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州城外九原山，西風四起，霜葉紛飛，漫山遍野都是風吹落木的蕭蕭聲。

  “夫君，我帶女兒來看你了。”葉姝抱著思靈跪在欽陵墓前。

  墳前幾柱香煙隨風飄搖，燒過的紙錢被山風吹起，像灰色的蝴蝶漫天飛舞。

  葉思靈在父親墓前跑來跑去，好奇地去抓飛舞的紙灰，稚嫩的聲音充滿興奮：“娘……好多飛（灰）在飛……”

  葉姝帶著滿麵淚痕笑了，將思靈抱起來：“是灰在飛，不是飛在飛……”

  “飛在飛……”

  葉姝搖頭笑笑，抱著思靈慢慢下山，身後跟著大群侍衛和奴婢。

  透過漫山遍野的蕭瑟草木，可以望見山下綿延無際的麥田，金黃的麥浪在秋風中如綢緞般翻滾。有些麥地已經收割完畢，剛收下來的麥穗堆成一座座金色的小山，在秋日陽光下閃耀著絢爛的光芒。

  剛走下山，葉姝忽然看見村子外的道路兩邊站滿了農民，布衣草履，扶老攜幼，站成長長的隊列，每人麵前放著一個麻袋或者一個柳條筐。

  葉姝十分詫異，這時，農民的隊伍裏有人看見了葉姝一行人，喊了一聲：“長公主來了！”

  人們一下子沸騰起來，一陣推擠喧嚷之後，人群裏走出一個拄著藤杖的白須老人，他穿著粗布褐衣，不停咳嗽著，拐杖篤篤地點著地，慢慢朝葉姝這邊走來。

  侍衛們一擁而上擋在葉姝麵前，朝那老人喝道：“你要幹什麽！”

  “讓他過來吧，他們都是我的封戶，是我的衣食父母。”葉姝道，將思靈交給奶娘抱著。

  侍衛們往後退開，但仍警惕地護衛在葉姝身邊。

  那白須老人拄著拐杖走到葉姝麵前一丈地，深深地作了一揖：“長公主萬福！”

  “老人家快請起！”葉姝忙上前，親手扶起，“你們這是有何冤屈要本公主代為向太守大人陳情嗎？”

  “非也，非也！”老人滿臉皺紋笑成一朵菊花，“去年家國蒙難，我等流離失所，幸而長公主免去我等租稅。今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我等小民感激長公主仁德，特將自家田裏所產瓜果菜蔬，奉與長公主，區區薄物，聊表謝意，請長公主笑納。”

  葉姝恍然大悟，展目望去，果然那些農民麵前的麻袋和柳條筐裏，隱約可見各種瓜果蔬菜，一張張淳樸的笑臉正像向日葵般朝她綻開。

  葉姝心中又是感動又是歡喜，燦然笑道：“那我就謝謝各位父老鄉親！這麽多瓜果菜蔬，我也拿不回去，何況你們剛剛重建家園，用度定是十分拮據，我不能拿走這麽多。要不這樣，每家我都隻拿其中一樣，但你們的心意本公主領了！”

  她聲音如百靈鳥般清脆悅耳，一邊說著一邊向人群遙遙地施了個萬福，身姿窈窕，廣袖迎風，當真如仙子下凡。

  村民們見狀嘩啦啦地跪了一大片，向葉姝還禮，場麵十分熱鬧。

  聽說葉姝隻肯接受每家一份瓜果，村民們都激動起來，紛紛要求葉姝全部收下。

  然而葉姝十分堅持，說什麽也不肯拿走這麽多，命身後幾十名侍衛幫忙，每家隻撿一樣瓜果菜蔬，搬到自己的馬車上。

  馬車上放不下了，就用柳條筐裝了掛在侍衛們的馬背上，就這樣滿載著父老們的拳拳心意，歡天喜地地回了府邸。

  剛進到二門，兩個奶娘抱著小八和小九迎出來，滿臉焦急：“公主怎麽去這麽久？兩位小公子見不到公主，一直哭個不停！”

  小八和小九哇哇大哭著，像在比誰的哭聲更響亮，見了葉姝，兩個孩子同時伸手要葉姝抱。

  “不行，不行，娘抱不動兩個！若隻抱一個，另一個又要吃醋。娘早說過了，再也不抱你們倆了！”葉姝插著腰氣哼哼地對兩個兒子說道。

  她早就不敢抱這兩個孩子了，無論抱誰，另一個必定大發雷霆，哭鬧得更凶，怎麽都哄不好。

  “讓予晢叔叔抱你們吧！”葉姝一邊提著裙子步履如風地往裏麵走，一邊對身後的府兵隊長予晢說道。

  予晢是九華派掌門風佑的四弟子，也是如歌的師兄。因為去年赫蘭墨曾說過，葉姝府裏的侍衛太不經打，居然他隨隨便便就能放倒一片，葉姝便重金聘請予晢來為她訓練府兵，教習侍衛們武功。

