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章 誰憐芳菲意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236
  隆冬的草原格外空曠寂寥,大地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仿佛一張雪白的絨毯鋪展到天邊,刺骨的寒氣似乎把天和地都凍在了一起。

  一隻黑鷹在鉛灰色的雲層中盤旋,然後,它像是發現了下麵的人,發出一聲悠長尖銳的唳鳴,冒著凜冽的寒風開始俯衝,最後慢慢收斂雙翅,停在了熟悉的人肩頭。

  女官從鷹爪解下一張布條,半個時辰後,這張布條被交到了莫槐柔手裏。

  鏤刻著鷹紋的鎏金炭盆熊熊燃燒,映著莫槐柔清豔的雙眸,眸中浮起一層淒涼的淚光。

  她將布條扔進炭盆,往後靠在鋪著雪熊皮的軟榻上,輕撫著微微隆起的腹部:“妖婦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

  一滴晶瑩的淚珠映著火光,從她冷豔嬌美的麵龐滑落:“而且,晉國少帝欲與皇上聯兵攻薛延,屆時兩國共分西域,還會重新議婚。”

  布條上的內容,女官杜瑪剛才已經看過,她眉間也籠了一層憂慮,卻仍勉強勸慰莫槐柔:“皇後無需憂心,她生了三個又如何,您不也快將三個嗎?何況,太子是您名下的兒子。皇上多次帶太子參與部落大集會,太子已經得到各部酋長的認可。即使重新議婚,那妖婦頂多和您兩宮並尊,難道皇上還會廢掉您和太子嗎?”

  莫槐柔抿了抿柔媚的薄唇:“阿榮……他到底不是我親生的。自從我那個傻兒子跑去告訴阿榮,皇上冊立太子當晚,我哭了一整夜,阿榮就明顯跟我疏遠了……”

  女官杜瑪道:“您別忘了,太子和那妖婦有殺母之仇,殺母之仇不共戴天。太子殿下肯定和您站在一起。”

  莫槐柔微閉雙目,墨蝶羽翼般的長睫在臉上劃下清媚的弧度,聲音低如耳語:“當年那件事,太子應該不知道吧?”

  女官杜瑪朝錦帳外瞥了一眼,躬身靠近莫槐柔:“當年那件事,除了奴婢,隻有大妃的侍女彩虹知道。彩虹被您逐回部落後,一直重病纏身,連床都下不了,而且奴婢一直派人監視著她,直到六年前她去世。”

  莫槐柔這才放心地點點頭,輕撫腹部,微垂的眼睫輕輕顫動,許久,她緩緩說道:“可憐我們莫槐部已經被離散了……我平定六州兵變時,曾向四叔他們承諾,皇上不會沒收軍州,不會離散部落。可是後來皇上他……”

  去年赫蘭墨鏟除莫槐部餘孽時,阿柔剛有身孕,赫蘭墨對她極是溫存體貼,竟是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恩愛。所以,她明知赫蘭墨將莫槐部離散、軍州沒收,竟沒有站出來為莫槐部求情。

  她不想失去來之不易的溫情,而且她也知道,不管她說什麽,都無法改變他的決定。

  畢竟,莫槐英成獻出幽州,莫槐宗真等人聚兵謀反,都是百死莫贖之罪。赫蘭墨隻是沒收軍州、離散部落,未曾大肆殺戮,已經念在莫槐氏的功勳,特加寬赦了。

  “不知道那幾個被遷置到北邊大戈壁的堂侄,如今都過得怎樣……還有我大哥的兩個幼子,他們是隨著我大嫂回室韋部了嗎……”莫槐柔喃喃念道。

  女官杜瑪眼底閃過一絲詭秘之色,壓低了聲音:“大夫人沒有回室韋部,大世子(莫槐伏念)原先在蔚州有幾套宅子。後來部落被離散,這些宅子也被沒收,不過在蔚州附近的小熊山還有一套別院,沒有人知道,現在大夫人帶著兩位小爺住在那裏呢。”

  莫槐柔微微有些意外,莫槐伏念的夫人是室韋部的貴女,她不回自己娘家,跑到野利國南境的山中別院住著,卻是為何?

