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章 負君千行淚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184
  大軍離開寧州不久就下起雪來,空中飛舞的雪花被狂風席卷著,颼颼地打在人臉上和身上,硬生生地疼。

  不過這對於北方草原上的戰士不算什麽,赫蘭墨的虎豹騎依舊冒著風雪前行,走不過數裏,人和馬從頭到腳一片雪白,連眉毛和胡子都分辨不出了。

  幾萬人馬在雪中前行,卻根本聽不到聲音,天地間隻有雪花在風中簌簌飄落的聲音。

  “大汗——大汗——”風雪中有快馬從後麵追來,“阿波的斥候隊回來了!”

  赫蘭墨令大軍暫停,勒馬立在雪中等待,斥候隊長阿波下了馬,飛奔到赫蘭墨馬前,跪在雪地裏:“大汗,後麵有一支追兵,離咱們大約四五十裏,打的是寧州都督的旗號!”

  赫蘭墨金盔下的眉睫與胡須落滿了雪花,唯有一雙冰藍色的眼睛在一片雪白中,如無邊的海水般深沉明亮,他沉穩而威嚴地下令:“切勿主動出擊,隨時向本汗稟報這支隊伍的動向。”

  “末將明白!”斥候隊長阿波領兵而去。

  如此又行軍數日,雪時下時停,而斥候不斷來報:欽陵的隊伍始終追在後麵。

  當晚,赫蘭墨的大軍在一處山腳歇下,赫蘭墨在中軍大帳中召開軍事會議。

  篝火熊熊燃燒,眾位將士抱著彎刀坐在皮氈上。

  大帳中央的火塘上,鐵架下懸著一口大鍋,咕嘟嘟地煮著雪水、幹饃和幹肉。

  威武雄壯的佩刀武士矗立兩旁,赫蘭墨坐於最上首的白虎皮氈,深邃銳利的眼眸掃視一圈,說出了他的決定:“前方離黃蛇嶺隻有六十裏了,明天我們加速行軍,在黃蛇嶺下伏擊欽陵!叛國投敵的惡犬,絕不能輕饒!”

  眾將紛紛點頭,以刀拄地,大聲歡呼:“大汗英明!”

  赫蘭墨又與眾將議定了伏擊欽陵的戰略,並與眾將一起用過大鍋裏的熱食,方才散帳,回到後方寢帳。

  兩名侍女迎上來為他脫下牛皮靴,換上舒適的軟底靴,又為他卸下堅硬冰冷的鎧甲,並端來洗腳水伺候他洗腳。

  他坐在榻沿,任侍女用細軟的巾帛為他擦幹雙足,並跪下為他修磨滿是老繭的足底。

  兩名侍女都長得皮膚粗黑,身材粗壯得像男人。赫蘭墨每次出征都帶她們,不為別的,隻因為她們像男人一樣壯實,吃苦耐勞,能跟隨他頂風冒雪地行軍。

  另外,這兩個侍女還擅長推拿按摩。像赫蘭墨這樣成日穿著沉重的鎧甲行軍打仗,常會腰酸腿疼,每晚都需要有人給他推拿按摩。

  按摩結束時,侍女見赫蘭墨趴在鋪著白熊皮的床榻上,淺麥色的堅實背肌,抹了一層按摩油,在炭盆火光照耀下泛著健康的蜜色光澤,隨著他的呼吸微微起伏。

  兩個侍女以為他睡著了,輕手輕腳地收拾,正要退下去。

  “阿芸,你留下。”忽然有低沉的聲音響起。

  叫做阿芸的侍女把手裏的腳盆巾帛交給另一名侍女,輕輕走到赫蘭墨的床榻前跪下,聲音沉靜溫柔:“大汗有何吩咐。”

  赫蘭墨翻了個身,仰麵躺在榻上,露出流暢而優美的肌肉線條,他將手肘彎曲搭在額頭上,遮住眼中的表情,緩緩說道:“我本來隻是想來看看她,並不想打擾她的生活。寧州都督府的廚娘說她已有八個月身孕,若是明天伏擊欽陵成功,欽陵一旦遇難,她會不會滑胎?八個多月了,滑胎會很危險……”

  阿芸沉默片刻方道:“大汗準備收回明天伏擊欽陵的命令?”