  予晢當年曾幫師父風佑給蘇葭湄傳遞訊息，和葉姝早就熟識，又是如歌同門師兄，葉姝給的俸祿又豐厚，便留在了葉姝府裏當了家兵隊長。

  這對雙胞胎兄弟，除了親娘葉姝，最親近的就是予晢叔叔，見予晢笑眯眯地張開了懷抱，兩個孩子爭相撲到予晢懷裏：“叔……叔……抱……”

  予晢一手抱了一個，和他們一路說笑著，跟在葉姝身後一直走到寢院門口，小荷迎了出來，神情有些詭秘：“公主怎麽今日去這麽久？”一邊說著一邊不停地眨巴眼睛。

  葉姝奇怪地瞥她一眼：“小荷你眼睛進沙子了？”

  “哎呀，公主，那，那個……”小荷欲言又止，跺了跺腳，焦急萬分，卻又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葉姝不理會，自顧自往院內走。

  晚霞餘暉將整座院落染成一片金紅，滿院楓樹豔紅如火，銀杏樹則燦黃如金，各色菊花欣然怒放，整座院落都充盈著濃烈而又豐盛的色彩，像一幅絢爛的秋色圖。

  廊下有一人，靠著廊柱抱臂而立，穿著寶藍色雲雷紋錦袍，身材筆挺高頎，烏黑長發不羈地披散，隻用一條藍色抹額隨意捆綁，襯得刀削般的麵容越發深邃俊朗。

  葉姝整個人呆住了，隻覺滿院子都是金色的光芒閃耀，而那個人隻一眼看過來，那深邃如海的藍眸，便奪盡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

  阿墨哥哥……

  她顫著花瓣般的紅唇，半晌，才哽咽著喚道：“師兄來了？”

  赫蘭墨走下台階，眼睛卻盯著葉姝身後的予晢，像一隻嗅到了危險氣息的獵豹，微眯的雙眼殺機暗伏，一步步朝予晢逼近。

  予晢明顯感覺到赫蘭墨的敵意，兩個孩子也嚇得哇哇大哭，同時扭過身子伏進予晢懷裏。

  “予晢，這是我的天山派師兄。”葉姝深深地呼吸，顫聲介紹道，“師兄，這位是九華派掌門座下四弟子予晢……”

  予晢一手抱了一個孩子，無法行禮，便笑容滿麵地客氣道：“不知大俠貴姓？是天山派哪位宗師座下？”

  赫蘭墨目光沉沉地盯著他，一言不發。

  葉姝笑得極是尷尬，結結巴巴道：“他姓……苟，是……是天山派七步追魂座下的弟子……”

  “七步追魂？”予晢失聲道，“那是天山派掌門人的師叔輩啊，早在三十多年前就去世了！”

  葉姝滿額黑線，“七步追魂”齊昇，是她的外公，蘇葭湄的親爹，奕六韓的師父。

  她一時間想不起天山派有哪些宗師，隻得把外公搬出來，卻忘了自己的外公早在自己出生前好幾年就去世了，又怎麽可能有阿墨這個年齡的弟子。

  “額……”葉姝轉著黑珍珠般的明眸，“是這樣，師兄呢，他隻是掛名弟子，並非入室弟子。他因為機緣巧合，得到了七步追魂大師寫的一本秘籍，所以呢，就算作是七步追魂座下弟子……”

  葉姝滿嘴胡謅時，赫蘭墨已經上前，伸手到予晢懷裏欲抱過兩個兒子。

  予晢驚詫至極，不明白這位師兄為什麽一上來就搶孩子，用力抱緊兩個孩子，運起內力與赫蘭墨相抗，手臂肌肉漲鼓鼓地隆了起來。

  赫蘭墨見他暗運內力，胸中亦是怒火升騰，也運起一股內勁強行搶奪孩子。

  兩個孩子嚇得嗷嗷啼哭，葉姝忙湊上來：“予晢，快讓我師兄抱抱兩個孩子！”

  予晢手臂上的肌肉這才漸漸平緩下來，赫蘭墨趁他放鬆，抓住兩個兒子的後脖領，一把拎了過去。

  兩個孩子放聲大哭，不停地扭動掙紮，赫蘭墨根本不理會，將他們兩個夾在腋下，大步朝臥室走去。

  予晢見狀嚇得夠嗆，怎麽這位師兄如此粗魯，“喂，你站住！”衝上兩步便欲去救孩子。

  葉姝纖腰一扭，長裙款擺，如驚鴻照影般將他攔住，笑靨如花：“予晢，師兄他就是這樣的……他人好著呢，你放心，放心啊……”

  說著話，人已經躥上了台階，輕輕巧巧地閃進門，將門扇從裏麵關死了。

  剛轉過身，就對上一雙妒火熊熊的藍眼睛：“葉姝，你又給我招蜂引蝶，和那個予晢如此親密！”

