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章 十二年後(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598
  十二年後。

  盛夏,碧空如洗,蒼穹如蓋,耀眼的陽光灑滿一望無際的茵茵綠草。

  一支數十人的馬隊正在茫茫草原上疾馳,起落的馬蹄帶起一道道碧綠的草浪。

  為首的青年男子,身形挺拔,揚鞭策馬的姿勢英氣勃勃,一頭長發如黑色的旗幟在腦後肆意飄揚。

  “駕——駕——”他緊緊擰著的眉峰下,一雙深邃而秀美的眼眸牢牢凝視前方,疾速揮鞭的動作,充滿了說不出的焦灼。

  父皇給他下了旨,以訂婚為由急召他回中都。

  他今年已經二十四歲了,卻一直未娶妻室,皆因當年他母後坐罪被廢,後來又被父皇賜死。

  他十四歲便被分封到大燕國西境,號為拓西王,守衛西土,統領西邊部落,每隔三四年才回來拜謁父皇一次。

  父皇也像是基本忘記了這個兒子,從來也沒提過給他娶親之事。

  這些年,西邊各部倒是送過一些女人給他,都被他拒絕了。

  沒有令他心動的女人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他永遠忘不了母後被賜死的那一幕。

  “阿盛,你父皇寵愛的那個妖婦害死了我!你要替我報仇!”

  母後悲慘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多少個夜晚,他閉上眼睛就能看到母後死前那張血汙狼藉的臉,想到母後最後將染血的唇貼在他的耳邊,埋在血液深處的悲恨似乎又像十二歲那年,灼灼地燃燒起來。

  因此,他不願意娶自己不愛的女人,不願意和不愛的女人生孩子,不願意母後和自己的悲苦再延續到下一代。

  疾速的奔馳中,草原上的烈風一蓬蓬撲打在臉上,風裏卷著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零星花瓣,綠毯般綿延無際的草原從視野兩邊急速地掠過。

  他想起正月時父皇和二哥(赫蘭榮)的那場爭執。

  父皇自從斷臂之後,很少再出席每年的部落大集會,常常讓二哥代替他出席。

  這些年,野利國漢化更深了,父皇推行了很多漢化政策,勸農課桑,改易服色,推廣刑律,大興文治,設立科舉製和俸祿製。

  改革舊製度,必然會觸及一些部落元老的利益,這些部落酋長們便聚集到太子赫蘭榮身邊,逐漸形成了一個太子檔。(某詞通不過審核,以錯別字代替)

  為了製約太子一黨,父皇開始大力扶持三皇子赫蘭宏,將那支曾經縱橫天下、戰無不勝的虎豹騎交給了赫蘭宏。

  這幾年,赫蘭宏平定遼東幾個蠻族部落叛亂,廣立戰功,軍功卓著,又因他與六皇子赫蘭昊澤交情最篤,得到了那個妖婦的支持,更加勢大兵雄,氣焰直逼太子。

  這兩年,在太子的挑撥下,有幾個部落酋長想要撕毀盟約,大舉南侵,逼迫晉國增加歲幣。

  但是赫蘭氏宗室和朝中的漢官們卻極力反對。

  父皇斷臂後,政令詔書皆由那妖婦替他寫,所以如今妖婦對朝政的影響也很深,她自然也是反對野利國和晉國再起兵戈的。

  父皇因此和太子一黨鬧得很僵,已經有風聲傳出,父皇可能要廢黜太子,另立三皇子赫蘭宏為太子。

  今年正月,父皇因為南侵一事狠狠斥責了太子,之後,父皇封赫蘭宏為翼王、東都留守兼兵馬大元帥,又給赫蘭宏娶了南府宰相的女兒為正妻。

  這已經是很明顯的將要廢黜太子的征兆了,太子因而感到必須先發製人,便趁今年赫蘭盛入朝時,悄悄與赫蘭盛密謀。

  赫蘭墨每年夏末秋初都會帶上兩宮皇後去稽然山溫泉遊幸,太子準備到時候發動兵變,殺死父皇和妖婦的雙胞胎兒子,把妖婦本人交給赫蘭盛,任由赫蘭盛怎麽折磨她為母後報仇。

  屆時,留守東都的赫蘭宏、和鎮守蔚州的赫蘭昊澤,必然會帶兵來為父皇和母後報仇。

  太子希望赫蘭盛率領西境部落,幫他一起消滅反對勢力,擁戴他登基。

  太子表示,如果赫蘭盛站在他一邊,他願意在登基後冊封赫蘭盛為皇太弟。

  皇太弟……

  赫蘭盛想要的並不是皇太弟的位置,而是親手殺死妖婦,為母後報仇!

