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章 生死兩茫茫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805
  如歌心中劇烈掙紮,一咬牙,從衣襟內側口袋裏掏出一物,遞到葉姝麵前。

  葉姝驚訝地看著如歌掌心裏閃著猩紅光芒的紅瑪瑙戒指,不明所以地接過來:這是阿墨哥哥和自己的定情戒指,自己那一枚刻著“墨”,阿墨哥哥的刻著“姝”,自己那一枚不知所蹤,阿墨哥哥的卻一直戴在指間,從未摘下。

  “怎麽會在你這裏?”葉姝拿過來,用食指尖摩挲指環上刻的那個“姝”字。

  如歌把赫蘭墨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了一遍,說到最後一句“我與她從此……恩、斷、義、絕!”時,如歌看見葉姝的眼睛刹那間失去了所有光彩,她睜著失神的眼眸抬目望向如歌,眼神渙散而空茫。

  “姐姐,跟我們一起走吧!赫蘭墨那個人殘酷嗜殺,連對他有恩的先可汗都能背叛,如果你被野利人俘虜,說不定真會被赫蘭墨賞給手下……”如歌見葉姝呆呆的,衝上前焦急地搖晃她的雙肩。

  葉姝像木偶般被她搖晃著,整個人的靈魂仿佛都飄走了,隻剩一個空殼,喃喃道:“好,走……”

  如歌心痛地跺了跺腳:“姐姐,姐夫都成這個樣子了,你振作起來好不好,別隻想著那個負心人了!”

  葉姝黑水晶般的眼珠緩緩轉動,落在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欽陵身上,驀地渾身一激靈,霍然站起:“好,咱們快走!”

  如歌雇了一輛馬車和一個車夫,姐妹倆收拾了行囊,將欽陵抬上馬車,連夜往寅州行去。

  馬車中隻有一張臥榻,自然是讓給了欽陵。姐妹倆在車廂地麵鋪了氈毯,靠著車廂壁歇息。

  如歌堅持讓葉姝先睡,自己照顧欽陵上半夜。

  “可是你要叫我啊,別讓我又一覺睡到天亮。”葉姝叮囑道,“小歌,你這樣熬著,再好的身體也會垮的。”

  “我知道了,你快睡吧。”如歌伏在欽陵的枕邊,手扶著他額頭敷著的冰毛巾,秀麗的黛眉深深擰成一團,“好像又燒起來了……”

  葉姝爬過來摸了摸欽陵的手,驚叫一聲:“確實比剛才更燙了!這可怎麽辦?”

  如歌也急得手足無措,奔到車廂前部朝門外的車夫催促道:“明天一早真的能趕到寅州嗎?”

  轟隆隆的馬車行進聲中,車夫的聲音傳來:“蘭陵公主,小的已經竭盡全力在趕車,保管明早開城門時能進寅州城,你就放心吧!”

  如歌撩起車簾望了一眼車外黑暗中飛速後退的山影樹影,知道車速已經夠快。這時她聽到欽陵在說話,忙轉回身奔至欽陵榻邊跪下。

  葉姝也伏低身子聽欽陵說話。

  車廂裏的油燈輕輕晃動,搖曳的光影投在欽陵死灰色的臉上,看上去有幾分詭異,他長長的睫毛不住顫抖,嘴唇蠕動發出含糊的囈語,臉上肌肉痛楚地抽搐著。

  葉姝和如歌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見了驚恐:欽陵說的話一個字也聽不懂!

  “他在說胡話,如歌!”葉姝渾身發抖,驚慌無措地抓住如歌的手,“說胡話不是好征兆吧?”

  如歌的目光落在欽陵腹部包裹著厚厚繃布的傷口:“姐姐,你解開他的傷口看一眼……”

  傷口在下腹部,如歌覺得不便。葉姝顫抖的手好半天才褪下欽陵的衣褲,解開繃布的刹那,一股濃烈的惡臭傳來。

  傷口露出的那一刻,姐妹倆同時倒吸一口涼氣。

  腹部那道深深的傷口腐爛不堪,傷口附近的肉已經紫黑腫脹,不住往外流著膿水。

  “傷口感染了!”如歌臉色慘白,“一定是昨天早上臨時處理傷口時草草包紮所致……”

  “可是昨晚那軍醫不是重新處理傷口了嗎?他不是說隻要今早能退燒就無妨了嗎!”葉姝淚流滿麵地喊道。

  如歌沒有說話,臉上也是極度悲痛焦急的神情。

  “現在怎麽辦?”葉姝抹著眼淚問如歌。

  “傷口已經嚴重潰爛,必須刮掉傷口附近的爛肉,不然傷口的膿毒會進入血脈,順著血脈感染全身……”如歌絕望得泣不成聲,“可是這腹部怎麽刮肉啊!如果是手和腿還可以……”

  “也許這附近可以找到大夫?”葉姝眼裏也盛滿絕望,顫抖著蒼白的唇問道。

  這時,欽陵突然睜開眼睛,眼神空洞,嘴裏大聲地嚷著胡話,像發瘧疾一樣抽搐,如歌和葉姝同時撲上去抱住他哭喊:

  “夫君!”

