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4章 相逢夢一場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3681
  “你姐姐在裏麵嗎?”赫蘭墨深沉如海的眸中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焦急。

  勁裝佩劍的如歌徐徐走下台階,大片火把照耀下,她清麗的臉呈現出幾近透明的蒼白,神情卻鎮定自若:“姐姐在裏麵,我已經跟她說了隆吉可汗想見她。”

  隆吉可汗想見她?

  赫蘭墨注意到這不同尋常的用詞,整個人愣住,修長剛勁的眉峰深深壓低,眉間一抹沉鬱彌漫開來:“我聽寧州都督府的廚娘說,姝兒已經能夠像尋常人一樣說話走路了……”

  去年姝兒被劫走時,連說話走路都困難。

  如歌微微綻出一絲笑意,仿若透明的冰塊裂開一道縫隙:“她確實能夠說話走路了,但已經忘記關於你的一切了。你也不要跟她提起來。她剛剛生完孩子,仍在月子裏。欽陵在黃蛇嶺中伏的事,我們都不敢告訴她。如果你突然跟她提起你和她的過去,使她情緒激動,會導致產後惡露不盡。”

  “忘記了關於我的一切……”赫蘭墨像沒聽懂一樣喃喃地重複,火把緋紅的光焰中,他英俊的臉忽然蒼涼如蒙夜霧,眸中似有什麽在一點點破碎。

  “你答應我,不會跟她提到過去,不會讓她受到刺激,我才讓你進去見她。”如歌緊緊盯著赫蘭墨,眼底有一絲恨意極快地閃過,“我剛才跟姐姐說,北國的隆吉可汗久仰姐姐豔名,欲見姐姐一麵。”

  “難道她不會覺得奇怪嗎,一個敵國君主為何要見她?”赫蘭墨眼底升起一絲希冀,似乎仍不相信姝兒會忘記他。

  “姐姐雖然逐漸康複,但腦子仍不好使,所以她並不感到奇怪。”如歌仍舊冷淡地說,“你還想不想見她?如果不想,我就回去了。”說罷轉身欲上台階。

  “等等!”赫蘭墨聲音沙啞地叫住她,深海般的眸中翻湧著幾乎快要壓抑不住的渴望,“我要見她!我答應你,不跟她提到過去!”

  也好,她忘了我,便能從此解脫了吧……

  我又何必再提起過去,讓她痛苦。

  我又何必再跟她講:當初是我輕信我那該死的長子,冤枉你和人偷情,把你打成了殘廢……

  我看一眼她就走吧,從此紅塵兩隔,一別兩寬……

  赫蘭墨跟著如歌踏上台階,身後大隊的狼衛們鐵甲鏗鏘、執刀按劍緊緊簇擁過來,神色警戒地護衛在赫蘭墨身邊。

  如歌一邊衣袂當風在前帶路,一邊眸光清冷地掃過那些緊跟在赫蘭墨身後的鐵甲狼衛。

  “姐姐在裏麵。”如歌在一間五開間的門扇前停下腳步。

  甲胄碰撞聲和軍靴擦地聲密集地響起,一部分狼衛迅速地散開,在這間房屋的門口、後窗、外廊、院落,布成森嚴的防衛陣勢。

  “我不進去了。”如歌長睫輕顫,低低說道,“我回自己房間了,大汗,請你信守承諾,不要再傷害我姐姐……”

  最後一語淒然哀婉,像水珠滴在琴弦上,令赫蘭墨身子一震,猶如被利箭穿過心扉,劇痛難忍。

  “我知道……”他聲音嘶啞地答應著,正欲跨進,索莫閃身擋在他前麵,“大汗,請讓屬下先帶人進去查看。”

