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姝經常遇到奇葩病人。

  有些病患拍片時，不停地問葉姝CT的輻射大不大，對身體有什麽影響，會不會導致癌症。

  還有些患者會很緊張，無論葉姝說多少遍，都不能按照葉姝的要求去做。

  還有些老年病人照CT時，一緊張就尿失禁，把CT室弄得惡臭不堪。

  麵對千奇百怪的病人和家屬，隻要他們沒有指著她罵，葉姝已經學會了忍耐。

  最難忍受的是值夜班，一整晚都睡不好。

  常常是剛剛躺下，正迷迷糊糊的，突然就有人敲門——是急診病人來拍片。

  半夜三更來拍片的，很多都是出車禍的，各種血腥恐怖的慘狀，時常在葉姝麵前上演。

  下班回到家，麵對空蕩蕩的屋子，更覺寂寞空虛。

  當醫生本來應該是一種很有成就感的職業，然而葉姝這樣的放射科醫生，跟臨床醫生不同。

  病人康複後會感恩他的主治醫生，卻不會有誰去感恩給他拍片的醫生。

  而葉姝所在的這家醫院又並非三甲醫院，薪水十分微薄。

  和阿墨聊到這些事，阿墨往往就是一句：姝兒，既然你這麽不開心，不如把工作辭了。反正我養得起家，你那點工資，本來就是杯水車薪。

  阿墨說的是實情，他的薪水是葉姝的十倍。

  他走之前就和葉姝一起開了個戶，他在國外掙的錢都打到這個戶頭，將來用來買房。

  葉姝看著那張卡裏的數字，再看看自己工資卡上的數字，也隻有苦笑。

  葉姝打電話回家，跟爸爸媽媽談起辭掉工作的事，爸爸媽媽一致反對。

  “姝兒，你再堅持堅持，媽媽還有三年就退休了，到時候過去陪你……”每次媽媽都是這樣寬慰她。

  葉姝覺得自己真的快要堅持不下去了，每天獨自一人上班下班，一個人吃飯，睡覺。

  連電腦壞了都沒辦法修，隻能找修電腦的小哥上門。而每次修電腦的小哥上門，葉姝都提心吊膽，生怕遭遇強間。

  這種日子真的要讓人發瘋！

  葉姝開始瘋狂地追劇。

  不值夜班的晚上，或者值完夜班後連續休息兩天時，她一個人在家裏追了一部又一部韓劇。

  有些韓劇長達數百集，劇情到了後麵又拖遝又無聊，但恰恰是這種劇最適合葉姝。

  她隻是希望家裏有人的聲音。

  她經常一邊放著劇集，一邊走開去做飯、上廁所、接電話。都不用按暫停，隨時回來，劇情都能接上。

  慕奎聽說葉姝喜歡追長劇，便推薦葉姝看美劇：“好多美劇也夠長的，足夠你打發時間，你試試嘛。”

  於是她又追美劇，追完了就跟慕奎討論劇情。

  兩人有幾次聊起美劇忘了時間，一直磕完了一整包瓜子，這才發現科室的人都下班了。

  “該走了。”葉姝起身收拾瓜子皮。

  慕奎幫著她收拾，然後才回自己的辦公室。

  葉姝換下白大褂，背著包包出來時，正遇到慕奎也走出來。

  兩人一起下樓，外麵已是華燈初上，深秋的夜風掠過，梧桐樹飄下枯黃的葉子。

  慕奎本來該去停車場，忽然轉頭問葉姝：“黃河路那裏新開了一家水煮魚，想不想去嚐嚐？我開車帶你去。”

  葉姝愣了一下，雙手插在米色中長款羊絨大衣裏，半晌，微微一笑，露出珍珠般潔白的牙齒：“我男朋友出國之前跟我說過，不許我和異性單獨出去吃飯。”

  慕奎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

  那一刻，葉姝覺得他那張白皙秀致的臉，像被擊打過的白玉麵具，正在痛楚地裂開。

  半晌，他喉結滾動了兩下，慢慢擠出一絲笑意：“那這樣好嗎，我開車帶你去那家水煮魚，你點了菜帶回去吃，不算違背你男朋友的規定吧？”

