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章 無處覓殘紅
作者:
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3863
王重福與寧楚非一行人到達幽州城外時,幽州已經圍得水泄不通,城外聯營百裏,丘陵起伏間撒滿軍帳,旌旗蔽日,鐵甲震天,大小軍寨壁壘森嚴。
王重福和寧楚非被野利士兵帶到了赫蘭墨的中軍大帳,赫蘭墨坐在高位的白豹皮王座上接見了他們。
問明他們的來意,並命人取過聖旨觀閱,赫蘭墨眉宇深壓,並未多說什麽。
王重福笑眯眯說道:“議和大使在咱家出京之後便即出發。隻要大燕皇帝陛下放咱們攝政王出城,吾皇願誠心議和,重修兩國舊好。燕帝若有意再次議婚,屆時議和大使到達,諸事盡可商議。”
“哦?”赫蘭墨揚眉冷笑,藍眸如冰海冷漠深沉,“晉帝願意把哪位公主嫁給朕?”
赫蘭墨改國號為“燕”,在野利國統治下的漢地稱皇帝,但是晉國一直沒有正式承認,他身邊的胡族大臣和將士也仍習慣性地稱他為“汗”。
如今看見小五的聖旨上尊稱他為大燕皇帝,赫蘭墨便也自稱為“朕”。
“燕帝不知麽?晉陽長公主的駙馬已經過世了,長公主如今寡居呢!”王重福以為赫蘭墨不知道欽陵已死,忙急切地說道。
赫蘭墨的眉峰非常輕微地動了一下,冰海般的眼眸卻是風平浪靜,深不見底,淡淡道:“哦?此事再議吧,朕先放公公進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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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府軍衙,攝政王禦帳外。
王重福宣讀完聖旨,葉衡抱著頭盔,跪在地上許久不動,唯有發髻上的金絲束發福巾微微顫抖。
五弟,你太不懂事了!你以為我是因為貪戀權位才不肯放手讓你親政嗎?
我是想替你收回幽雲之地,光複中原故土,然後再把一個金甌無缺的天下交到你手裏,那樣我也能放心地退位讓賢了。
王重福忙上前,親手扶起葉衡:“攝政王為國征戰辛苦了。皇上擔心攝政王困守孤城,一旦有失,國失梁柱,故而想與燕國議和!”
“困守孤城?!”葉衡忽然暴怒,一把揪起王重福的衣襟,痛心疾首地怒吼,“你們這些人懂什麽!別看赫蘭墨在城外圍得水泄不通,其實他國內將有大亂,遼西、遼東已有六個莫槐部軍州與孤聯絡,孤已許諾他們隻要歸附大晉,便予之高官厚祿,封疆一方。莫槐部一旦兵變,赫蘭墨隻能撤幽州之圍,回師平叛!孤與梁州刺史郭虔勖再從後麵追擊,必將赫蘭墨殺得大敗虧輸!如此,雲州、遼西、遼東亦有望一並收複!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你們、你們攛掇皇上奪權,壞了孤的大事啊!”
王重福嚇得戰戰兢兢,圓臉上肥肉不住顫動,像麵團一樣扭曲:“攝、攝政王殿下,老奴也不懂這些軍政之事,老奴隻是奉命行事……”
“哼,這道聖旨恐怕是假的吧?!”葉衡嘿然冷笑道,“你敢假傳聖旨?!來人——”
周圍突然一片刀劍出鞘的金屬銳聲,幾百名擐甲執兵的百保軍士卒拔刀挺劍圍了上來。
百保軍是葉衡的嫡係兵馬,個個都是百戰餘生的悍卒。
寧楚非率領的護送王重福的右衛羽林軍也刀劍出鞘,層層護衛在王重福身後。
寧楚非是右羽林大將軍李元超麾下的,這次小五兵變奪權,得到了右羽林大將軍的支持,寧楚非當然也是站在少帝一邊的。
於是寧楚非上前一步,對葉衡抱拳道:“攝政王殿下就算不顧及自身安危,難道不為攝政王妃和兩位小郡主著想?”
“什麽?”葉衡神色大變,“阿薈怎麽了?”
