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亢而又刺耳的收兵鉦聲，一聲接一聲地急促響起，如驚雷般在炸響在喧囂的戰場上空，驚動了每一個晉軍士卒。

  他們仰頭看去，見主帥所在的山崗上，大片令旗高高揮舞——那是快速撤退的旗語。

  戰士們瘋狂地驅趕戰馬，以更加無畏的悍勇砍殺圍堵過來的敵軍，往營寨後方的山林匯聚而去。

  輜重營後方的寨柵早已在賀震率軍衝下山時，已被刀劈斧砍、馬蹄踐踏出許多缺口，迅速回撤的晉軍像一股股黑色的潮水，從這些缺口往外衝湧。

  可就在這時，後方出現了巨大的騷動，嘹亮而又激昂的號角聲，伴隨著震耳欲聾的喊殺。

  晉軍們回頭看去，隻見耀眼的火光裏巨大的狼旗幕天席地地飛揚，一彪精甲貴胄的生力軍從天而降，如一柄破空擲下的鐵錘，狠狠地砸在了正急速撤退的晉軍隊伍裏。

  ——是隆吉可汗的主力中軍回援了！

  不愧是十年來縱橫天下所向披靡的鐵騎，赫蘭墨的野利士兵在接近輜重營的時候，已經迅速地分成了三股巨大的洪流，氣勢如虹，攜帶著滿天的風雷，鋪天蓋地向晉軍席卷而去。

  一時之間，巨大的恐懼和慌亂迅速籠罩了正在撤退的晉軍，他們這次襲營旨在燒掉敵軍輜重，並不打算與敵人正麵交鋒。畢竟敵軍人數遠勝已方，又是敵國君主親率的精銳鐵騎，卻沒想到，敵軍這樣快就回援了！

  晉軍爭先恐後地朝營寨後方柵欄的缺口湧去，唯恐落在後麵會被野利大軍踏成肉泥，然而野利騎兵已經迅速分成一支支分隊，在晉軍隊伍裏來回穿插，很快就將晉軍的隊伍截斷，然後再分別包圍剿殺。

  這原是草原上的騎兵圍獵的一種方式，中原軍隊對抗這種戰術最好的方式是結陣——結成堅固的陣型，以堅實的戰車、長矛攢刺和強弩猛射來克製騎兵的速度和靈活。

  然而此刻，慌亂撤退的晉軍哪裏還能結什麽陣型，麵對排山倒海一般衝來的野利騎兵，晉軍們就像驚濤駭浪中的小舟，又像深秋狂風吹落的枯葉，被敵人肆意砍殺，踐踏，撞擊，吞噬……

  欽陵帶著兩千個中軍精銳衝下山時，隻有少部分晉軍從野利士兵的血腥圍剿中殺出生路，衝到了山下。

  “賀將軍呢？！”欽陵聲嘶力竭地問這些渾身浴血亡命逃竄出來的殘兵潰勇。

  “沒看見！”

  “我也沒看見！”

  賀震是欽陵在馬幫的結拜兄弟，因他是副幫主，又被人叫做“賀老二”。

  此人原是遼西一個軍州治下的漢人奴隸，因為不甘被野利人奴役，逃亡做了馬賊。

  後來認識了欽陵，兩人皆是豪爽重義的漢子，遂結八拜之交，又拉了更多兄弟組成了馬幫。

  再後來，欽陵帶著馬幫兄弟把葉姝搶回晉國，賀震在邊境接應他們。之後又一起到了嚴柬之治下的寧州府，賀震便留在寧州府從軍。

  去年嚴柬之調任寅州，欽陵被任命為寧州都督，賀震便做了欽陵的副將。

  兩人從馬幫的結義兄弟，到戰場上的同袍戰友，情義山高海深。欽陵心中焦急，將戰馬抽打得劈啪作響，率領兩千士兵躍過早已倒塌焚毀的寨柵，如一頭頭猛虎般嘶吼著衝了進去。

  “賀老二！”剛殺開一條血路衝進輜重營不久，欽陵便看見了和三騎敵人纏鬥在一起的賀震，欽陵一夾馬腹，縱馬躍去的同時，將數名敵騎挑落馬背，迅速接近賀震，“賀老二，快走！我來殿後！”

