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章 春風吹已斷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4978
  赫蘭墨在半夢半醒之間聽見如訴如泣的琴聲,似雨珠滴落在寧靜的湖麵,蕩出一圈圈美麗的漣漪,回環連綿,清越出塵。

  他微微睜眼,晨光朦朧,葉姝正在窗下的琴榻上撫琴,漆黑長發如墨玉瀉雲,白底銀絲的輕薄羅衫柔柔逶迤,顧盼含情的媚眼波光流轉,纖纖玉手在一架古琴上輕攏慢撚,婉轉的曲調便從指間流淌而出,流水般蔓延至心間……

  赫蘭墨不禁疑惑,妹妹的琴聲何時變得如此空靈?

  葉姝自小學什麽都無長性,琴棋書畫、歌舞騎射她樣樣都略窺門徑,卻無一樣爐火純青。

  正想著,琴音忽變,如金石裂帛,鏗然劃響,硬生生驚破先前的行雲流水。

  接著,琴音越來越激越,猶如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又似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便在這時,渺渺琴音中忽然融入一縷篳篥的伴奏,葉姝微抬秀眸看去。

  阿墨不知何時靠著錦枕坐了起來,手持一管篳篥,那高亢而淒愴的樂聲似為葉姝的琴音增添了一抹悲壯,奔騰的戰馬漸漸踏過冰河,沒入黃沙衰草的蒼茫之中。

  接著琴聲又是一變,如疾風暴雨橫掃而來,夾雜著電閃雷鳴。篳篥聲亦隨之而變,似雄鷹展翅,從暴風雨中穿過,翱翔奮擊於萬裏長空……

  葉姝抬目凝了阿墨一眼,四目相觸,彼此心間皆是濃濃的愛意翻滾。

  琴聲逐漸低徊,仿佛風浪過後,湛藍碧空如洗;篳篥聲也逐漸幽長,猶如大鵬收斂了翅膀,徐徐從雲霄飛落,停棲於雲霧繚繞的山巔……

  最後,琴聲笳聲同時戛然而止,葉姝十指離弦,阿墨篳篥離唇,二人久久對視,嫋嫋餘音在兩人之間繚繞……

  “妹妹的琴藝何時這般爐火純青了?”赫蘭墨綻開一抹欣賞的笑容,深邃的藍眸仿佛陽光粼粼的海麵。

  “我頭部受傷後,母後每日教我彈琴。因為肖穀主說,人的每根手指頭都連著一處腦部經脈,常動十指,可以疏通腦中經絡……”葉姝靜靜說道,身後的窗戶透進稀薄的晨光,微明的朦朧光暈籠著她,整個人便如冰雕玉琢,隱隱似有華彩。

  “我現在還能憶起母妃的琴曲,當真是天籟之音……”赫蘭墨微微仰靠在枕上,無數溫暖的回憶如地底熱泉般從心底深處湧起。

  他像愛親生母親一樣愛著蘇葭湄,記憶中的母妃永遠是那樣優雅,高貴,智慧。

  “我頭部受傷,真的是你用鐵骨朵打的?”葉姝忽然問道,水晶般的明眸直直望過來。

  赫蘭墨搭在膝蓋上的手劇烈一顫,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心中一陣陣抽搐般的疼痛。

  “此事說來話長,你尚在月子裏,我怕跟你講了,你會情緒起伏,於你康複不利……”赫蘭墨深吸一口氣,緩緩將仰靠的頭垂下,望向她的眼睛。

  葉姝與他對視良久,驀地淒然一笑:“也好,別告訴我了,反正我都已經忘了……”

  赫蘭墨扶著床欄掙紮著起身,喉嚨裏有低低的哽咽:“妹妹,對不起……”

  “阿墨哥哥!別動!”葉姝趕上兩步將他扶回床榻,赫蘭墨緊緊抓著她的手,氣喘籲籲地一聲聲道,“對不起,是我不好……”

  “我都說了,我已經忘了。我隻記得你是我的阿墨哥哥,是昊澤的父親。其它的事我全不記得了,也不願再想起來。”葉姝淚流滿麵,捧著他的臉不停地吻他,“好愛你,阿墨哥哥,生生世世都不想和你分開……