寧楚非不動聲色地緩緩道:“聽說兩位郡主染了風寒,陛下已經將王妃和兩位郡主接入宮中請太醫診治。目前王妃和兩位郡主都住在景清宮。”
葉衡腳下一個趔趄:景清宮,那是太妃們住的冷宮!
小五這是把阿薈和我的兩個女兒都軟禁了!
小五,小五,我鞠躬盡瘁輔佐你,你卻這樣對我,跟我來這一手!
葉衡從王重福手裏一把搶過聖旨,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上麵加蓋的玉璽,末了,他將聖旨卷起來,仰天長歎:“好吧,孤退兵……可恨孤本可規複故土,驅逐胡虜,使陛下高枕無北顧之憂,不意陛下受奸人蠱惑,竟致孤數年之功毀於一旦!收複幽雲,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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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以北,莫槐部六大軍州之一的平州。
數位莫槐部長老正匯聚在平州府大堂上焦急地等待葉衡的回複。
自從莫槐伏念冤死,莫槐英成將幽州獻給晉國,莫槐部的貴族長老們便人心惶惶,傳言紛紛,都說可汗回來就要離散莫槐部,沒收莫槐部的軍州。
平州都督莫槐宗真,是莫槐伏念的四叔,他長著莫槐家男人典型的禿頭、大圓臉、酒糟鼻。因為焦急,那張黝黑的大圓臉變得通紅,酒糟大鼻子也紅得發亮,他一邊焦急地踱步,一邊不停地用袖子擦拭鼻子上冒出的油汗。
一個莫槐氏子侄對莫槐宗真道:“首領,要不咱們不等晉國攝政王的消息,直接發動兵變吧!咱們隻要一舉兵,赫蘭墨必定立即回師,一旦班師,幽州之圍自解,晉國攝政王便可從後麵追擊赫蘭墨……”
“是啊!首領你還在等什麽!”有人高聲附和,“咱們六州兵馬都聚齊了,隻等你一聲號令了!”
“你們懂個屁!”莫槐宗真怒了,負手轉過身來,麵朝眾人,“晉國攝政王若不答允我提出的條件,咱們跟他合擊赫蘭墨,就算能打贏,咱們歸附晉國後,被晉國離散部落,遷置到中原內地怎麽辦?若是打輸了,赫蘭墨召集各部落討伐我們,晉國這時袖手旁觀,咱們又怎麽辦?所以,不拿到晉國攝政王親筆所書、蓋上王印的盟約,咱們不能貿然起事!”
“你們以為投降晉國,就能從此裂土為王,稱霸一方?”一抹婉轉動聽如同清泉流水的聲音傳進來。
眾人驚愕地抬頭望去,見一位風姿出塵的絕美少婦嫋嫋娜娜步入大堂,珠冠鳳袍,纖腰款擺,長裙逶迤,一直走到莫槐宗真麵前。
“可賀敦?!”
眾人驚呼起來,大堂上一下子轟然沸騰了。
“四叔請起。”莫槐柔將行禮的莫槐宗真扶起,然後在大堂最高位優雅落座,一雙潔白葇荑輕輕搭在扶手,朱唇輕啟,款款道來:“你們以為背叛大汗,投奔晉國會比現在得到更多的土地、奴隸、金銀財寶、絲綢錦緞嗎?”
莫槐柔溫婉中略帶威嚴的目光拂過眾人,堂上諸人頓生無地自容之感。
“咳、咳……”莫槐宗真羞愧地清了清嗓子,“總比赫蘭墨帶著那個害死伏念的妖婦回來,在那妖婦蠱惑下離散莫槐部,沒收軍州強吧?”
“四叔既然知道,都是晉國攝政王派他妹妹來離間大汗和莫槐部,為何還會中了晉國攝政王的奸計?”莫槐柔淡淡笑著,輕柔淡雅的笑容裏隱隱散發令人心折的魄力,“四叔真以為投奔晉國之後,晉國攝政王會讓你繼續都督幽州、平州、遼西等數州軍事?四叔自己想想,以前那些歸附晉國的部落,最後都是何等結局?