  “姐夫!”

  欽陵的身子不住痙攣,牙齒打顫,葉姝緊緊抱著他哭得聲嘶力竭:“夫君,夫君,你還沒見到女兒,你堅持住!”

  “停車!停車!”如歌大喊著衝到車門口。

  馬車一個劇烈晃動,停了下來。

  “車夫,這附近有村鎮麽?”如歌撩開車簾望向夜幕下的原野,令人窒息的濃黑籠罩天地,山和樹朦朧的輪廓像鬼影般掠過,車轅邊的風燈搖晃著照亮腳下的道路。

  “附近應該有村子。”車夫朝車廂裏望了一眼,“可是村裏的郎中遊醫恐怕會耽擱傷情,這傷口感染可不是小疾……”

  如歌緊緊抓著車簾,猶豫著望向原野盡頭的依稀燈火——是下車去村子裏找郎中,還是熬到明天早上去寅州找坐堂大夫?

  她回頭望了一眼,見欽陵似乎平靜下來,葉姝已經扶他重新躺好,給他清洗了傷口,重新上藥包紮。

  “好吧,繼續出發,你快些,明天早上一定能到寅州吧?”如歌焦急地催促。

  “能,能,公主,小的都跟你保證多少次了?到不了你取我腦袋!”馬鞭在空中甩出一聲脆響,馬車繼續轔轔前行。

  如歌回到欽陵床榻邊,見葉姝緊緊抱著他,抬起滿是淚水的臉:“他在打寒戰,隻怕還有高燒……”

  如歌用巾帕浸了水替欽陵敷著:“我來給他降燒,你先睡會。”

  第二天一早,果然到達寅州。然而,馬車沿著寅州城的街道馳騁時,發出一種詭異的轆轆響聲。

  這是空蕩蕩的城池才有的充滿回音的響聲。

  一個多月前野利人就撤出了這座城池,但是逃走的商戶和居民卻隻陸陸續續回來極少部分。

  整座城市到處是被野利人洗劫一空的蕭條景象,斷壁殘垣,屋倒梁塌,處處是硝煙戰火留下的焦黑痕跡和已經幹涸的血跡,有時道邊草叢裏還會露出一截森森白骨。

  如歌她們的馬車沿著街巷把整座城市都快跑了一遍,居然沒有找到一家開門的醫館。

  “前麵有家客棧開門了!”最後車夫終於發現一家開門的客棧,“要不你們去問問掌櫃,能否找到一位大夫。”

  如歌看了一眼欽陵在晨光下呈現出死灰色的臉,心裏是無法言喻的焦痛,她對葉姝道:“我去問問!”說完便躍下馬車,衝進客棧。

  不多時,如歌從客棧中發瘋般衝了出來,臉上迸射著驕陽般灼亮的狂喜:“姐姐,有大夫!客棧掌櫃說有一位大夫回來了,就住在往東走兩個十字口的南巷第二家!我幫你把姐夫抬下來先住進客棧裏,然後我去找那個大夫!”

  葉姝心中也升起一線希望,如歌欣喜若狂地跳上車,衝過來幫葉姝抬起欽陵,然而,剛觸到欽陵的身體,她像被火燒著似地:“這麽燙?!”

  她抱著的不像是一具人體,倒像是一個火爐!

  如歌越發焦急,再顧不得許多,蹲下來對葉姝道:“放我背上!”說罷將欽陵身長八尺的高大身軀背在背上,跳下馬車,飛一般地衝進客棧,跑上二樓的客房,將欽陵放在床榻,然後又風一般衝出去:“姐姐我去找那大夫了!”