  然而,就在太子和他的密謀即將付諸行動之前,父皇突然召赫蘭盛入朝,理由是給他定了一門親事。

  難道父皇對二哥的陰謀有所察覺?

  赫蘭盛心中如滾油煎熬,更加用力地狠狠抽打坐騎,駿馬一聲長嘶,奮起四蹄越過一道道草坡,像一支利箭般朝草原深處射去。

  就在這時,他眼角掠過一道迅疾的白影,驚電般從他馬蹄下的草浪間一閃而過。

  接著,耳邊響起一把清脆悅耳如雲雀的聲音:“它在那裏!我看見它了!”

  幾乎就在一瞬間,左前方草坡上一隊人馬旋風一般疾衝下來。

  眼看就要和正在打馬疾馳的赫蘭盛對撞到一起,為首的那個騎士狠狠地一夾馬腹,坐騎長嘶一聲,在快要衝下坡底、撞上赫蘭盛的瞬間,高高地騰空躍起。

  於是,赫蘭盛這邊的人便目瞪口呆地仰頭看著那匹駿馬帶著一位火紅衣衫的騎士,從頭頂上空越了過去。

  赫蘭盛看不見馬背上的人,但是能看見她飛揚的紅裙如烈烈的火焰,從他俊秀的眼睛裏深深地劃過……

  “嗖——”地一聲利箭破空的銳嘯,那騎士未等坐騎落地,就在半空中射出了勁疾的一箭。

  陽光下那支長箭如一道銀色的電光,攜帶著破雷裂冰般的勁力,厲嘯著射中了草叢裏飛速奔躥的一道白影。

  那個火紅衣衫的騎士跳下馬背衝過去,拾起獵物,喜笑顏開地朝草坡那邊的隊伍揮舞,清脆的聲音猶如雲雀鳴空:“真的是雪狐!”

  這時,勒馬停下的赫蘭盛看清了——那竟是一個紅色獵裝的少女,肌膚瑩白,身段婀娜,渾身散發一種耀眼的活力。

  赫蘭盛身後的侍衛們也已勒馬停下,見那紅衣少女差點撞翻殿下,氣急敗壞地縱馬衝過去,衝在最前麵的侍衛狠狠一鞭便朝少女揮了過去:“放肆!竟敢衝撞王駕!”

  少女嬌哼一聲,出手如電,一把抓住鞭梢用力一扯,竟將那侍衛從馬背上扯了下去,摔了個狗啃屎,慘嚎著半晌爬不起來。

  另外四個侍衛見自己的袍澤居然打不過一個少女,全都被激怒了,一齊跳下馬背,怒吼著衝上來。

  少女躲過最前麵一名侍衛的拳風,衣袂閃動,忽然就到了第二個侍衛身側,一記肘擊,正中他腰肋,他痛得彎腰,少女按著他的肩飛身躍起,又一記高掃腿,正踢中第三個侍衛的脖頸。

  這幾下閃電般的出擊,雖然因她人小力弱,隻是讓幾名侍衛的進攻稍緩,並沒能徹底打倒他們,然而她身形之靈活,招數之詭異,竟把這幾個大漢耍得團團轉。

  侍衛們氣急敗壞地拔出刀來,一片“鏘鏘鏘”的兵器出鞘之聲後,忽然一聲暴喝傳來:“住手!別丟人了,還不快退開!”

  侍衛們一聽見這個聲音,立刻紛紛後退,頃刻間便退到了赫蘭盛身後。

  少女微微喘著氣,傲然地揚起精致小巧的下頜,朝赫蘭盛的方向看去。

  這一眼掃過去,她整個人愣在當地,明眸大睜,瞠目結舌,半晌才喃喃道:“你……真的是人嗎?”

  強烈的夏日陽光正照在赫蘭盛臉上,抹額上鑲嵌的藍寶石熠熠生輝,映得他目若寒星,膚如美玉。

  他的相貌糅合了莫槐柔的秀美與赫蘭墨的英挺,竟是一種無法形容的豐神俊朗,天姿秀逸,故而少女有此一問。

  赫蘭盛的侍衛們卻氣瘋了:“殿下,這丫頭衝撞王駕在先,又這般辱罵殿下,實在……”

  “閉嘴!”赫蘭盛又是一聲怒喝,“你們和一個小丫頭計較什麽?就這點出息?”