晉國隻會驅使歸降的胡族去征討其它胡族,四叔你忘了當年晉國太武帝打高句麗時,咱們莫槐部出了多少兵,死了多少人?這些人最後都是白死,晉國給咱們什麽了?
自從和大汗聯姻,成為野利國八大部落之一,咱們跟著大汗四處征伐所搶的錢糧、人口都是咱們自己的!你們若歸附晉國,還能有這等待遇?
晉國所有邊境的羈縻州,名義上是胡人首領自治,其實都派遣晉國官員管理。這些漢官作威作福,攤派苛捐雜稅,虐待胡人,還強搶胡女,若是胡人首領與漢人官員發生衝突,漢官往往大開殺戒,草菅人命,而最後晉國朝廷都是偏幫漢官的!”
一席話說完,整個大堂都沉寂了。
莫槐宗真垂下頭許久不語。
這時,突然有人打破沉寂,高聲道:“可賀敦若能保證大汗回來待咱們莫槐部一如既往,咱們又何必去投奔漢人……”
莫槐柔用力一拍椅子扶手,眸光如寶石熠熠:“你們放心,隻要我在,莫槐部絕不可能被離散。不僅如此,我還可以跟諸位保證,莫槐部的一應待遇皆如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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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重福和寧楚非從幽州城出來,回到赫蘭墨的大營,告訴赫蘭墨,葉衡已經接了聖旨,準備退出幽州。
請赫蘭墨大軍後退,放葉衡撤出幽州,隻要赫蘭墨放過葉衡,少帝願意每年向野利國進貢歲幣和綢緞。
赫蘭墨這時已經收到平州等六個莫槐部軍州兵馬齊聚、恐怕要起兵叛亂的消息,所以他立即答應後撤十裏,放葉衡出城。
葉衡撤出幽州後,赫蘭墨大軍進入幽州。
不久,晉國少帝派來議和的使臣到達幽州,與赫蘭墨簽訂盟約:晉國每年向燕國(野利國)交納歲幣白銀十萬兩,綢緞三十萬匹。
兩國約為兄弟之國,休兵息戰,互不攻伐。晉國少帝年幼,稱赫蘭墨為兄;赫蘭墨則尊晉國太後蘇葭湄為伯母。
最後,使臣提出:“吾皇願與貴國重議婚姻,以敦世好。不知燕帝意下如何?”
赫蘭墨往後靠在白虎皮椅背上,手搭扶手,大海般深邃的眼裏,隱隱有難言的痛楚如洪波湧起……
他剛剛收到平州來的快馬稟報:莫槐柔平定了正在醞釀中的莫槐部軍州之亂。
他如果再次迎回葉姝,勢必要廢黜太子和皇後。
他的皇後這樣能幹,幫他平定內亂、鎮守後方,他難道要為了一個背叛自己的女人廢掉皇後?
赫蘭墨透過大殿的鬆鶴紋鏤空朱漆長窗,看著窗外的飛絮落花。
他仿佛看見十四歲的她,提著裙子,穿過漫天紛飛的桃花跑來,裙袂翻飛,長發飄揚,胸前波濤洶湧:“阿墨哥哥!”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妹妹長大了,長成傾城絕代的大姑娘了……
“妹妹,愛你……不要離開我……”他動情地吻著她的每一寸肌膚,發狂地將她擁在懷裏,用盡整個生命的力量,穿透了皮膚和肉身,用靈魂擁抱彼此……
“阿墨哥哥,生生世世都不想和你分開……”她緊緊抱著他寬闊結實的後背,竭盡全力地抬起身子與他相擁相吻。
然而,她還是走了,無情地選擇了另一個男人……
每每想起,他便心痛得無法呼吸,仿佛有一隻巨手在狠狠撕扯他的心髒。
不知過了多久,他眼中的情緒才逐漸沉寂,恢複冷漠的神色,對使臣道:“煩請大使告知晉帝,朕從前曾迎娶貴國的晉陽長公主,卻因感情不和,備受傷害。朕與長公主緣分已盡,不必再續前緣。即使不結婚姻,朕亦會信守盟約,與晉國世修盟好,永為友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