  女官杜瑪似看出了莫槐柔的疑惑,眼底有蛇信般的幽光閃爍,神神秘秘說道:“皇後,大夫人讓我帶話給您……若您有何需要,她隨時聽候差遣……”

  莫槐柔黛眉微顰:“她能幫我什麽?得了,你讓她安分些吧,別再生出事來連累我了!”

  女官杜瑪隻得噤聲,深垂頭頸:“是。”

  “阿圖魯傳回的訊息,有沒有說皇上何時回來?”莫槐柔望向熊熊燃燒的炭盆,“剛才我隻看了前麵就燒了……”

  方才莫槐柔剛看見葉姝生雙生子、以及晉國少帝提親的消息,就因驚痛至極,將那張布條扔進了炭盆。

  “還寫了皇上會趕回來,舉行正月裏的部落大集會……”女官杜瑪稟報道。

  莫槐柔點點頭,疲憊地仰靠在雪熊皮軟榻裏,闔上了雙眼。

  火光映在她美麗的臉上,光暈淺淺流動,像是蒙了一層珠輝,精致秀麗的容顏明明美得懾人魂魄,卻又透著深徹如水的悲傷。

  此時此刻,她竟不知道自己是盼他回來,還是希望他永遠不回來……

  ————

  數日後,赫蘭墨悄悄回國。由於他是以去頭曼山打獵的名義微服外出,所以他回來也是先到頭曼山,然後才帶著大隊狼衛,浩浩蕩蕩回到中都。

  剛回中都當天傍晚,赫蘭墨便來了莫槐柔的南熏殿。

  莫槐柔在侍女們扶掖下迎出寢殿,見宮燈照耀下,赫蘭墨大步流星而來,玄狐大氅隨著他勁健的步伐在身後翻飛,他遠遠看見莫槐柔侯在廊下,幾個大步便上了台階,將莫槐柔摟進懷裏,低沉溫厚地喚她:“阿柔……”

  又低頭看她的腹部,俯下身溫柔地撫摸:“五個多月了吧?有胎動了嗎?”

  阿柔的心瞬間被他的柔情融化成一池春水,多少哀怨與憤恨都淹沒於這暖融融的春水中。

  “皇上從去年初冬進山打獵,打了一個冬天才回來。”阿柔瓊鼻微微一紅,一層淒迷的水霧在眼底氤氳開來。

  赫蘭墨立起身,攬住她的肩頭往殿中走:“朕慢慢跟皇後道來。”

  莫槐柔為了不暴露她安插在他身邊的暗線,從去年赫蘭墨聲稱去頭曼山打獵開始,她就故意往頭曼山派了一撥又一撥的人,打聽赫蘭墨何時回來。

  因此赫蘭墨也以為,阿柔並不知道他的行蹤。

  攬了她在鋪著厚厚雪熊皮的軟榻坐下,赫蘭墨將她嫩滑的小手握在掌心,凝視著她道:“我去妹妹那裏了。”

  莫槐柔身子一顫,她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他還在繈褓就失去親生父母,也從來沒有親生的兄弟姐妹,他隻有一個妹妹——他的姝兒妹妹。

  “什麽?皇上你……”莫槐柔假裝此刻才知道,秀目微睜,紅唇輕顫。

  “她懷了我的孩子,我實在放心不下。”赫蘭墨深深凝視阿柔,“如今她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我想把她又接回來。恰好我在她府裏時,聽說晉國少帝有意跟我重新議婚。阿柔,她若回來,仍是西宮皇後,位在你之下,你能好好待她嗎?”

  莫槐柔被他銳利的目光盯得呼吸困難,長睫眨動了幾下,半垂下眼眸,卻無意間看見他腰間的荷包——是她給他做的那個荷包,他一直戴在腰間。

  “朕知道你過去害她都是被你大哥所迫,隻要你以後與她好好相處,朕會既往不咎。”赫蘭墨突然用上了“朕”這個自稱,口氣變得嚴厲了。

  莫槐柔深深地呼吸,盡力鼓起勇氣與他對視:“皇上,臣妾會與她好好相處,你放心。”

  “謝謝你,阿柔。”赫蘭墨鬆了一口氣,蹲下身將臉貼在莫槐柔圓滾滾的腹部,“太醫最近有沒有來請脈?”