  赫蘭墨搖搖頭:“這不可能,朝令夕改是為君者大忌。何況,欽陵在後麵追我多日了,我若不回頭先打掉他,等到了並州城下,後有欽陵,前有堅城,首尾難顧,還怎麽攻城。”

  作為跟隨在赫蘭墨身邊十多年的宮女,阿芸對赫蘭墨非常了解:“大汗誌在天下,欲成就千古帝業,既然如此,就不必為兒女之情牽絆。人的一生總是有所得必有所失,沒有人能同時既打到熊皮,又打到虎皮。(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許久的沉默,唯有炭盆燃燒的嗶剝聲和夜晚的寒風撲打帳篷的聲音,偶爾夾雜一兩聲戰馬嘶鳴。

  “可是我冤枉了她,把她打成傻子,終究是我……對不住她……每次想到她被我打成那樣……心裏就痛得跟刀絞一樣……”許是內心的痛楚太深,赫蘭墨的嗓音變得沉悶而喑啞,斷斷續續從胸腔深處逸出破碎的語聲:“如果這次再殺死她的夫君,我……太對不住她了……”

  “但這不是大汗的錯,是她的兄長派欽陵鎮守寧州,否則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就算沒有大汗,鎮守邊境的將領也有可能為國捐軀。”阿芸說道。

  赫蘭墨不再說話,潑墨般的長睫蔽住了眼裏幽幽的水霧。

  ————

  第二天,欽陵收到斥候回報:前方赫蘭墨的大軍突然加速行軍。

  欽陵眺望茫茫天地,雪霽初晴,天空湛藍如海,大地銀白如帶,風卷起地上的積雪在半空飛舞,陽光照耀下如一條雪白的蛟龍,抖落紛紛揚揚的七彩鱗片。

  他跟隨赫蘭墨征戰多年,知道赫蘭墨用兵如神,深諳韜略。說實話,他心裏是懼怕赫蘭墨的,所以他一直帶兵跟在赫蘭墨身後,並不敢主動出擊。

  但他也不能就這樣跟丟了。他已經丟了越雁關,如果再讓並州失守,那就不僅僅是姝兒會被搶回去,就算赫蘭墨不會搶走姝兒,他喪師失地,最後攝政王也會降罪於他。

  他本是一個賤奴,五歲時親眼目睹部落滅絕,親生父親被野利人的可汗斬於馬下。

  他和母親淪為野利左骨利侯的奴隸。

  所幸母親姿容美麗,得到左骨利侯寵幸,他從小就做了世子的伴當,陪伴世子一起長大,一起射獵習武。

  本以為從此可以這樣安定地生活下去,左骨利侯卻因謀反被阿部稽可汗處死,左骨利侯全族被誅,連他也要被砍頭。

  是赫蘭墨站出來求阿部稽饒了他一命。

  後來他就一直追隨赫蘭墨,經過層層選拔,成為了最榮耀的聖狼衛。

  本以為從此可以這樣追隨雄主明君建功立業,卻沒想到美麗的姝兒出現在他的生命裏。

  他起初隻是暗暗戀慕她絕世的美貌,並沒有其它想法。

  然而,她對待下屬的善意和關愛,一次次溫暖他的心,讓他除了戀慕她的美貌,更對她生了幾分別樣的情愫。

  直到赫蘭墨下令要斬姝兒祭旗,他實在無法眼睜睜看她被殺,竟而背叛了赫蘭墨。

  護送姝兒返回晉國,一路上患難與共,當她不顧一切撲上來為他擋刀,以一命換他之命,從此後他徹底淪陷,再也無法忘懷她了。

  然而,她是帝國最高貴的公主,而他什麽都不是。

  他在野利國還可以做聖狼衛,到了晉國,他就是一個毫無背景、胸無點墨的外族蠻夷。

  他若不為晉國立下赫赫戰功,有什麽資格娶一位年收入五千食邑的帝國長公主!

  “傳令全軍,加速前進,追上野利大軍!另外,加派斥候到前方黃蛇嶺探路,以防中埋伏!”

  欽陵的命令傳下去後,晉軍即刻加快了速度,一時間雪塵滾滾,旌旗招展,大軍如一條蜿蜒的黑色長龍在雪地裏急速行進。

  不幸的是,剛到黃蛇嶺,又下起了大雪。

  狂風卷著雪花攪得天地一片混沌,目力所及都是白茫茫的雪幕,十步之內都看不清前路。

  這樣的情形在山穀中行軍極其不利,欽陵命大軍暫停,想等風雪過後再前行。

  就在這時,風雪深處響起了令人膽寒的嗚嗚聲。

  ——是高亢的衝鋒號角聲!

  “不好,有伏兵!”晉軍驚恐萬狀地地高呼起來。

  然而,大雪中根本看不清楚,隻覺周圍全是影影綽綽的黑影,不知道是山峰樹木的輪廓,還是潮水般湧來的伏兵。

  “都督,我們好像進入青石穀了!”一名副將拚命鞭打著受驚的戰馬,驚慌失措地趕來向欽陵稟報。

  “撤退!全軍往穀口撤退!”欽陵用力提起馬韁,在高聳的馬背上舉刀狂喊,迎麵的風雪如利箭般掃射他的眼睛和臉龐。

  傳令兵吹響了撤退的號角,然而大雪茫茫,士兵們根本辨不清方向,也不知道該朝哪邊撤退,沒頭蒼蠅般亂跑亂闖,不辯敵我地揮舞著大刀朝撞向自己的騎兵一陣亂砍。

  紛紛揚揚的雪花被飛濺的鮮血染成漫天飛舞的紅梅,雪幕深處傳來越來越震耳欲聾的喊殺聲、慘叫聲、馬嘶聲……

  ————

  如歌回到長公主府時,俞秀娥已經收拾好行囊,正跟葉姝道別。

  “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俞秀娥催促道。

  奶娘抱著女嬰跟在俞秀娥身後剛跨出門檻,身後傳來葉姝淒涼的呼喚:“別……別走……讓我再抱抱女兒……”