  她的吻那樣熾熱狂亂,直到眼淚濡濕了彼此的臉,直到他唇齒間盈滿了她嘴唇、發絲和皮膚的醉人幽香……

  “我也是,妹妹,生生世世都不想和你分開……”他強忍著傷口的疼痛,翻身將她覆於身下,以更狂熱的親吻和掠奪回應她……

  ————

  赫蘭墨的毒傷一天天痊愈,漸漸能夠坐起來處理軍務。

  他養病期間一直住在葉姝的長公主府,幹脆把臨時金帳也設在了這裏,公主府的大堂便成了赫蘭墨接見部將的議事堂。

  這日,他得到斥候傳回的消息:在並州以南發現大批晉軍正沿著洎水北上,打的是晉國攝政王的旗號,離並州城隻有幾十裏了!

  幾日前,另外幾路斥候也曾帶來不利的消息:赫蘭墨的左翼和右翼竟然都被晉軍阻截,沒能夠及時來和他會師。

  從寧州送過來的糧草又被劫持,這樣一來,赫蘭墨等於被困在了並州。隻能每天派出遊騎,在並州周圍的郡縣村鎮搶掠糧草。

  這晚回到內院,赫蘭墨一直沉默不語。晚膳時,葉姝見他低頭悶悶地撕著一張餅,燭光下的側顏如刀刻般棱角分明,散發著森冷嚴峻的氣息。

  葉姝將玉手覆上他的手背,試探著問道:“阿墨哥哥為軍務煩心嗎?”

  赫蘭墨放下蒸餅,抬起眼眸,眼底有一抹晦暗的幽光閃過:“你哥親自帶兵來援並州了。”

  葉姝身子一顫,腦中忽然有許多模糊的場景湧動,許許多多的影像呼之欲出,她微微閉上了眼睛。

  “妹妹怎麽了?”赫蘭墨反握住她的手,傾身靠近。

  “我沒事,隻是感覺好像以前有一次也曾陪你打仗,遇上我哥禦駕親征……”葉姝臉色微微有些蒼白,就像清晨繚繞花間的薄霧,楚楚動人。

  赫蘭墨眸中忽然爆出一絲寒芒,猛地一拍桌案:“好啊,我上了你哥的當了!”

  “嗯?”葉姝眨著星眸,不明所以。

  “我這支中路軍進軍太快,另外兩翼兵馬卻遲遲不能與我會師。如今我一頭撞進了你哥的羅網,他現在準備收網了。”

  “你是說……”葉姝秀眉淺顰,凝神思索著,“我哥是故意放你進來?”

  “不,他剛開始並不想放我入關,否則也不會讓欽陵去守越雁關。因為他知道欽陵為了你,一定會死守關隘,所以你哥最初是希望拒敵於境外。

  但是,欽陵沒有攔住我,之後你哥的戰略應該已經改變了。我從寧州南下後,進軍變得異常順利,以並州為首的數個州縣望風而降。

  可是,我的另外兩翼兵馬卻出師不利,所遇堅城難克。照理說,不會如此天差地別。隻有一個解釋,你哥故意引我孤軍深入,準備把我困在並州殲滅。

  並州這個地方,北有黃蛇嶺,東有五行山,西有尋河,是比較有利於圍殲的地形。我若不是遇刺中毒,本來不願意在此久駐。”

  遇刺中毒,都是因為我……

  葉姝心中一陣難過,抓住赫蘭墨的手:“阿墨哥哥,要不……你撤軍吧!”

  赫蘭墨卻搖了搖頭,眸中射出凜冽的寒光:“即使我要退兵,也不急於一時。”

  葉姝聽不懂了:“退兵難道不是越快越好嗎?等敵軍合圍,還如何退兵?”

