫁得如意郎君。”

  又轉向赫蘭盛,雙頰現出兩個甜美笑渦:“子晟,你也滿上,咱們一起祝願靈兒早日嫁得如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