  “前日剛來,可能明日或者後日會來。”莫槐柔低頭看著他棱角分明的側顏。

  他在葉姝府中為了掩蓋身份一直蓄著滿臉絡腮胡,回來後便將臉上胡須刮去,露出雕塑般英俊深邃的五官,和略顯清瘦的麵頰。

  莫槐柔看得癡迷,隻覺心中柔情蕩漾,伸出手輕輕摸了摸他的麵龐。

  赫蘭墨感覺到,立起身攬住她的後腦便吻上她的唇。

  他唇間盡是清新幹淨的氣息,吻得又深又纏綿,直叫莫槐柔渾身蘇軟,一吻結束,她還倚在他的懷裏嬌喘籲籲……

  又過了些日,各部落酋長陸續到齊,赫蘭墨在頭曼山舉行部落大集會。

  部落大集會結束後,晉國使者到來,帶上晉國少帝給赫蘭墨的新年賀禮和親筆國書,請赫蘭墨出兵共擊薛延部。

  赫蘭墨給少帝寫了親筆答複,約好兩國共擊薛延部的時間。

  冬去春來,草原上的冰雪開始消融,被積雪壓了一冬的去年秋草,此時全部露了出來,有些向陽的草坡冒出了稀稀疏疏的綠芽。

  這日,赫蘭墨駕幸莫槐柔的寢殿時,秦太醫正在給莫槐柔請脈。

  請脈的時間比往常久得多,以至於阿柔不安起來,緊緊盯著秦太醫的臉,問道:“醫正,有何不妥嗎?”

  秦太醫起身後退兩步,躬身道:“皇後胎象不安,是否近日太過勞心費神?”

  “真的嗎?我……我沒有太勞心費神啊……”莫槐柔臉色一變,目中盡是擔憂。

  “皇後是六宮之主,後宮諸事都需皇後操心,豈會不勞神?”赫蘭墨在旁邊說道。

  莫槐柔滿麵焦急:“醫正,那現在怎麽辦?”

  秦太醫說道:“下官給皇後娘娘開幾副安胎藥。皇後切記,不可再勞神,最好是每日靜臥,不要再四處走動。”

  “本宮記住了。”莫槐柔點頭道。

  秦太醫告退後,赫蘭墨讓侍女煎了藥來,親自喂阿柔服下,攬住阿柔的肩歎息道:“朕與晉帝約好下個月出兵,共擊薛延部。本想把宮中的王庭侍衛交給你,可你現在這樣的情況,怕是不能再往你肩上壓這樣的重擔。”

  遊牧民族的可賀敦一向有兵權。赫蘭墨每次出征,都把京城的防衛分成兩部分,分別由皇後和長子統領。

  以前的長子是赫蘭昌,赫蘭昌死了以後,便由太子赫蘭榮接管。

  但如今阿柔胎象不穩,的確不適合再統領後宮禁軍。

  “那就讓杜瑪代臣妾統領?”阿柔向赫蘭墨舉薦自己的女官。

  赫蘭墨搖頭否定:“杜瑪是你最貼心的女官,朕出征後,杜瑪更需寸步不離地照顧你,否則,朕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朕未出生的嫡子。”

  未出生的嫡子……

  這五個字從赫蘭墨嘴裏吐出,不知為何,令阿柔心中無比感動,當即柔聲問道:“那麽皇上覺得誰統領後宮侍衛比較合適?”

  “讓舒夏(奚林氏妃子)統領吧,她伺候我多年,溫良謹慎,與後宮諸妃相處融洽,又是個外柔內剛的。由她統領後宮禁軍,朕才能安心西征。”

  莫槐柔想了想,也覺得奚林氏妃子確實是合適人選,這麽多年來,奚林氏一直無寵,受盡冷落,隻為赫蘭墨生了一個女兒,即使她暫時統攝後宮,也不會對自己有什麽威脅。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莫槐柔不再過問後宮諸事,隻安心養胎。