  赫蘭墨笑了,眉眼間俱是睥睨四海的霸氣與自信:“妹妹,早撤可未必優於晚撤。我常與各部落首領一起圍獵,你可知,虎豹之類的猛獸一旦被圍,往往蹲在原地不動,等獵手們靠近了,它才突然發力,朝一處猛撲過去,頃刻間突破重圍,穿山越嶺消失不見。如果它早早行動,獵手們則來得及移動,能夠有效地攔截。”

  葉姝好奇地睜著一雙妙目聽得津津有味:“真的?野獸竟然如此機智?”

  赫蘭墨繼續說道:“所以,聰明的獵手圍獵,往往不會圍死。而會故意留一個缺口,讓獵物從那個缺口逃走,然後在獵物的逃亡路上截殺,這才是最高明的捕獵方式。”

  葉姝不住地點頭:“阿墨哥哥現在是在考慮從何方撤退,對嗎?你擔心我哥會故意留個缺口放你走,然後在你撤退的路上埋伏兵馬,就像捕獵那樣?”

  赫蘭墨攬住葉姝肩頭,將她擁入懷中,欣喜不已:“妹妹好聰明,一點即通。你最近記憶恢複不少了吧?”

  葉姝在他懷裏仰起小臉,美眸中似有水波盈盈:“嗯,我記得上次我哥禦駕親征時,我跟著你一起撤軍,昊澤也在對吧?”

  赫蘭墨憂傷地搖搖頭,輕撫她嬌豔的小臉:“你記錯了,你哥禦駕親征是昊澤剛出生那年。我們帶著昊澤一起撤退是在前年,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昊澤,他剛出生就被如歌帶走了……”

  “為什麽我都不記得了……我隻記得跟著你撤退,周圍是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到處是火光,我發瘋般地打馬飛奔,還不斷地扭頭去看昊澤……當時有個聖狼衛將昊澤綁在自己身上,對不對?可我實在想不起是哪個聖狼衛了……”

  葉姝抱著頭伏在赫蘭墨懷裏啜泣:“為什麽我明明腦海裏有模糊的場景,可就是想不起來那是誰,前因後果又是什麽……”

  “那是德支,那年就是他把昊澤綁在身上衝殺出去的,後來昊澤一直跟他最要好。德支被我派去寧州催糧了,等他回來你見到他就會想起來的。”赫蘭墨不斷輕拍葉姝清瘦的玉背,“妹妹,別著急,慢慢地都會想起來的……”

  第二天,並州城外突然傳來震天撼地的戰鼓聲,如旱地驚雷般,隆隆不絕地滾過城池上空。

  正是斥候探到的那支打著攝政王旗號、沿著洎水北上的晉軍。

  到了晚上,並州城外漫山遍野都是火把,將夜空照得血紅,從城樓望下去,成千上萬的火把匯聚成赤紅的潮水,將整個並州城變得像火海裏的孤島。

  晉軍並不急於攻城,而是徹夜地擂鼓喊殺,驚天動地的聲浪搖撼得整座城池都在晃動。

  赫蘭墨在議事堂召集各部將領議事,將官們都麵露焦急之色,籲請大汗迅速撤退。

  赫蘭墨抬手壓下眾人的吵嚷,威嚴的目光掃過全場,沉著地開口:“晉國京畿的兵馬全部加起來不會超過二十萬。其中京師需要兵馬護衛皇帝,還要留下兵馬防備叛亂不斷的東南。

  根據本汗的估計和斥候的探查,前來並州的援軍不會超過十萬,而且很可能留了部分繞到咱們背後去,準備在咱們撤軍路上截殺。

  所以,城外的兵馬不過是多點火把、多用旗鼓、虛張聲勢而已。其目的無非是想把我們嚇跑,然後在我們撤軍的路上設伏。

  本汗已經派遣兩支斥候隊,到北麵的黃蛇嶺去探查,咱們等斥候傳回消息,再確定撤退方案。”

  幾日後,斥候回來稟報:在黃蛇嶺的一處隱秘山穀中發現大批晉軍,最少有四五萬藏兵!

  眾將對赫蘭墨佩服得五體投地:竟然全都被大汗料中了,葉衡果然沒有把兵馬全部用來圍城,而是分兵從西邊繞到赫蘭墨背後的黃蛇嶺埋伏。

  並州城外的兵馬隻是虛張聲勢,等赫蘭墨撤退路上經過黃蛇嶺時,真正的戰鬥才開始!