  侍衛們立即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

  赫蘭盛這才轉向那少女,目光落在她馬背上的雪狐,滿目欣賞地點頭讚道:“好箭法,一箭貫穿雙目。我的侍衛們失禮了,還請見諒。不知你是哪個部落的貴女?”

  少女仍呆呆地望著赫蘭盛,眼神飄忽,如在夢中,嘴裏低聲呢喃:“世上竟有比耗子哥更俊的男子……”

  “郡主!郡主!”這時,草坡上那些侍從們紛紛策馬趕來,“你沒事吧?”

  他們素來知道自家郡主武功高強,所以剛才並不著急過來救。

  “郡主?”赫蘭盛皺起秀挺的眉峰,心道,這裏離右律王的牧場最近,難道是……

  “你是右律王的女兒?”赫蘭盛問道,聲音裏帶著隱隱的焦痛。

  少女仍在怔怔地看著他,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

  原來是我的同族妹妹!

  赫蘭盛忽然莫名地懊惱起來,對身後的侍衛怒喝道:“你們衝撞了右律王的郡主,還不快給人賠罪!”

  侍衛們趕緊上前賠禮,少女這才突然醒過神來,想要糾正:“不,我是……”

  她正要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轉念一想,現在若說出真實身份,豈不是顯得我剛才在騙他們,不如索性將錯就錯吧。

  這樣想著,她一邊翻上馬背,一邊笑嘻嘻地擺手:“算了,算了,剛才你們也不是故意的!我也傷了人,咱們各退一步,就此別過吧!”

  說罷一提韁繩,縱馬奔出,奔出十幾步後,又在馬背上戀戀不舍地回頭望了一眼。

  赫蘭盛久久駐馬,望著那襲大紅獵裝像一團炫目的火焰遠去,心中不覺悵然若失。

  ————

  這幾年赫蘭墨模仿中原製度在燕國建立了大量驛站,赫蘭盛剛到離中都不遠的最後一個驛站,就有父皇派來的狼衛迎接他。

  赫蘭盛跟著他們進入中都,先到德陽殿拜見父皇。

  “陛下,四皇子殿下到了!”侍從官稟報之後,赫蘭墨並未從奏折裏抬起頭,隻略略頷首。

  赫蘭盛躬著腰趨步入殿,隨著燕國漢化改製進一步深入,宮廷禮儀也更加嚴格了,不再像過去那樣隨意。

  赫蘭盛畢恭畢敬地伏地叩首:“兒臣參見父皇,父皇聖壽無疆!”

  “起來吧。”過了一會,赫蘭墨威嚴沉厚的聲音方才響起。

  赫蘭盛不禁惴惴,心跳加速,幾乎透不過氣來。

  父皇偏偏在二哥即將發動兵變前夕召他回來,說是給他訂婚,但他總覺得不安。

  赫蘭墨用左手將奏折合上,慢慢地抬起頭,身子往後靠在雕鏤龍虎的鑲金禦座上。

  自從斷了一隻手臂,赫蘭墨就不再戎馬征戰。

  南方晉國信守盟約,已經多年不曾擾邊。凡境內有部落叛亂,赫蘭墨往往派三兒子赫蘭宏出征。赫蘭宏英勇善戰不遜太子,這幾年平定各地叛亂,戰功赫赫。

  赫蘭墨這些年主要坐鎮中都,大力推行漢化,尊孔崇儒,興辦縣學,設立科舉,躬親參與各項禮儀、律法製度的修訂。

  由於常居室內,少了戎馬征戰的風吹日曬,他保養極好,雖然年近五十,卻顯得非常年輕。

  且他並未懈怠武功,仍堅持每日習武,所以也沒有發福,麵容仍帶著刀劈斧鑿般的輪廓。

  隻是那雙深邃的藍眸,沉澱了歲月的滄桑,越發顯得深不可測。

  哪怕淡淡的一眼掃過來,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令人無法逼視。

  “阿盛今年二十有四了吧?”赫蘭墨沉冷的聲音,在寂靜空闊的大殿回蕩,散發出一種無形的威壓。

  “是,父皇。”赫蘭盛頭頸低垂,恭敬答道。

  赫蘭墨久久凝視兒子,藍眸宛如霧氣籠罩的冰海,霧氣深處隱隱有寒流浮動。

  “前幾日,你三哥給你說了一門親事,是你三嫂的同宗妹妹。”

  赫蘭墨便將他給赫蘭盛所聘的未婚妻的情況大致講了一下,父子倆談完後,赫蘭墨對赫蘭盛道:“你先去鳳儀宮看看你雲羅妹妹。”

