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8章 白首不相離(7)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455
  葉姝眸中映滿荷池翠盈盈的綠意,眼底漾動著淡淡憂傷:“如果我拒絕和親,讓五弟另遣宗室之女,阿墨哥哥會失望的。他和我說好了,在野利國等我。如果我不去,他又會千裏迢迢微服到晉國來看我和兒子們,這樣太危險了。若不是為了來看我,他也不會被大哥他們伏擊,斷了一隻手臂……”

  如歌拈了一顆荔枝慢吞吞剝著,歎息道:“姐姐什麽都為他著想,可他心中隻有他的江山社稷。赫蘭榮與你有殺母之仇,他但凡考慮到你的安危,就該連同太子一並廢了。”

  葉姝輕輕地搖頭道:“又廢皇後,又廢太子,阻力太大,容易引起國本動蕩。阿墨哥哥也不是沒為我考慮,他說要把赫蘭盛分封到遙遠西邊去,正是為了我。

  太子資曆尚淺,雖然西征薛延部、平定廢後之亂有功,但阿墨哥哥能鎮得住他,目前他還不敢對我怎樣。

  至於日後,阿墨哥哥的兒子那麽多,三皇子赫蘭宏已經十四歲了,再過兩年也可以帶兵打仗了。我往年在野利國後宮,與三皇子的生母一向關係不錯,以後我可以扶持三皇子,用三皇子製衡太子。

  太子一人獨大的局麵,遲早會被幾個逐漸成年的弟弟打破。到時候太子對付幾個成年擁兵的弟弟還自顧不暇,哪有精力再對付我。

  何況我的三個兒子絕不會參與儲位之爭,他也沒必要來對付我。就為了所謂殺母之仇來害我,把他父皇得罪了,然後眼看他父皇廢掉他、扶立其他兒子?我覺得赫蘭榮沒那麽傻。”

  如歌聽完葉姝的分析,將一枚剝好的荔枝拈在唇邊優雅地輕咬著,道:“唉,真不知道這些臭男人娶這麽多女人,生這麽多兒子做什麽。最後兄弟間為了爭權奪利自相殘殺,那麽多兒子又有幾個能善終。”

  葉姝道:“是啊,咱們生在帝胄之家,見過太多為了權力,父子操戈,兄弟鬩牆的慘事。咱們的姑母,前梁順天太後,執政十餘年,呼風喚雨,生殺予奪,最後卻死在親兒子手裏。你說可不可悲?”

  如歌從翡翠盤中拿起溫熱的濕毛巾,擦拭手上沾染的荔枝汁液:“可是古往今來的人們,雖然明知權力之爭伴隨著流血殺戮,卻仍然為權力而前赴後繼……”

  葉姝想了想,道:“我起初也不明白這些人為何如此看不穿,要去爭奪那些虛名浮利。後來我從阿墨哥哥身上明白了。

  我們生來就是天潢貴胄,鳳子龍孫,不需要爭搶,便擁有天下最尊貴的地位。

  可是像阿墨哥哥這樣的人,天縱英才,胸懷大誌,卻受製於微賤的出身,無法盡展抱負。他若不去爭搶,將永遠得不到一展雄才的機會。”

  如歌撇了撇嘴:“你就不要為赫蘭墨的野心辯護了!他輔佐先可汗的兒子,不是一樣能夠施展抱負嗎?唉,姐姐,我知道你愛極了赫蘭墨,在你眼裏看到的隻有他的好。”

  葉姝眼中充滿了驕傲與敬慕:“不是的,如歌。輔佐先可汗的兒子,和自己稱汗,那可不一樣。百年來草原上的部落可汗們,哪個不是像強盜一樣,帶兵南下大肆搶掠一通,就又回到他們的老巢去享樂。

  隻有阿墨哥哥看明白了,僅僅靠搶掠絕非長久之計,草原民族也要有農耕地,也要有桑田。所以阿墨哥哥從當政起,就把國策放在經略遼東,謀奪幽雲,終於使得野利國糧食充足,空前強大。

  若是按照先可汗的意願,終生輔佐先可汗的小兒子,阿墨哥哥的抱負如何能實現?與其寄望於一個小孩,不如自己稱汗,大權獨攬,才能一步步實現自己的宏圖。”

  如歌默然片刻,道:“正因為赫蘭墨是個心中隻有宏圖霸業的男人,父皇和母後才擔心你。畢竟,你是大晉的公主,一旦兩國起了衝突,赫蘭墨肯定會為社稷委屈你。”