  葉姝星眸微閃，眨巴了兩下眼睛，忽然綻開明媚的笑容：“不用了，謝謝你！”她抬起手揮了揮，“我走了！”

  慕奎呆呆望著她邁著優雅的步態走開，海浪般的卷發和中長款大衣在風中飄蕩，高筒靴哢嚓哢嚓地踩碎了路上的枯葉，聽上去仿佛是心髒破碎的聲音。

  一天，科室的護士長梁姐約葉姝、慕奎和幾個玩得來的醫生護士一起去度假山莊玩耍。

  山莊依山傍水，林木蔥鬱，風光秀美。

  可以遊山玩水，也有棋牌室和KTV。

  遊逛完山水，有幾個同事去打麻將，葉姝則和梁姐還有一個護士何姐去唱歌。

  三個女生正唱得開心，慕奎來了。

  “哎哎，你怎麽不和他們打牌？”梁姐笑問。

  慕奎眼睛看著葉姝：“聽說幺妹唱歌好聽，上次你們出去唱歌，我正好值班沒去成。今天有機會聽到天籟，怎能錯過？”

  “慕醫生嘴巴好甜哦！”另外那個護士姐姐上前推攘慕奎。

  慕奎不動聲色地一讓，避開護士姐姐的推攘，眼睛隻看著葉姝：“咦，幺妹怎麽不唱了？”

  “你特意來聽，人家幺妹不好意思啦！”護士何姐咯咯咯笑得花枝亂顫。

  葉姝笑著轉回頭，望著屏幕上的歌詞繼續唱。

  她坐在吧台位置，脫掉了外套，隻穿一件淺灰色圓領羊毛衫，穿著緊身牛仔褲的修長美腿從高凳垂下，一隻踩地，一隻曲起踩在凳子腳，手扶著立式話筒，姿勢非常優美，極有舞台風。

  她紮著馬尾，露出飽滿光潔的額頭，包房裏迷離幻彩的燈光，勾勒出她線條精致的側臉，和白天鵝般的修長玉頸，美到了極致。

  那一刻，慕奎隻覺周圍的一切都在她耀眼的光芒下黯淡了。

  一曲終了，梁姐她們都叫了起來：“93分！厲害！厲害！”拚命鼓起掌來。

  何姐見慕奎還在呆呆看著葉姝，便又去推攘慕奎：“喲，慕醫生你已經陶醉忘我了嗎？”

  慕奎皺眉推開她，一躍而起：“幺妹，我們倆唱一曲合唱！”說著走到電腦前去點歌，“《相思風雨中》你會不會？”

  葉姝甩動馬尾看過來，花瓣般的紅唇漾著淺笑：“我不太會唱粵語。”

  慕奎又換了幾首情歌對唱問她，葉姝都以不會拒絕了。

  慕奎臉色失落，何姐見狀忙替慕奎打圓場：“慕醫生會唱粵語歌？給我們唱兩首嘛！”

  “好吧，我唱一首Beyond的《喜歡你》。”

  慕奎唱著唱著，突然走到葉姝麵前，單膝半跪，大聲唱起這首歌的高朝：

  “喜歡你

  那雙眼動人

  笑聲更迷人

  願再可

  輕撫你

  那可愛麵容……”

  護士姐姐們起初呆了一下，何姐突然哈哈哈地笑起來：“哎喲哎喲，慕醫生太幽默了！”

  梁姐也跟著哈哈地笑，她們的笑聲在包房裏突兀而怪異地回蕩著。

  葉姝看著慕奎跪在自己麵前唱“喜歡你”，他的臉清秀俊逸，眼裏深情流動。

  她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傻笑著呆呆地望著他。

  返程時，何姐笑著推慕奎：“你負責送幺妹哈！”

  又把葉姝往慕奎的車上推：“劉醫生剛才有事先走了，你坐慕醫生的車回去。”

