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章 憶郎郎不至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4156
  官道兩邊花樹相映,落英繽紛。

  葉姝和如歌坐在馬車裏,望著車窗外明麗的春光。清風將淡淡的花香吹到臉上,車簾隨風輕拂,窗外的花光樹影便跟著流轉不定。

  葉姝用手輕撫腹部,秀眉籠著無盡哀怨:“定州那個大夫也太膽小了……”

  葉姝本想拿掉肚子裏的孩子,誰知定州的大夫聽說她是晉陽公主,竟不敢給她用墮胎藥。

  葉姝想來想去,決定扶棺到並州來。她的食邑在並州治下,且並州有她的公主府,還有她名下的商鋪,以及去年放出去的高利貸。

  葉姝從撩開的車簾望出去,見明媚春光灑滿大地,暮春時節本該到處是綠油油的麥苗桑田,可是放眼望去盡是焦土殘垣,田地荒蕪,野草叢生。

  葉姝和如歌對視一眼,都是不住搖頭歎氣,心中一致認為小五議和的國策是英明的。

  到得並州,原先公主府裏那些仆人都還在,葉姝和如歌命下人們打掃出一間靈堂,放置欽陵的棺槨。

  靈堂布置好後,第一個來致祭的,是並州府主簿韋謙。

  去年葉姝和欽陵到並州領取食邑收入時多得韋謙照拂,就連這座公主府都是韋謙做中間人幫葉姝購置的。

  葉姝和如歌連忙命人迎他進來。

  韋謙進得靈堂為欽陵上香,又奉上奠儀。葉姝和如歌跪坐在靈前還禮畢,按照禮儀,由如歌招待前來祭奠的賓客,葉姝作為死者遺孀,不能出麵招待。

  如歌遂引著韋謙到偏廂坐下喝茶。

  韋謙一邊喝茶,一邊對如歌道:“去年並州遭到兵燹,百姓或被擄或逃亡,田地被大量拋荒,晉陽公主今年的食邑收入怕是要拖欠一部分了。還有去年晉陽公主托我買的碾坊和商鋪,都遭到野利士兵搶掠和破壞,未有盈利。隻有那幾筆利貸,興許能收回來一些利錢……”

  說著將這一年幾家碾坊和商鋪的盈虧賬本拿出來,請如歌轉交給葉姝過目。

  “晉陽長公主如有疑問,可派人去府衙叫我,卑職隨時願為二位公主效勞。”韋謙熱情萬分地說。

  晚上,葉姝守靈結束,回到臥房,脫下一身重孝,命侍女伺候沐浴。

  洗浴完,葉姝坐在四麵窗戶洞開的正房門口,吹著初夏夜間的清風,對著滿院皎皎月光梳理一頭濕潤的長發。

  如歌穿過院落走來,將今天韋謙送來的賬本交給葉姝過目,並將韋謙的話轉述。

  葉姝一邊梳理一頭如瀑青絲,一邊閑閑地翻看賬本,說道:“如歌,你明天去見韋謙,告訴他,我今年的俸祿不要了。請他轉告太守大人,屬於我食邑的六千戶百姓,今年不必繳納租稅了。”

  如歌震驚地抬目看著姐姐:“姐姐減免一部分租稅即可,如果一分都不要,你這一年就沒有收入了。你的那幾家碾坊和商鋪去年幾乎沒有任何盈利,如果你想繼續維持下去還得再投入不少的銀兩呢。”

  “不是還有幾筆利錢嘛,反正我餓不死的。”葉姝笑起來,將掐金絲的象牙明玉梳拍在桌上,墨緞般的秀發一甩,“幾家碾坊和商鋪托韋謙轉讓出去,也能拿到一些銀錢。”

  說著,低頭看已經微微隆起的腹部,長而翹的睫毛如蝶翼在月光裏輕顫:“都是這個小孽障的混賬爹,害我一年的俸祿都沒啦!等夫君下葬,這小孽障不能留了!”