  “切莫驚擾了公主!”赫蘭墨威嚴地提醒,他的聲音透過層層紗帳,鑽入坐在內室床榻邊的葉姝耳中。

  莫名地便是一個激靈。

  這聲音……

  如歌說,北國的隆吉可汗好色如命,因為聽說晉陽公主和蘭陵公主皆有國色,欲見二位公主一麵。

  如歌說她先出去見他,用美貌震懾住他,再告訴他:我姐姐晉陽公主比我更美,隻是姐姐比我害羞,大汗若要見她,必須親自進到她房間去。

  如此一來,隆吉可汗必定會進入她的臥室,她便可以伺機刺殺。

  葉姝握緊了衣袖下冰冷的袖弩。

  這幾日,如歌給她的袖弩中裝上取了箭頭的箭,又從欽陵派來保護她的一百個親兵裏,挑選和隆吉可汗身高相仿的,和她麵對麵站著練習。

  神奇的是,雖然隻練習幾日,她射出的箭卻驚人地有準頭,幾乎百發百中。

  唯一的缺陷是她力氣尚未恢複,但是弩機可以幫助她彌補力量的不足,她隻需輕輕按動機括即可。

  而且如歌讓肖穀主配置了毒藥,塗抹在箭頭,隻要能讓隆吉可汗擦破皮,毒藥就可以滲入他的血液。

  葉姝的心撲騰撲騰地狂跳起來,不停地在月白長裙上蹭著滿是冷汗的手掌,正是在這時她聽到他說話:“切莫驚擾了公主!”

  那清醇、磁性的聲音,刹那間從葉姝腦海裏呼嘯而過,掠起了層層疊疊的漣漪,無數往事的畫麵,影影綽綽地在她眼前蕩漾不定。

  她剛想抓住某個影像,突然靴聲橐橐,十幾個高大威武的鐵甲衛士衝了進來,先把整間臥室到處搜查了一番。

  不過,經過葉姝所在床榻的帳幔前時,他們無一例外都放輕腳步,畢恭畢敬。

  葉姝坐在床沿仰頭望著他們,那一張張原本應該陌生的麵孔在燭影裏晃來晃去,不知為何帶來了一縷縷熟悉的氣息。

  為什麽我覺得好像見過這些人?

  “啟稟大汗,室內隻有可賀……公主在!”索莫低頭稟報。

  屋子裏的地龍燒得很熱,赫蘭墨脫下了大氅,卸下了盔甲,又脫掉了內裏的皮襯,隻穿一襲野利人傳統的左衽窄袖紫緞胡服。

  聽完索莫的稟報,他點了點頭,深沉的臉上無一絲表情,不動聲色地跨進內室。然而,如果仔細看,會發現他的胸膛起伏得很厲害,濃長的睫毛微微顫栗。

  燭光朦朧,熏香嫋嫋,是她最愛的百合香,僅僅是聞到這個香氣,他全身的血液就快要沸騰起來了。

  深深地、大口的呼吸,赫蘭墨幾乎壓抑不住想要衝上去將她緊緊摟入懷中、瘋狂親吻她、吻遍她全身的衝動。

  然而,如歌的話在耳邊回響。

  他腦海裏浮現去年她那癡呆的模樣,在心裏大聲地警告自己:不要刺激她……不要再傷害她……

  絲質帳幔如光束般披瀉而下,又似雲層般嫋嫋縈繞,微風拂過,層層漾開。

  她坐在雲霧般的輕紗深處,窄袖紫衣,月白長裙,領口和裙擺繡著細細碎碎的白色梨花,冰姿玉骨,香肌雪潤。

  她本就容貌絕美,又因腦傷未愈,懵懂無知,神情間帶著猶如嬰兒般的純稚無邪,美得不染一絲塵埃,宛如冰山上冰清玉潔的雪蓮花。

  “妹妹……”赫蘭墨撩起輕紗帷幔,用極輕的聲音喚她,生怕驚嚇了她,然而胸中排山倒海的思念與愛意,又讓他的聲線帶著嘶啞的顫抖。

  燭光搖曳,散發出朦朧的光暈,葉姝微微睜大的瞳眸,宛若一池澄澈的清水,漸漸有漣漪泛起,那輕微漾動的波紋越來越劇烈,連花瓣般的紅唇都開始輕顫:“你……是……”

  我見過他,我以前肯定見過他,而且不止是見過……

  記憶深處有什麽在劇烈地翻湧,像海底深處的火山,即將噴薄而出。葉姝蜷起身子抱住頭,發出痛楚的呻銀。

  赫蘭墨想起如歌說姝兒不能受到刺激,忙俯身輕撫她的後背:“別害怕,我不會傷害你。”

  他的聲音帶著哽咽,心口痛得像被燒紅的刀子來來回回地切割:到底還是忘了嗎?