  “大汗,既然城外的晉軍乃是虛張聲勢,咱們何不出城殺敗他?”部將們紛紛請命。

  赫蘭墨一擺手,威勢懾人:“葉衡的主力肯定不在城外,即使殺敗了這支晉軍,也無關緊要,反而白白浪費兵力。

  葉衡既然料定本汗會從黃蛇嶺撤軍,他本人肯定埋伏在黃蛇嶺等著我。他以為本汗的左翼和右翼全都進軍不利,本汗就不敢從兩翼撤退?

  前幾日有斥候帶回消息,左律王(莫槐伏念)正與嚴柬之在五行山南麓的石鼓口相持不下,咱們就從石鼓口撤退,從背後打嚴柬之一個措手不及,與左律王會師!

  今晚咱們就撤出並州,先派部分士兵大張旗鼓往北撤,引走並州城外的敵軍,咱們的主力出城後悄悄往東走!”

  ————

  不僅葉衡未料到赫蘭墨會從東邊撤退,駐守在石鼓口的嚴柬之也沒料到。

  當赫蘭墨的虎豹騎以極快的行軍速度,閃電般從並州趕到石鼓口,猶如神兵天降,從嚴柬之背後的山上衝下來,嚴柬之的大營頓時炸了鍋似地沸騰了。

  駐紮在石鼓口外的莫槐伏念所部,已經和嚴柬之對峙多日,兩軍互有勝敗,莫槐伏念始終衝不破嚴柬之的防線。

  突然間斥候來稟報,嚴柬之的營寨火光衝天,殺聲震耳,如潰巢的蟻穴般混亂不堪。

  莫槐伏念跳上馬背瞭望,高舉彎刀,猛地往前一揮:“是大汗殺過來了,兒郎們,隨我出戰!”

  這一戰,赫蘭墨和莫槐伏念一同夾擊嚴柬之,殺得血流成河,屍橫遍野,六萬晉軍或戰死或被俘,隻剩嚴柬之帶著幾十個殘兵剩勇向南突圍,逃往丘澤縣。

  大戰之後,分完戰利品,赫蘭墨在營寨裏舉行慶功大宴。

  莫槐伏念在此戰中身先士卒,生擒嚴柬之的長子嚴覃,陣斬嚴柬之副將張敬玄,戰功赫赫,慶功宴上不停有人向他敬酒。

  莫槐伏念喝得暈暈乎乎,將手搭在索莫手下一個狼衛隊長肩上:“都顏大哥,聽說大汗在並州遇刺了?”

  雖然索莫交待過此事保密,都顏卻因為醉意上頭,管不住嘴巴,將赫蘭墨在並州遇刺的始末原原本本講了。

  莫槐伏念聽得心頭火起,胸中一陣怒意翻騰:又是那個妖婦!大汗因為她中了多少次毒,遭了多少次道兒!

  莫槐伏念搖搖晃晃走出慶功大帳,卻見夜色裏一隊甲胄森嚴的狼衛,簇擁著一乘朱輪錦帷的馬車從轅門處進得大營來。

  那步真跳下馬背,來到馬車前恭恭敬敬地行禮:“可賀敦,到了。”

  兩名健壯的侍女撩起車帷,從車中扶下來一位身著白狐裘的絕代佳人,那身狐裘風毛出得極好,毛尖折射月華,仿佛一層銀色的光暈籠著她。她的肌膚幾乎和狐裘一樣白,瑩白的臉上唯有唇色塗得極鮮豔,宛若盛開於雪地的玫瑰。

  “怎麽她又成可賀敦了?那我的妹妹阿柔將被置於何地?”

  一股血氣伴著醉意直衝大腦,莫槐伏念如猛虎下山般衝上前來。

  那步真正欲護住葉姝,被莫槐伏念勁烈的掌風擊飛出去。

  兩名侍女還沒有反應過來,莫槐伏念的巴掌就帶著呼嘯的風聲,狠狠甩到了葉姝臉上:“妖婦,你還有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