  如歌聞言驚得柳眉高挑:“姐姐,你還是要墮掉孩子啊?你月份不小了,這時墮胎太危險了。”

  葉姝注視著如歌,慘淡一笑,如一朵淒美的荼靡花在月光裏緩緩飄落:“五弟提出和親,被赫蘭墨拒絕了。赫蘭墨說,他和我緣分已盡,不必再續前緣。既如此,我還留著這個孽障作甚。他絕情,我斷義。我不願再看見他的孽種在我眼前晃,再過七天夫君下葬後,我便暫時搬出府,找間民居住下,隱瞞身份,然後找個大夫把這孽障拿掉……”

  ————

  葉姝將欽陵葬在並州城外的九原山,站在山上正好可以望見屬於葉姝的封邑。葉姝想著以後到並州來收租的時候,便可以常常拜祭夫君。

  姐妹倆跪在墓前又哭了一場,然後互相扶持著下了山。

  當晚,葉姝便收拾了行囊,第二日就和如歌住進了一間臨時租賃的民房,隻帶了小荷和小茹兩個最心腹的侍女。

  如歌去請了一位坐堂大夫,隻說家裏的娘子剛喪夫,夫家沒有什麽親人了,娘子想把孩子墮掉以便再嫁。

  大夫看診的時候,葉姝將床帳放下,隻伸出一隻素骨凝冰、柔蔥蘸雪般的纖手,腕上戴著素麵無紋的銀鐲子。

  兩邊的侍女也穿得清素簡樸。

  大夫便也不懷疑,拿過脈後,淡淡問道:“這位娘子,你確定要拿掉孩子?”

  素紗帷幔內傳來葉姝清風拂弦般淒婉動聽的聲音:“大夫,請你開墮胎藥吧。”

  大夫似遲疑了片刻,蹙眉說道:“娘子的月份不小了,墮胎十分危險。且從胎象看,像是雙胎,墮胎的難度比單胎更大,更危險。”

  床帳內的葉姝和床帳外的如歌,同時發出倒抽涼氣的聲音,幾乎異口同聲道:“雙胎?!”

  “大夫,你確定麽?”如歌緊緊盯著大夫。

  大夫捋著山羊胡子:“你們若信不過老朽,老朽亦是無話可說。”

  如歌瑩澈的瞳眸含滿憂戚望向床帳。

  朦朧如雲霧的素紗帳幔內,影影綽綽地透出葉姝的身影,像是定住般許久一動不動,唯有沉重的呼吸聲隱隱傳出。

  “混賬東西,竟然給我弄出兩個來!”一個素紋帛枕從床帳裏飛出來,伴隨著葉姝尖厲的叫罵,“把我的食邑都燒光了,把我的店鋪也搶沒了,現在還給我弄出兩個孽障來!赫蘭墨你這個狗畜生!”

  ————

  “阿嚏——”赫蘭墨沒來由地打了個噴嚏,甩了甩被風吹到臉頰邊的發辮,猛地勒住了坐騎。

  坐下的玉獅子高揚前蹄,發出裂雲長嘶,赫蘭墨穩坐馬背,望著遠處草原盡頭馳騁而來的一隊騎士。

  他身後的大隊伍也跟著緩緩停下來,滾滾煙塵中,騎士們動作整齊劃一,鎧甲鮮明,訓練有素,當真是氣勢如虹。

  前方隊伍風馳電掣般靠近,當先騎士滾鞍下馬,在赫蘭墨馬前叩拜如儀,高聲道:“大汗,可賀敦已在前方二十裏相迎!”

  “好!”赫蘭墨眯眼望著草原盡頭低緩起伏的山陵。

  離東都還有上百裏,阿柔就來迎接他班師的大軍了。

  赫蘭墨說不清自己此刻是何等心情。

  他冷落阿柔已有六七年了。

  自從那年阿柔和莫槐伏念陷害姝兒通款晉國、出賣軍機,讓姝兒被關進地牢裏,赫蘭墨就再也沒碰過阿柔。

  起伏如海浪的碧綠草原與如穹廬籠蓋的天宇交界處,忽然升起了一道黃色幕布般的煙塵,接著,清一色的白馬如白色波浪般漸漸從塵埃裏湧出,馬上騎士個個錦袍鐵甲,左隊執長矛,右隊持鐵骨朵,錦衣燦爛,刀槍耀目,正是東都的王庭侍衛。

  當先三騎,中間是銀色獵裝、金紋腰帶的莫槐柔,她兩邊各有一位跨騎駿馬的英武少年,一個是十五歲的太子赫蘭榮,一個是她的親兒子赫蘭盛。

  兩個兒子遠遠跳下馬背,半跪於草地,以手按胸,高聲呼道:“參見父汗!”

  赫蘭墨也跳下馬,大踏步上前扶起兒子,用力拍打兒子們的肩背:“好孩子,父皇已經聽說了,莫槐英成派人來聯絡你們,讓阿榮登基稱汗,阿榮未受奸人蠱惑,處事明斷,不負朕望!”