  “我覺得五弟這次是誠心和親,有誌於保境安民,休養生息的。”葉姝眸光透徹明亮,充滿傲然的自信與霸氣,“隻要五弟不先敗盟,我能確保阿墨哥哥不會首先違背盟約。如歌,我不是當年那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了,當年我根本不懂和親的意義,隻知道談情說愛。經曆了這麽多,我已經明白,婚姻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個家族,甚至於兩個國家的事。”

  如歌默默望著姐姐,葉姝美麗的杏眼折射著亭外粼粼的波光,宛如靜水深流般寧和清透,沉澱著數不清的悲歡往事,也凝滿了意誌與勇氣。

  如歌點點頭,覺得可以放心了。姐姐終於成熟了——嫁給赫蘭墨之前,姐姐一直在父皇母後保護下,過著千嬌萬寵的生活。

  如果姐姐嫁給慕奎或者欽陵,她還會繼續被夫君保護著、嬌寵著過完此生。

  可惜命運弄人,願意付出一切保護姐姐的兩個男人都死了。

  “別光說我了,如歌,你和寧都尉,啊不,應該叫寧大將軍,何時成親啊?”葉姝笑盈盈地問道。

  如歌雪玉般的臉上浮起淡淡嫣紅:“婚期定在九月。”

  “那時我應該已經去野利國了,不能吃你的喜酒了。”葉姝遺憾地歎息,“我把賀禮提前送你吧。”

  說著轉頭對小荷道:“去西院庫房,把母後給我的……”

  “我的小祖宗,你可別坐這兒啊!”亭外傳來嬤嬤焦急的聲音。

  葉姝和如歌同時朝亭外望去,隻見水榭通往岸邊的九曲石橋上,一個穿著粉色小衫裙,頭梳雙丫的女童,正坐在橋欄杆上,晃著雙腿笑嘻嘻朝這邊招手。

  葉姝頓時一改剛才靜水深流般的寧和嫻雅,一拍石桌,對嬤嬤尖聲叫道:“趙嬤嬤,你別管她,讓她摔水裏,她以後就不敢到處亂爬了!”

  “那是靈兒嗎?”如歌眼裏閃著異樣的光彩,正要起身。

  葉姝一把按住她:“別理她,死丫頭皮得很,你越理她,她越來勁!我已經琢磨出一個治她的法子,就是不理睬她,就當沒她這個人。她也就鬧不起來了!”

  如歌哭笑不得地重新坐了下來,眼睛卻仍望著葉思靈的方向。

  葉姝故意不朝思靈看,隻問如歌關於寧楚非的事:“他才比你大一歲吧,年方而立就是從三品將軍了,真是前途無量……”

  “撲通——”突然一聲重物落水之聲傳來。

  葉姝腦子轟地一下,扭頭朝葉思靈剛才坐的位置看去——橋欄杆上已經空無一人!

  “思靈!思靈!”葉姝發瘋般地慘叫著衝過去,扒著欄杆往下一看,見水波一圈圈蕩漾,粉色的絲綢被湖水席卷著往下沉去。

  “思靈——”葉姝想都沒想,扯掉身上的紫羅衫裙,飛身越過橋欄,“撲通”投入荷池。

  “姐姐,思靈她在……”

  然而葉姝根本沒聽見,她深吸一口氣,用力一捏鼻子,就一頭潛入了水中,用力地劃蹬著,睜大了眼睛尋找思靈,晃動的水波中隻見思靈的裙子在湖底漂蕩,葉姝忙拚命憋著氣,使勁劃水往湖底遊去。

  暗綠的水光在眼前搖晃,冰冷的湖水壓迫著胸口,窒息的感覺湧入四肢百骸,她終於再也憋不住氣,還未觸到思靈的衣角,就不由自主張開嘴,一連串水泡從她口鼻湧出。

  她開始閉眼胡亂掙紮,幸好這時,一隻有力的臂膀摟住了她的腰,然後帶著她往上麵遊去。

  “嘩啦”一聲,葉姝已經被推出了水麵,伏倒在岸邊,大口地嗆咳著,水滴順著她濕淋淋的頭發直淌到岸邊的草地上。

  驚魂未定間,耳邊喧響著各種聲音:“姐姐,怎麽樣?”

  “長公主沒事吧?”

  其中還夾雜著一個驚慌失措的童聲:“娘,我錯了!我不是故意的!”

  葉姝從後怕與驚恐中回過神來,猛地翻身坐起來,瞪眼看著哭個不停的葉思靈,顫抖的手指著她:“你……你沒掉湖裏?”