  “你身上還有金餅嗎?”葉姝追到門口問。

  “有!”如歌窈窕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樓道。

  客棧老板娘知道她們是貴人,很快殷勤地送來了熱水、吃食,還有地窖裏取出來的藏冰,拿給欽陵降燒。

  不久,如歌帶著大夫到了。大夫剛將手搭在欽陵手腕,就不住搖頭。再將欽陵腹部纏的繃布打開一看,頓時麵無人色,倒退了兩步。

  空氣裏迅速彌漫開刺鼻的惡臭,再看腹部那處傷口,比昨晚更加腐爛不堪,傷口已經變成一個紫黑色的深洞,裏麵的肉全都潰爛成紫黑的糊狀,濃稠的膿水不住往外流溢。

  “大夫,你救救我姐夫!”如歌悲痛欲絕地呼喊。

  大夫搖著頭:“傷口嚴重感染,從脈象看膿毒已經進入血脈,沒救了,趕緊準備後事……”

  “鏘——”刺耳的金屬銳聲響起,寒光閃閃的三尺青鋒架在了大夫脖頸,如歌聲音尖銳,滿目悲痛絕望,“你救不活我姐夫,我要你殉葬!”

  大夫抖抖索索地斜眼望著架在脖頸裏的劍刃,雙腿一軟就跪了下去:“公、公主饒、饒命……”

  “如歌!”葉姝握住如歌的手腕,將她的劍從大夫脖頸邊慢慢拿開,“生死有命,別為難大夫。”

  她看向那大夫:“能不能把傷口的爛肉剜去,割開膿腫,將膿血放出來?”

  大夫搖搖頭:“在腹部剜肉本就極危險,不小心就會漏出腸子,我可不敢。再者,傷口感染引發的膿毒已經進入血脈,就算能把腐爛的肉全部剜盡,也來不及了。你去看他身上的皮膚,是不是出現了紅疹?那是因為血液已把膿毒帶到全身各處髒腑……”

  “胡說!姐夫身子健壯,怎會傷口感染!”如歌大悲,發瘋般地用劍狠狠地劈砍桌椅和牆壁。

  大夫悲憫地搖搖頭。

  葉姝含淚對大夫道:“大夫,隻要有一點希望,我都想救治我丈夫,求你把能用的藥都用上,我給你十倍診金,可以嗎?”

  “我是真的回天乏術啊……”大夫無可奈何地連連歎氣,“好吧,好吧,我開幾副藥試試。”

  大夫拗不過她們,開了一些藥:“這些是敷在傷口清熱解毒的草藥,這些是煎了內服的,你們先用著。還有幾家病患等著我看診,我先告辭……”說罷逃也似地跑了。

  如歌和葉姝給欽陵敷上藥草,重新包紮傷口,然後開始煎藥。

  欽陵一整天沒有蘇醒,寒顫和高熱輪番發作,葉姝和如歌煎好了藥喂他,卻被他全部噴射狀地嘔吐出來,無論如何喂不進去。到了晚上,他又開始胡言亂語,呼吸極為急促。

  如歌再次衝出去找大夫,她離開後,葉姝揭開被褥查看欽陵傷口,發現傷口處的繃布都被膿水染黑了,一股惡臭撲鼻而來。

  葉姝禁不住放聲大哭。

  忽然一聲低啞、微弱、顫抖的呼喚傳來:“姝兒……”

  葉姝抬起眼眸,眼中閃耀出難以置信的驚喜:“夫君?你醒了?”

  “姝兒……”欽陵大口地喘息著,艱難地抬起手臂想要摸她的臉,卻在中途無力地垂落,“如歌下山……去營地找你時……我讓她……不要去……”

  “夫君,你別說話!”葉姝被莫名的恐懼席卷,撲上去抱住欽陵,“你歇著,別說話!”

  “我說……去了也沒用……姝兒不會……跟我走……”欽陵琥珀色眸子蒙了一層昏黑的霧,眼底卻有一抹幸福之色,破開眼中濃重的死灰色,綻出一絲微弱的光彩,“沒想到……你自己主動……來了……你……選了我……對嗎?”

  “是的,夫君!”葉姝將他的手貼在臉上哭起來,“我們要一起把女兒養大!你還沒見到女兒,求你別死,千萬別死!”

  “我還以為……自己是……如歌和……你父皇……趁你……失憶……強加給你的……”欽陵拚命地睜著眼睛,吃力地顫動著手指,在葉姝臉上輕輕摩挲。

  “是強加的沒錯,但他們把你強加給我的這一年,我真的喜歡你了,夫君!”葉姝泣不成聲,腦海裏浮現藥王穀那些歲月,欽陵扶著她在竹林小院裏一步步地學走路……

  能正常走路後,他們每天背著行囊去遠足,綿延不盡的青楓山,處處飛瀑流泉,鳥鳴花綻,青壁倚天,碧流漱石,每一峰每一穀都變幻無窮,藏著令人意想不到的風景……

  “真希望,你永遠也不……恢複記憶……”欽陵大口大口地劇烈喘息,瞳孔漸漸擴散,忽然他伸出手緊緊抓住葉姝的手臂,用盡整個生命的力量大喊了一聲,“姝兒!”然後,他的頭歪向一邊,茫然微張的眸子凝固不動了。