  葉姝來的時候坐的是劉醫生的車。

  葉姝無法，隻得上了車。

  慕奎開車送她回家的路上，突然下起了雨夾雪，冰冷的凍雨夾著小顆的雪粒子打在車上，發出一種悲涼的沙沙聲，像是整個世界都在崩裂。

  車窗外是一片迷蒙昏暗，唯有冷冷的雨雪漫天肆虐，越發顯得車內的世界溫暖而柔靡。

  葉姝坐在副駕駛，抱著胳臂，默默聽著音響流淌出的音樂。

  慕奎也沒有說話，兩人之間似乎有一種微妙而緊張的氣氛。

  葉姝覺得呼吸都有些困難。

  “就停在這裏吧，我去超市買點東西。”到了葉姝家小區外的超市，葉姝說道。

  “你等著，我去後備箱給你拿把傘。”慕奎也下車，從後備箱給葉姝拿了一把傘。

  暮色昏黑，雨雪霏霏，世界變得朦朧混沌，葉姝的酒紅色短款羽絨服顯得越發亮麗鮮明，她立在傘下盈盈地笑著，宛若一朵淩然於煙波之上的絕美紅蓮：“謝謝你！”

  “你小心點，路上都凍住了！”慕奎站在冰冷的凍雨中，戀戀地望著她打傘走開。冷雨打在他的睫毛上，然後像淒冷的淚珠，滑落麵龐。

  葉姝從超市出來時，擰著大包小包的東西，雨雖然小了，路上卻凍住了，到處都是薄薄的冰。

  葉姝在小區門口滑了一跤，腳踝處一陣疼痛，買的酸奶、卷紙等東西都滾了出來，沾滿泥漿。

  她坐在地上，把牛仔褲卷上去，發現腳踝有點腫，她試了試，想要站起來，突然一隻手伸過來扶住了她。

  她抬頭望去，整個人呆住：“師兄！你怎麽還沒走？”

  慕奎的頭發和臉龐全都被凍雨打濕，整張臉青白如瓷，水淋淋的，就像是掛了滿臉的淚水，他沒有回答她，隻喚了一聲“幺妹！”

  然後蹲下身看她的傷處：“不是很腫，應該沒有骨折，你走兩步試試。”

  葉姝走了兩步：“可以走，不算很疼。”

  “那就應該沒有骨折，回家冰敷一下就好了。”慕奎替葉姝把滾落一地的東西收拾了，擰在手裏，“走吧，我送你回去。”

  葉姝實在不好拒絕，慕奎一手擰著葉姝買回的東西，一手扶著葉姝，葉姝打著傘，兩人相依相偎著，像兩個相濡以沫的老夫妻，在茫茫雨雪中一步一步走回了家。

  到了家，慕奎讓葉姝把腿抬到沙發上，敷上冰袋。

  葉姝靠在沙發的抱枕上：“你喝茶還是喝咖啡？餐桌上有咖啡，茶葉在飯廳的櫥櫃裏。廚房有個水壺你看見了嗎，插上電就可以燒水。”

  “我喜歡喝茶，你呢？喝茶還是喝咖啡？”慕奎的聲音從飯廳那邊傳來。

  “給我也泡一杯茶吧！”

  “我這人怪得很，喜歡看外國電影，喜歡聽外語歌，但不喜歡咖啡，也不喜歡西餐。”慕奎泡了兩杯茶端過來，見葉姝靠在沙發上拿著手機發信息，淺灰色羊毛衫把她的胸勾勒得圓潤飽滿。

  慕奎用力壓下體內躥升的火焰，裝作不經意地問：“給男朋友發信息？”

  葉姝放下手機抬起頭，黑眸透明晶瑩，如一對精琢的純淨水晶：“嗯，他還在工地忙，那邊比我們這邊晚四個小時。”

  “他們建築師也要親自下工地嗎？”

  “當然。”葉姝端起茶杯握在手裏，讓茶杯的熱氣溫暖著冰冷的掌心，杯口冒出的熱氣氤氳著她的臉，讓她美麗的容顏變得朦朧如仙子。

  慕奎吹了吹茶水：“我真搞不懂你男朋友，這麽高的文憑，在國內什麽高薪工作找不到？卻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裏，跑到國外去了。”