  半個月後,赫蘭墨率兵西征。

  赫蘭墨出征期間,莫槐柔誕下一女,不久便傳來赫蘭墨大獲全勝、斬殺薛延部可汗、迫使薛延部稱臣的捷音。

  夏末秋初,赫蘭墨班師回國,先到頭曼山祭天神,舉行部落大集會。

  這幾天正是秋老虎時節,天氣悶熱,莫槐柔隻穿一件透明的茜紅薄紗衫裙,烏油油的大辮子從肩頭迤邐垂下。

  緋紅的裙色襯得她冰雪般的肌膚近乎透明,她手裏搖著一柄象牙柄絹扇,伏在櫻桃木搖籃邊,一邊為剛出生的女兒扇著風,一邊哼著莫槐部落的民歌。

  一陣焦急而淩亂的腳步聲,打斷了她清幽如澗泉的低唱。

  她抬起頭,見女官杜瑪正匆匆而來,臉色慘白得駭人,幾乎是跌跌撞撞奔到莫槐柔膝前撲通跪下,急促喘息著,啞聲道:“皇後,阿圖魯從頭曼山派人送來消息,皇上在部落大集會上宣布廢黜皇後,另立奚林妃為皇後!”

  團扇“啪”地掉落在地上,莫槐柔仿佛被雷電擊中般整個人僵住了,瞪眼呆呆地看著杜瑪,像是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麽。

  “皇後,你要早做打算啊!聽說太子殿下在部落大集會上當眾揭出你當年謀害大妃之事!”

  “阿榮……阿榮怎麽會知道……”莫槐柔失去血色的唇不住顫抖,忽然一把抓住杜瑪的衣襟,“你不是說隻有你和彩虹知道嗎!”

  杜瑪瑟瑟發抖,驚恐地舉起雙手:“皇後,我沒有說出去!我發誓,若我騙你,讓我不得好死,死後骨肉喂狼,五髒喂鷲!”

  莫槐柔慢慢放開她,渾身發抖,顫聲道:“我知道不是你……我知道……”

  “皇後,送信的人還說,皇上對各部酋長說,當年是你栽贓陷害,捏造晉國晉陽公主與人偷情、盜取軍機等,導致皇上休棄晉陽公主,將她遣送回國……”

  杜瑪話未說完,搖籃裏的女嬰突然醒了,扯開嗓子哇哇大哭。

  莫槐柔卻像完全沒有聽見女兒的哭聲,隻是神情恍惚、兩眼發直地盯著某處虛空。

  杜瑪叫來奶娘把女嬰抱走,然後重新跪倒在莫槐柔膝下,痛心疾首地低呼:“皇後,你要早做打算!等皇上從頭曼山回來收你的皇後印璽、把你打入冷宮囚禁起來,就來不及了!”

  “可我能怎麽辦呢?太子都背叛我了,阿圖魯雖忠於我,但他沒有調兵權,能成何事……”莫槐柔終於艱難地發出了聲音,麵如死灰地靠著空蕩蕩的搖籃,跟著搖籃無助地晃著,整個人仿佛瞬間枯萎的花朵,即將飄零於蕭瑟的秋風中。

  兩行淚水終於慢慢地,從她蒼白美麗的臉上滑落。

  他在騙她!為了穩住她,為了他出征期間後宮穩定,他假裝和她恩愛,假裝會讓她和葉姝兩宮並尊,其實他早就打算廢黜她了!

  這個男人太可怕,太可恨了!

  驟然間,一股瘋狂的恨意,從她靈魂深處直躥上來!

  “皇後,還記得我上次跟您說,大夫人(莫槐伏念的夫人)給我遞話,你若有需要,她隨時聽候差遣嗎?”杜瑪撲到莫槐柔膝蓋上,聲音壓得極低,神情激切而狠戾。

  “大嫂?她能做什麽?”莫槐柔茫然地問。

  “大夫人常在邊境互市兆安縣走動,你猜她在那裏認識了誰?”

  “誰?”

  “赫蘭真。”

  莫槐柔“嗤”地一聲冷笑:“赫蘭真那個廢物能成何事?”

  “赫蘭真固然是個廢物,大夫人卻在他的引薦下,成了晉國寧王葉衡夫婦的座上賓!”

  “葉衡夫婦?”莫槐柔微微眯了眼,“葉衡現在已經不是攝政王了,能有何為?”

  “他雖然不是攝政王了,卻鎮守寧州,麾下仍有五萬兵馬。”

  “可是少帝與我國結盟交好,葉衡敢違背少帝旨意擅自調兵?”

  “據大夫人說,葉衡極為寵愛妻子,對赫蘭薈百依百順,言聽計從……”

  莫槐柔死灰般絕望的眼裏,驀地燃起一簇希望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