  雲羅是莫槐柔最小的女兒,莫槐柔被賜死後,一直由西宮皇後葉姝撫養。因為她是赫蘭盛的同母妹,赫蘭盛每次拜謁完父皇,都要去看望她。

  今年正月赫蘭盛回來出席頭曼山祭祖儀式時,並未到中都來,因此上一次見到雲羅妹妹已經是三年前了。

  論起來是該去看望一下了。

  赫蘭盛行禮告退後,便跟著父皇的狼衛向後宮走去。

  按照禮製,他帶來的侍衛一律不準進入後宮,到了鳳儀宮門口,還得搜身,把身上的武器寄下。

  鳳儀宮是赫蘭墨專為葉姝建的寢宮,因為葉姝要撫養四個兒女,她過去住的昭陽殿顯得太狹窄了。

  遠遠的便看見一帶琉璃瓦透過高大的梧桐鬆柏,在斜暉下閃耀著金色的華彩,仿佛陽光照在海麵反射出的粼粼波光。

  踏進正門,漢白玉雕磚甬道兩邊,種滿了從中原移栽而來的珍貴樹種。

  晚霞流彩,玉階繡戶,掩映著金碧輝煌的殿宇。

  前庭種滿了牡丹,此刻正是花開時節,滿目姹紫嫣紅,爭奇鬥豔,花香四溢。

  穿過拱門便是正殿,侍從官在此處停下,十幾個青衣宮女手捧宮扇、香爐列於兩廂。

  殿門大開,殿內深邃如幽潭,看不清殿中情形。

  侍從官道:“四殿下,皇後娘娘在裏麵。您先拜見皇後,再帶您去看雲羅公主。”

  赫蘭盛點點頭,未作多想,提袍跨過包金鏤花的門檻。

  “吱呀”一聲,殿門在身後沉沉闔上。

  這詭異而又刺耳的聲音,仿佛一隻尖尖的爪子從赫蘭盛心上狠狠撓過。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殿內沒有點燈,窗戶全都緊閉,空氣滯悶得令人透不過氣,層層疊疊紫紗帷幔後,隱約端坐著一個鳳冠華服的女人。

  “參見西宮娘娘……”

  赫蘭盛剛剛撩袍下跪,忽然耳邊風聲連響,數十道人影從大殿角落、梁上、帷幔後飛掠而出,刀劍寒光刹那間照亮整座幽暗的殿宇!

  赫蘭盛奮起反抗,然而雙拳難敵四手,何況對方有武器,自己赤手空拳,幾個回合之後,他肩膀、背上、大腿到處都被刀劍刺傷,鮮血淋漓,終於無法支撐,被七手八腳按在地上,綁成了粽子。

  “我犯了何罪,皇後娘娘要綁我?我要見父皇!我要見父皇!”赫蘭盛在數名武士按壓下劇烈掙紮,發出瀕死的野獸嘶啞絕望的狂嚎。

  “你與太子密謀,欲在皇上遊幸溫泉宮時發動兵變!還敢說你無罪!”葉姝刀劈堅冰般的聲音,從層層帷幔之後的殿宇深處傳來,“把他押下去,關在後殿的庫房裏!”

  “我是冤枉的!我沒有參與太子的密謀!我要見父皇!我要見父皇!”

  “把他的嘴封上!”葉姝又是一聲冰雪破堤般的厲喝。

  赫蘭盛的嘴被布條勒住,隻能發出嗚嗚如野獸般的哀鳴,那雙秀美的深瞳,充盈了火焰般的血色,狠狠地盯視葉姝,被侍衛們拖了出去。

  拖出殿門,拖過廊道,外麵如血的夕陽映滿了半邊天空,又大又圓的血紅殘陽,在宮牆綠瓦、華庭碧樹間塗抹了一層層殷紅的顏色。

  母後……母後……我不能為你報仇了……

  父皇把我騙到這裏來,根本不是為我訂親,而是為了抓我!

  “發生何事?”一抹有點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嬌脆甜美,雲雀般悅耳動聽。

  “四殿下懷刃刺殺皇後,已被我等逮捕……”一名侍衛回答。

  “哦……”葉思靈讓到一邊,看著侍衛們押著遍體鱗傷的男子走過,那男子滴血的長發散亂地覆蓋著臉龐,衣衫被鮮血染透,所經之處一路血痕蜿蜒。

  忽然,他甩開血汙凝結的長發,露出一雙被悲怒染得通紅的秀美深瞳。

  葉思靈如被千萬道炸雷擊中,呆立當地:“是你?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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