  葉姝默默地放下茶杯，抓過一個抱枕抱在懷裏，咬著下唇不說話。

  她一開始真的以為阿墨隻是因為不想用家裏的錢買房，才選擇去國外工作。

  後來她聽小茹說，國外工作的履曆，對於建築師將來的發展非常有利。

  葉姝覺得，這才是阿墨選擇出國工作的主要原因。

  慕奎放下茶杯，從茶幾上的抽紙盒抽了一張紙，默默遞給葉姝。

  葉姝一愣，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落下淚來。

  她狼狽地接過紙巾擦眼淚、擤鼻涕，轉著頭到處找垃圾桶。

  慕奎殷勤地接過她擦鼻涕的紙巾，扔進垃圾桶裏，然後輕輕捧起葉姝的腳踝細看：“好多了，已經不腫了。”

  葉姝笑著點點頭：“你回去吧，時間不早了。今天謝謝你。”

  慕奎見她下逐客令，隻得站起身：“幺妹又和我客氣。”

  他站在葉姝麵前，看著她，欲言又止。

  葉姝仰頭望著他，濃長的睫毛如風中的蝶翼般輕顫，被茶水滋潤過的唇，猶如嬌豔的玫瑰……

  “幺妹……”慕奎又喚了一聲，眼裏依稀閃動著水光，忽然，他手撐在沙發靠背上，俯下身吻她。

  葉姝本能地想要躲開，慕奎用手捧住她的臉，強行吻住了她的唇，不管不顧地吻著，仿佛熾熱的風暴將她席卷。

  兩人相擁著倒入沙發時，葉姝眼角餘光突然瞥見茶幾上的大海螺——那是去年阿墨出國時，她送他去北京，兩人去玩北戴河時買的。

  她還記得那天他們四點鍾就起床，去看海上的日出。

  那樣霞光萬丈的日出，把整片海域都染紅了，海水仿佛火焰般燃燒起來，天地間一片橙紅，他們在海灘邊接吻，撿螃蟹，他給她拍了好多照片……

  阿墨哥哥……

  葉姝瘋了般用力把慕奎從身上推了下去。

  慕奎滾落在木地板上，發出“轟”地一聲悶響。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像死了一樣。然而眼睛卻睜得大大的，映滿吊燈的光華。

  忽然，有兩行晶瑩的東西，閃著細細的光澤，從他兩邊太陽穴滑落。

  許久，他默默爬起來，拿起搭在沙發扶手上的外套：“對不起，幺妹……”

  開門走出去之前，他突然問了一句：“幺妹，其實你還是有點喜歡我，是不是？”

  葉姝抱膝坐在沙發上，波浪般的卷發披散下來籠住身體，她輕輕答道：“不是，我隻是太寂寞。”

  這天以後，葉姝盡量躲著慕奎，除了工作上不可避免的接觸，其它時間她盡量不和他獨處。

  他有時會發信息給她，她也幾乎不回複。

  春節，阿墨休假，從國外回來了。

  他到達那晚，葉姝值夜班。她上班前給他買了板鴨，五香鹵牛肉，還做了幾個菜，放在家裏，預備他晚上到家可以熱著吃。

  葉姝讓他到家後好好睡一覺，第二天她下班回家再見麵。

  大約七點四十，他發短信告訴她，他下飛機了。

  九點左右，他說到家了，準備洗澡，熱食物吃。

  大約十點鍾的時候，葉姝收到阿墨的短信，說他吃完飯了，準備睡覺。

  葉姝坐在CT室的窗口後，剛發完“晚安，愛你！吻你一千遍一萬遍！”

  忽然一個聲音在窗口外問道：“請問葉醫生在嗎？”

  仿佛一道巨雷驟然炸響在耳畔，將葉姝震得半晌動彈不得。

  她的手顫抖著，從手機上抬起頭，不敢置信地朝窗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