  “都怪奴婢沒看住,小郡主趁奴婢走開,把衣服脫下來包上石頭投進了湖裏……”嬤嬤在一旁道。

  葉姝氣得兩耳光狠狠扇過去,把思靈扇得撲倒在地,哇哇大哭。

  趙嬤嬤一邊抱起思靈,一邊勸道:“郡主啊,下次可不能這樣捉弄你娘!剛才若非予晢叔叔及時跳下去救,你娘淹死了,你可就沒有娘了!”

  這裏正熱鬧,突然又一個嬤嬤氣急敗壞地趕來,聲嘶力竭地大喊:“公主,不好了,小九公子又把小八公子給打了!”

  “打就打吧,他哪天不打他哥!”葉姝沒好氣地嚷道,“沒見小八臉上身上到處是傷嗎!”

  “這次是……是把……把下體踢傷了!”蔣嬤嬤惶急萬分地叫道。

  “什麽!”葉姝簡直要氣暈過去,掙紮著爬起來,來不及換下還在滴水的小衣和綢褲,匆忙跟著蔣嬤嬤走了,臨走丟下一句,“如歌,替我好好教訓一下思靈!”

  這天晚上,三個孩子都睡了後,葉姝和如歌在天井裏擺了幾樣下酒小菜,一壺自釀的梅子酒,姐妹二人對月暢飲。

  “瞧我這雞飛狗跳的日子。”葉姝執起玉杯,呷了一口梅子酒,酸甜甘醇的滋味直沁肺腑,舒暢至極。

  “姐姐,要不……把靈兒給我養?”如歌也啜了一口梅子酒,擱下白玉酒杯說道,“赫蘭墨雖然願意養她,到底是後爹。我看靈兒身輕骨健,天賦異稟,是個習武的良才。”

  月上柳梢,清輝如洗,滿庭花影搖曳。葉姝望著如歌眼底輕漾的濃濃思念,仿佛在她瞳孔深處看見了那道孤身獨騎衝下草坡、禦馬越過無數人頭、如從天而降的戰神般落在她馬車前的英姿……

  “姐姐舍不得?可以讓靈兒兩邊住啊,在我這裏住一年,又去你那裏住一年……”如歌繼續說道,語氣裏已經帶上了一抹淒愴哀懇,“我可以保證,幫你把靈兒管教得乖巧聽話。”

  “好吧……”葉姝強抑住湧上眼眶的淚水,“阿墨哥哥準備把莫槐柔的小女兒交給我撫養,五個孩子我實在吃不消。靈兒就先寄養在你那裏,辛苦你了。”

  “真的?”如歌喜上眉梢,清甜的笑容如白梅綻放,端起酒杯與葉姝一碰,仰脖而盡。

  ————

  秋八月,葉姝的和親車隊到達雲州。

  赫蘭墨親率虎豹騎和狼衛營前來迎接。

  初秋的草原上,五彩繽紛的野花已經凋謝了,長及膝蓋的秋草在大風吹拂下沙沙地搖晃,仿佛起了一陣陣蒼黃的煙靄。

  一排排秋雁掠過夕陽如血的天幕,猶如黑色的剪影,灑落一串串清越的長鳴。

  葉姝撩開車簾望著遠方塵埃裏浩浩蕩蕩馳來的隊伍。

  騎著高大玉獅子奔馳在隊伍最前麵的男子,頭戴金貂王冠,王冠兩邊垂下兩條長長的皮毛帶子,身披玄狐長披風,腰束金紋寬帶,身形偉岸,英姿筆挺——隻是,他揚鞭策馬的姿勢稍微有點怪異。

  他是用左手揮鞭,挽韁的右手則顯得有些不自然。

  “娘親,我是叫苟叔叔還是叫父汗?”昊澤在葉姝身後悄聲問道。

  葉姝噗嗤笑出聲來,摸了摸昊澤的頭:“叫父皇吧,你不用說野利語,現在野利國,哦不,大燕國很多人都通漢話。”

  “父皇!”昊澤率先跳下馬車,朝赫蘭墨飛奔而去。

  赫蘭墨跳下馬背,用左手將昊澤抱起來:“昊澤,收到父皇讓晉使帶給你的生辰禮物了嗎?”