  將赫蘭榮嘉許一番後,赫蘭墨的目光落在莫槐柔的臉上:“阿柔真是女中英傑,幸虧你及時趕到平州,才沒有釀成兵變。”

  莫槐柔雪白的臉龐因長途騎馬,泛著紅潤的色澤,愈加豔如春桃。

  剛才她幾乎是貪戀地凝著赫蘭墨的臉,此刻赫蘭墨目光移過來,她反而斂了眸中的春潮,嫻靜柔婉地垂睫道:“大汗謬讚了,這都是臣妾分內之事。”

  赫蘭墨摟過她纖腰:“皇後有功於社稷,朕會好好謝你!”又對兩個兒子道,“你們還叫我父汗?應該改口叫父皇了!馬上就是今年五月的部落大集會,朕要加緊漢化改製,今後咱們都說漢話!”

  ————

  赫蘭墨班師後,忙著去伊罕山舉行祭天典禮,然後又忙著召開今年五月的部落大集會。

  直忙到半個月後方才有空回到後宮,他早早便命人知會阿柔,今晚會宿在阿柔的寢帳。

  莫槐柔從早上起床便開始梳妝打扮,浸在名貴香料調和的浴湯裏整整沐浴兩個時辰,又用兌了牛奶、花汁、珍珠粉的香膏按摩全身,讓肌膚柔滑白嫩。

  華燈初上時,赫蘭墨回來了。

  從金帳走到莫槐柔的斡兒朵,要經過從前葉姝的斡兒朵。

  草原夏日的晚風清新涼爽,帶著夏季牧草濃鬱的香氣,漫天星子密密麻麻像是擠都擠不下了,淡淡星輝灑滿草地,與一座座宮帳的燈火交相輝映,格外有一種壯麗遼闊的美。

  赫蘭墨久久站在過去葉姝斡兒朵的柵欄門口,任夏日晚風拂過麵頰,眼眶漸漸濕潤。

  他想起那天她那樣可憐無助地跪在地上向他呼喊:“我沒有,阿墨哥哥,我是被冤枉的!”

  他想起她滿頭是血倒在地上抽搐,想起她昏睡數日後醒來,張著嘴說不出話,隻能流口水……

  想起昊澤衝過來,雙目血紅地朝他揮起小拳頭,一次次被他打倒,又一次次爬起來:“壞蛋,你還我母後!”

  他的眼前忽然被淚水迷蒙成一片昏暗。

  直到燈火搖曳的宮帳中走出一名華服貴飾的妃嬪,驚訝地遙遙望著他,然後慌亂地跪倒在地磕頭:“參見大汗,哦不,皇上!”

  赫蘭墨用力眨眼忍下淚水,一言不發地轉身離去。

  “皇上駕到!”侍從官用漢語高聲宣唱。

  莫槐柔帶著大群侍女迎出宮帳,在宮帳台階下跪地叩首。

  赫蘭墨扶她起來,牽著她的手並肩走入宮帳。

  輝煌燈火投下帝後二人長長的背影,金絲繡著雲海神獸的錦簾緩緩垂落。

  ————

  並州,長公主府。

  後院荷池的涼亭上,湖風吹來淡雅的荷香。水榭裏竹簾半卷,藤蘿垂地,葉姝一襲天水碧薄紗寬鬆長裙,斜倚在琴榻上,一手撫琴,一手懸空,望著涼亭外的碧水粉荷,發髻半散,神情悠遠。

  一旁的香爐,輕煙嫋嫋,熏染出一絲絲氤氳的香氣,融著荷花的淡香,碧水的清潤,散發著淡雅清幽的情致。

  這時,水榭通往岸邊的竹橋上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

  葉姝慵懶地側過臉,一縷額發飄垂於精致秀美的麵龐。

  “長公主,蘭陵公主回來了!還有,還有……”侍女小茹跑得太急,扶著膝蓋大口地喘氣。

  “你這小蹄子急啥,歇口氣再慢慢說啊。”伺候在水榭中的侍女小荷嗔道。

  小茹緩了緩方道:“還有小伯爺和小郡主也一起來了!”

  “錚……”葉姝的廣袖猛地一拂,在瑤琴上劃出一連串清悅弦聲,“什麽?昊澤和思靈也來了?”身子不由坐直了,急得小荷忙跨上兩步去扶她,“公主小心身子!”

  月前,葉姝讓如歌去藥王穀把肖鬆年和俞秀娥悄悄帶來給自己接生,不要告訴父皇母後自己有孕的事,也不要把昊澤和女兒思靈帶來。

  葉姝在侍女扶掖下,挺著隆起的大肚子,吃力地下了琴榻,氣哼哼地埋怨道:“怎麽都來了?我今年的俸祿沒了,商鋪也賠了,利錢也隻收回一部分,怎麽養活這四個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