  原以為自己已經不在意,原本隻想看她一眼就走,從此勞燕分飛,相忘於江湖。

  可是看見她真的不記得自己了,真的忘記了那些刻骨銘心的過往,他的心還是無可抑製地狠狠疼痛起來。

  葉姝抱著頭拚命搖晃,淚水一滴滴墜落,美麗蒼白的容顏在極度的痛苦下仿佛被揉碎的花瓣:這個人殺了我兩任丈夫!我是為了給夫君報仇才接近他!

  可我為什麽,為什麽覺得他如此熟悉,熟悉得仿佛他是生命中最難忘的一個人?

  如歌說我以前幫助亡夫守城時,曾經見過隆吉可汗。此人乃是不世出的梟雄,見過一次就終生難忘。

  因此,我才會覺得他熟悉,是這樣嗎?

  一定是這樣……一定是這樣……

  如歌不會騙我的……

  “你怎麽了?要不要我叫個大夫……”赫蘭墨俯下身,展開雙臂環住她簌簌發抖的身體,心痛得寸寸碎裂。

  “別碰我……”她突然猛烈地掙紮起來,發狂般地推攘他,聲音尖銳而淒厲,“你放開我,走開!走開!”

  赫蘭墨不敢用強,痛苦地倒退兩步,張了張嘴正要說什麽,忽然眼前金光迸射,緊接著,胸腹間驀地被一股涼意穿透!

  赫蘭墨震驚地低下頭:隻見胸口有一支金色小箭已經深深沒入,隻剩箭尾,殷紅的血跡從他衣襟處蔓延開,像一朵紅色牡丹緩緩綻放。

  “妹妹?!你……”他眼中滿是震駭與不解,抬目看向她——她袖間的小弩正閃著森冷的寒光。

  就在他抬眸看過來的瞬間,燭光映入他盛滿驚痛的眼底,葉姝陡然驚呆了,猶如被一道巨大的浪頭迎麵打來,失聲叫道:“你是……阿墨哥哥?”

  ——他就是那個總在她夢境裏出現的少年?!

  她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眼神凝聚了又渙散,渙散了又凝聚,記憶深處那些模糊的影像紛紛湧現,逐漸與眼前這張容顏慢慢重合……

  “是我……妹妹……你想起來了?”他悲愴地笑了,藍眸中隱隱有水光閃動,“這個袖弩……還是你二十六歲芳誕……我送你的禮物……”

  他唇角浮起嘲諷而又淒愴的笑意,忽然身子一晃,整個人往下滑落。

  “阿墨哥哥!”她撕心裂肺地慘叫,如一隻折翅的絕望鳳蝶撲過去抱住他,拚命支撐著他高大的身軀,滿手滿臉都沾了他胸口不斷滲出的鮮血。

  “大汗!”

  “大汗!”

  帳幔外的狼衛們大吼著衝了進來,蜂擁而上,七手八腳將赫蘭墨扶到床上躺下。

  另外幾名狼衛衝上去將葉姝撲倒,牢牢摁在床邊的地上。

  “放開她!”赫蘭墨隻覺令人窒息的黑暗鋪天蓋地襲來,他拚盡最後一絲力量,嘶聲大喊,“索莫,不許傷害她!”

  “箭頭有毒!”正在查看赫蘭墨傷勢的索莫,突然抬頭焦急地高呼,“快傳軍醫!”

  “如歌……如歌有解藥!”葉姝淒慘地失聲痛哭,泣不成聲。

  “快去捉拿蘭陵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