  這時一員敵將認出了欽陵，大吼一聲：“是欽陵！大汗有令，取叛國賊欽陵首級者，賞黃金萬兩，綢緞萬匹！”說著便揮舞大刀縱馬撲了上來。

  欽陵怒吼一聲，手中長槍一個橫掃，“鐺”地一聲，便將來人的大刀磕飛出去。

  接著長槍猛刺，將來人高高挑起，當成肉盾掃落了一大片敵軍。

  更多的敵人蜂集蟻聚地湧來，欽陵吼聲如雷，手中長槍舞得如同輪轉，左挑右刺，橫掃豎擊，槍影過處，慘叫四起，斷臂殘肢伴著鮮血淩空飛濺。

  他眼角餘光看見賀震帶著手下已經衝了出去，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

  然而，這時有更多的敵軍認出了欽陵，紛紛嘶聲高喊：“欽陵在這裏！”

  “大汗有令，取叛國賊欽陵首級者，賞黃金萬兩，綢緞萬匹！”

  越來越多的敵軍從四麵八方圍攻過來，猶如聞到血腥味的餓狼朝欽陵蜂擁撲至。

  欽陵身邊的親兵一個接一個地倒下，欽陵直殺得槍杆積滿血垢、不住打滑，滿嘴都是血腥味，臉上的血汙凍成硬塊僵在皮膚上，背上和肩上漸漸插滿了箭矢……

  他在心中苦澀又悲涼地笑了：一定是因為姝兒跑到我這裏來，赫蘭墨動怒了，不置我於死地絕不罷休……

  姝兒……姝兒……

  無論如何，你選擇了我！

  不管你是因為什麽，你選擇的是我！

  對於我來說，富貴功名不過三尺沉沙，何若與愛人相守天涯。

  我要殺出去，帶你回藥王穀，和我們的女兒一起幸福地生活！

  心中想著，欽陵虎吼一聲，扔掉已經握不住的長槍，從馬鞍邊拔出一柄戰刀，刹那間刀光暴漲，他狂吼著奮力往前衝殺。

  眼睛已被鮮血蒙住，視野一片模糊，到處是刀光劍影，血色盈野，身上的箭傷不停地流血，意識越來越模糊……

  就在這個瞬間，一杆長矛突然如靈蛇出洞般，從一個刁鑽至極的角落刺向欽陵。

  欽陵本能地在馬背上一個仰身躲開長矛，立起身時磕飛了一把當頭砍下的戰刀，接著又一刀剁掉右邊縱馬撲來的敵人半邊肩膀。

  可是，那杆長矛仍舊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像一個嗜血的幽靈在暗中窺視著他，隨時有可能撲上來將他吞噬。

  欽陵猛地扭頭看去，隻見那人兜鍪下壓著一雙深潭般幽沉的黑眸，眸底隱著寒水般冷冷的殺機，臉頰邊長長的刀疤在夜色裏顯得格外猙獰酷烈。

  “索莫！”欽陵失聲喊了出來。

  當年競爭聖狼衛時，唯一能與他匹敵的索莫。

  “為了女人背君叛國的狗賊，拿命來——”