  “夫君,別死!藥王穀還有女兒在等我們!我們還有一輩子可以在一起!”葉姝搖晃著他,悲痛欲絕地哭喊。

  如歌提著燈籠,帶著大夫剛走上樓梯,就聽到葉姝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她扶著樓梯扶手站了片刻,忽然慘呼一聲“姐夫!”,手裏的燈籠從樓梯滾落,整個人如利箭般彈起,衝上樓梯,撞進房門……

  ————

  飛絮滿天,紅英亂落,狂風卷著雪白的柳絮漫天飛揚,如同下著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

  一支雪白縞素的隊伍正緩緩蜿蜒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靈幡飄揚,紙錢紛飛,一路迤邐著嚎啕大哭的聲音。

  隊伍前列策馬而行的,是兩個身著重孝、神情悲痛的絕色女子,隊列中間是四個大漢抬著的楠木棺材,跟著隊伍行走的是雇來送葬哭靈的男男女女。

  這時,前方官道上煙塵滾滾,旌旗獵獵,一行數百騎前簇後擁而來,隊伍裏彩旗鑾鈴,翠蓋霓旌,兩邊是長長的鐵甲騎兵護衛,甲胄光寒,劍戟橫空。

  當先一匹駿馬上有一名相貌俊秀的青年將領,身穿明光大鎧、朱紅白虎披風,手舉一杆黃旄豹尾的旌節。

  遠遠見了送葬的隊伍,青年將領舉起手臂示意身後的隊伍停下,眯眼瞧了半晌,忽然神情大喜,用力打了一鞭奔過去,遠遠高呼道:“前方是蘭陵公主否?”

  騎馬行在送葬隊伍前列的如歌,一身重孝,雪白的孝帶在發髻上飄揚,更襯得冰雕雪刻的容顏素潔淒美。

  她勒住馬頭,打量來人片刻,遲疑著問:“你是……寧都尉?”

  “是我,是我啊!”寧都尉跳下馬背,激動得滿臉紅暈,直插入鬢的劍眉越發飛揚俊逸,“沒想到蘭陵公主還記得末將!”

  說著指了指後麵的隊伍,“末將這次是奉皇命,率領右衛羽林軍,護衛王總管去前線傳旨的!”

  正說著話,後麵隊伍裏走出一匹金鞍玉轡的高頭大馬,馬背上一個肥碩的緋袍宦官對著如歌一拱手:“蘭陵公主,別來無恙!”

  如歌在馬背上恭恭敬敬地還了一禮:“王總管出宮辦差來了?”

  這時葉姝也從隊伍後麵打馬上前,那王總管見了葉姝,神色一凜,立即翻身下馬,肥碩的身軀顫巍巍地快步小跑著,像一個紅色的肉球滾到葉姝馬前,納頭便拜,尖細的聲音帶著誇張的聲調:“奴婢見過皇姐!”

  “皇姐?”葉姝對這個稱呼感到詫異,微微蹙了遠山凝黛的秀眉。她披麻戴孝,未施粉黛,滿麵悲愴,卻掩不住眉目如畫的絕色容光。

  “哎喲,您還不知道吧?咱們皇上已經親政了,他下旨要攝政王退兵,與野利——哦不——大燕國議和呢!”

  葉姝和如歌對視一眼:五弟親政了?!什麽時候的事?

  難道……他趁著葉衡出征在外,兵變奪權了?!

  葉姝心中劇震,再看那掌印大太監王重福,一臉肥肉笑得十分詭異和得意,顯然這裏麵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來的乾坤。

  葉姝素白清麗的臉上,緩緩浮起一抹嘲諷的冷笑,如一潭碧水中忽然綻放一朵嫋嫋婷婷的白蓮:“攝政王妃可好?”

  她那雙死水般悲傷的眸子,驀地閃爍充滿了曖昧的光色,乜斜著看向王重福。

  王重福心領神會地一笑,麈塵一甩:“陛下請攝政王妃和兩位郡主住進了景清宮,撥專人照顧著呢,皇姐您放心。”

  住進了景清宮?那好像是太妃們住的冷宮!

  這麽說,赫蘭薈和兩個女兒都被我五弟軟禁了?

  好,好,你也有今天!

  葉姝驀然間仰天大笑,笑得前仰後合,嬌軀亂顫,發絲飛揚。

  所有人都被驚呆了,晉陽長公主自從喪夫,這一路扶棺而歸,悲不自勝,幾次哭暈過去。

  怎麽突然仰天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葉姝突然搖晃著從馬背墜落。

  “姐姐!”如歌跳下馬奔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