  “不是你說我府裏的侍衛都不中用嗎？所以我特意聘請予晢來我府上做武師……”

  “你們一路有說有笑地進來！”赫蘭墨怒氣勃發地盯著葉姝，“為何你跟誰在一起都那麽開心？”

  “我開心都不行嗎？隻要你不在，我就得天天哭？”葉姝翻了個白眼，見兩個兒子仍被他夾在腋下嚎啕大哭，頭皮都快炸了，“你……你先把兒子們放下好嗎？”

  赫蘭墨狠狠瞪她一眼，回身將兩個小家夥放在床上，然後他蹲在床邊看著他們，麵容雖仍冷沉森嚴，眼底卻逐漸漾起濃濃的慈愛。

  兩個小家夥都還不會走，但是能坐會爬。

  被丟在床上後，一個小家夥坐在那裏繼續哇哇大哭，另一個卻抽泣著開始往外爬。

  赫蘭墨把那個爬到床邊的家夥重新拎起來，又丟回床裏。

  孩子再次爬出來，雖然抽抽噎噎的，卻像小豹子一樣靈活，蹭蹭蹭地就爬到了床邊，然後又一骨碌地滾到了厚實的地毯上。

  “小九！”葉姝驚叫著撲上來，卻被赫蘭墨一把拽住，瞪她一眼，“沒事，不會摔著。先別抱他，看他會怎樣。”

  小九摔得七葷八素，趴在地上哇哇哭，哭了一會見沒人理他，居然又拱了起來，像隻機警的小狼，又開始蹭蹭地往前爬。

  “哈哈……”赫蘭墨笑出聲來，把那家夥拎起來抱在膝蓋上，“真像個小狼崽子！這個是小九？”

  葉姝正從床上把小八抱起來拍哄，怒氣衝衝道：“你丟下我們娘四個快大半年了，你還記得什麽小九小八，我看你心中隻有小二小四（赫蘭榮，赫蘭盛）！”

  “我不是西征了嗎？回來又忙著廢後……”赫蘭墨眉間浮起一抹沉鬱，他來之前派兵包圍了南熏殿，收了莫槐柔的皇後印璽，將莫槐柔拖到一座偏僻的冷宮囚禁起來。

  畢竟是十年夫妻，當初阿柔剛到他身邊時，他對她也是充滿憐愛的，沒想到後來她會做出那麽多令他失望的事。

  所以，談及廢後這件事，其實他心情是相當沉重的。

  “隻關進冷宮就算了？以她的心機和能耐，你若不徹底除掉她，她必定還有鹹魚翻身的那天。”葉姝一邊拍著小八，一邊挑起秀眉冷冷說道。

  “我急著來看你，來不及處置她。等我回去，準備把她流放到北海去。”

  （北海是草原極北的一個大湖，草原上把大湖叫做海）

  赫蘭墨的聲音很快被小九響亮的哭聲淹沒，小九見葉姝隻抱小八不抱她，在赫蘭墨懷裏拚命掙紮啼哭，朝葉姝那邊扭動身子：“娘……娘……”

  “又來了，又來了！吵死啦！”葉姝崩潰般尖叫，嘰嘰呱呱地開始訴苦，嬌脆嫵媚的聲音猶如珠落玉盤，“他們兩個每次都這樣，本來兩個都好好的，但我隻要抱了其中一個，另一個立馬哭鬧。我如果抱另一個，這一個也會哭鬧！可我又不能同時抱兩個，抱不動啊！我隻能一個都不抱，所以我好久沒抱過這兩個小混蛋了！”

  赫蘭墨以手抵額，作無可奈何狀。

  葉姝將奶娘叫進來，把兩個孩子都抱下去，關上房門，靠在門扇上長長吐出一口氣：“終於清淨了！”

  赫蘭墨走近她，手撐在門扇上俯身看著她，溫厚而又深沉的目光如海水般要將她淹沒：“妹妹辛苦了，你五弟已經派了使團議婚，我答應了。但是我得先立奚林妃為東宮皇後，然後才能接你回去，最快也要等明年了。”

  葉姝歎口氣，仰頭勾住他的脖頸，黛眉含春，星眸流波，吐氣如蘭：“我知道，使團回來時從我府裏過，把再次和親的各項儀程都告知了我。”

  赫蘭墨捧起她的臉，細細地一點點地吻她的秀眉，長睫，小翹鼻，櫻桃小嘴：“妹妹好像變樣了……”

  “什麽？”葉姝一聲尖叫，美目圓睜，緊張得呼吸都凝滯了，“我變醜了？

  “不是……”赫蘭墨滿目都是迷醉，聲音低沉深厚，溫熱的鼻息拂在她的玉頸，給她帶去一陣陣無可抑製的蘇麻，“是變得更有成熟風韻了……”

  說著，那雙不老實的大手開始在峰巒幽穀間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