  索莫低沉的吼聲如同發怒的雄獅，手中長矛忽然急速旋轉著刺來，夜色下仿佛一條蛟龍破雲而出，發出撕裂空氣的尖銳嘯聲，寒星般的矛尖映在欽陵的眸中，漸漸擴大。

  欽陵心中發寒，全身肌肉繃到了極處，暗暗提氣，運起全部的內力，舉刀迎了上去。

  “鐺”地一聲爆響，長矛和馬刀撞擊到了一處，所有人的耳朵都被震得嗡嗡直響。

  強烈的氣勁如龍卷風般橫掃開去，周圍數丈之內再無一騎，士兵們下意識地紛紛策馬退開。

  長矛順著馬刀一路刮擦，帶起一連串耀眼的火花，如毒蛇吐信般直襲欽陵胸口。

  欽陵回撤馬刀“鐺”地一擋，對方強大的內力如颶風撲麵，吹得欽陵臉頰生疼，鬢發飛揚。

  索莫騎乘的是赫蘭墨親賜的大宛寶馬，神駿非凡，而欽陵的坐騎稍遜，終於頂不住兩人兵器撞擊間的強大內勁，驚嘶一聲，猛地往前奔躥。

  欽陵借著坐騎衝力，撤開彎刀，帶馬與索莫擦肩而過。

  他大口地喘息著，激烈的搏鬥讓他遍體的箭傷加速流血，身上的鎧甲已經多處被染成深色，甲片縫隙裏蜿蜒著一道道血流。

  他借著草料棚和糧倉的衝天火光，越過密密麻麻的士兵頭盔和森林般的刀槍劍戟，朝山崗那邊望了一眼，心中忽然劇痛難忍。

  姝兒，姝兒……

  我們的女兒是不是和你一樣美麗，活潑，愛笑？

  他眼中一陣熱燙，不知是血還是淚，咬牙撥轉馬頭，發出一聲豪情萬丈的長嘯，馬刀映著火光如一道白虹劃過，徑直朝索莫衝殺而去。

  “噠、噠、噠……”兩匹駿馬開始相向奔跑，馬鬃飛揚間，一股氣勁如平地卷起的旋風漸漸升高，越來越強，越來越猛烈。

  在兩個武功絕頂的人看來，對方的招式在彼此眼裏都像是慢動作一般，虛晃的矛影與蓄勢待發的刀式都被對方識破，彎刀和長矛再次準確而又凶猛地撞擊到一起。

  石破天驚的一響！欽陵的手臂被震得發麻，手臂肌肉幾乎崩裂。

  其實索莫早就向赫蘭墨請戰，赫蘭墨卻擺手止住了他，直到看見一隊隊鐵騎衝向欽陵，又一個個如撞碎在岩石上的浪頭般倒下，赫蘭墨才一揮手，傳令索莫出戰。

  欽陵和索莫原本旗鼓相當，而欽陵以寡敵眾，已經殺得遍體鱗傷、精疲力盡，索莫卻剛剛下場，體力已是遠勝一籌。

  強勁的內力源源不斷從長矛傳來，如同泰山壓頂，撼得欽陵一陣氣血翻湧，終於“噗”地噴出一口鮮血。

  他隻得撤開刀身，避開正麵的硬抗，運用靈巧的刀法，伏低身子向索莫的腰間甲裙縫隙處削去。

  然而，索莫立即識破他的用意，狠狠一夾馬腹往旁邊閃開，同時橫過矛杆猛地一砸，重重砸在欽陵肩背上，一陣劇痛中，欽陵滾落馬背，在地上接連翻滾。

  這時，索莫策馬飛奔而至，長矛往地下連續猛刺，欽陵在矛尖劃過的凜冽光弧中翻滾躲閃，滾動間身上插著的數支利箭折斷，箭頭更深地紮入肌骨，痛得他腦中一陣陣暈眩。

  動作因而逐漸滯緩，終於被一矛從腰腹的甲裙接縫處猛地刺入，撕心裂肺的慘嚎聲中，整個人被長矛定在地上不住抽搐，鮮血從傷口汩汩地湧出，迅速染紅了身上的鎧甲和身下的塵土。

  索莫跳下馬背，從地上拾起欽陵掉落的馬刀，牛皮靴踩在欽陵胸口，半蹲下來冷冷盯視欽陵：“你這個背主投敵的叛徒，也有今天！”

  說罷，手裏馬刀舉起，劃過一道利落而冷冽的弧線——

  “姐夫！姐夫！”忽然，有淒厲泣血的呼喊聲傳來，回蕩在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