  “收到了!但這一路娘親都不讓我騎馬,就沒有用上!”昊澤摟著赫蘭墨的脖頸,委屈巴巴地說道,他好奇地摸了摸赫蘭墨的那隻假肢,葉姝事先交待過他,不要聲張父皇斷臂之事,所以他隻是小心翼翼地摸著,並沒有問什麽。

  “哈哈,回到草原上,你天天都可以騎馬,還怕用不上!”赫蘭墨抱著兒子,將他放到自己的坐騎玉獅子背上,然後轉身望著冉冉走近的葉姝,和她身後嬤嬤抱著的雙胞胎兒子。

  看到小八傷痕累累的臉,赫蘭墨著實吃了一驚:“他這是怎麽了?”說著便伸出左臂去抱小八。

  葉姝頭戴一頂八寶九鳳金冠,鳳冠垂下長長的流蘇珠串,襯得她妝容精致的容顏,更加剔透明麗,美豔不可方物。

  她輕輕搖頭,玉頰兩邊的珠串隨之泠泠晃動:“被小九打的……”

  “啊?”赫蘭墨眉峰一軒,上唇精心修剪的胡髭都翹了起來,看了看臂彎裏的小八,“看這樣子是新舊傷痕都有,小八,告訴父皇,你弟弟每天都打你嗎?”

  小八委屈地用手背抹起了眼淚,哼哼唧唧地哭起來。

  “你打回去啊!”赫蘭墨抱著小八走向嬤嬤抱著的小九,“來,打回去,父皇為你撐腰!”

  小八還在愣愣的,似乎在考慮要不要打回去,那邊小九突然又暴起,從嬤嬤懷裏探出身子,伸出小手猛地揮了過來,要不是赫蘭墨及時地一側身將小八護在懷裏,小九差點又抓到了小八臉上。

  赫蘭墨吃驚地看著凶狠的小九,突然回頭對葉姝朗聲大笑:“這真是個狼崽子啊!”

  說著就將小八交給葉姝,用左手將小九抱了過來,深沉的藍眸溢滿疼愛與欣賞,凝視著懷裏最小的兒子:“赫蘭昊浚,你連父皇也敢打?”

  小九指著小八,奶聲奶氣地嚷嚷:“哥哥……搶我的貝殼……”

  “父皇不信,你這麽厲害,哥哥敢搶你的東西?”赫蘭墨緊緊抱著小兒子,煞有介事地說。

  “還真不敢,是趁小九不注意時偷的……”葉姝在赫蘭墨耳邊悄聲說道。

  “看來昊淳雖然打不過弟弟,卻知道使計謀!”赫蘭墨開懷大笑,將小九還給嬤嬤,攬過葉姝的肩,輕輕撩開她耳邊垂著的珠串,低沉磁性的聲音帶著難以抗拒的魅惑:“妹妹,愛死你了,今晚我們再弄一個小十出來如何?”

  “不好,我想再要一個惜若。”

  惜若——他和她失去的那個女兒的名字。

  惜若,若相惜……

  “好,我們若再生一個女兒,仍叫惜若……”赫蘭墨用左手攬過她的纖腰,葉姝憐惜地輕撫阿墨那隻假肢,肉色的木頭假手雖然做得栩栩如生,五指齊全,卻僵硬冰涼,毫無知覺。

  葉姝默默地摩挲了一會,眼裏有清淚浮起,仰頭看著赫蘭墨。

  阿墨也凝視著她,輪廓分明的麵頰上,泛起俊美無儔的笑容,撫著她的香肩,揚眉笑道:“無妨,我的左手刀一向使得不輸右手。至於寫字,今後都由妹妹代勞。”

  “我會幫你的,阿墨哥哥!”葉姝深深地與他對視,二人皆在對方眼中清晰地看到了彼此的靈魂。

  天地在此刻變得無比清明透亮,處處都像是發著光一樣,那種通透一直映入他們心底,他們都清清楚楚地知道——今後無論發生什麽,他們是絕對不會再分開了。

  葉姝飛身躍上狼衛牽來的紫驊騮,金冠垂下的流蘇珠串在草原的狂風裏晃蕩,碰撞出清脆悅耳的丁零聲。

  兩人一起並轡馳向中都葉姝城,夕陽西下,暮雲盡染,一層層沉厚的金色壓在蒼茫遼闊的草原上,風中大片起伏的黃蘆草像一陣陣蒼黃的煙霧。

  兩匹駿馬當先奔馳在隊伍最前列,兩條長長的弧線,劃開蒼茫的草煙,漸漸隱沒於草天一線的天盡頭……

  (可能還有幾章才結文,還需要交待一些人物的最後結局,後天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