  俞秀娥回頭,見葉姝支撐著虛軟的身子從床上下地來了,兩名侍女忙搶上去扶住她,她因為虛弱而渾身顫抖,每走一步就有冷汗從額頭滴落,卻堅持挪到了門邊,靠著門框大口地喘氣,朝女兒伸出顫抖的雙臂:“讓娘再抱抱小乖乖……”

  奶娘為難地望向俞秀娥,俞秀娥隻得對她點點頭,奶娘走回來把女嬰又遞到葉姝懷裏,但見葉姝如此虛弱,奶娘不敢全然放手,半抱著繈褓交到葉姝手裏。

  葉姝低頭看著女兒吹彈得破的白嫩小臉,戀戀不舍地親了又親,眼淚一滴滴落在女嬰臉上,女嬰忽然不哭了,好奇地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了舔落到自己嘴裏的水滴。

  “公主,別再耽擱了,再拖下去就不能及時出城了!野利人南下這一路燒殺搶掠,將成年人擄走為奴,嬰孩卻全部捅死!”

  葉姝不寒而栗,趕緊將繈褓塞回奶娘懷裏,一狠心扭過頭去,哽咽著道:“快走吧!快走吧!”

  如歌進來時正好看見這一幕,神色異常複雜。

  她目送俞秀娥、奶娘抱著女嬰往院門走去,門外是堵得車水馬龍的街道,無數人奔走呼號,擁擠踩踏,潮水般呼嘯著逃命。

  如歌默默穿過庭院,見葉姝仍倚門而望,滿麵淚痕,如歌歉然道:“姐姐,要不你和她們一起走吧,我一個人留下來為姐夫報仇。”

  “你在說什麽呢,那是我的夫君,該由我為他報仇。”葉姝淒然一笑,以袖拭淚,“隻是,那個隆吉可汗周圍必定都是親兵護衛,我們要如何接近他?”

  如歌眼底閃過詭異的幽光:“據說他好色如命,之所以屢屢南下,除了覬覦大晉富庶,還因為垂涎中原美女。咱們兩姐妹皆有傾國之色,還怕不能接近他?”

  葉姝腦子受傷至今未痊愈,很多事情仍不明白,所以她沒有質疑這番話的真實性,隻是呆呆地問:“真的嗎?那我會不會被他……”

  “隻要他一靠近,姐姐就動手,他哪有機會淩辱姐姐。”如歌扶著葉姝進房,邊走邊教她,“不過,也不能動手太早,因為隆吉可汗武功高強。姐姐等你養好了,我教你幾招。”

  兩日後,並州城開始戒嚴,各個城門都關閉了,不準許出入,尚未來得及逃走的百姓隻能關門閉戶待在家裏,聽天由命。

  數日後,赫蘭墨的野利大軍到達並州城下,並開始攻城。

  葉姝所住的府邸都能聽見巨木和樓車撞擊城門的巨響,連屋宇都被震得不住搖晃。

  葉姝站在府邸裏比較高的樓台上,看見北城門、西城門方向火光衝天,濃煙彌漫,隱隱約約有喊殺聲遙遙傳來。

  睡到半夜,不時會被急驟如雷的馬蹄聲驚醒,像是大隊的兵馬從府門外的街道馳過。

  野利大軍往城裏射了很多綁著帛書的羽箭,帛書上用漢字寫著,如若頑抗,一旦城破將會屠城。隻要開城投降,保證秋毫無犯。

  晉人都知道隆吉可汗一向守信,但凡投降的城池,從來沒有遭受過血腥屠戮。

  於是,一個寒風凜冽的深夜,北門的城門尉,悄悄為野利大軍打開了城門。

  “北城破了!野利大軍進城了!”

  深夜的街巷傳來劃破寂靜的驚呼,接著是雷鳴般的馬蹄聲,無數人與馬的嘶吼,匯成洪流般的轟鳴,排山倒海而來。

  葉姝從夢中驚醒坐起,如歌也很快趕到,摟住瑟瑟發抖的葉姝:“姐姐別怕,我在這裏!”

  葉姝抱著頭,晶瑩的淚珠滑落,映著蒼白透明的肌膚,煥發出一種動人的柔弱之美:“我……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我好像也曾經站在城牆上指揮大軍守城,後來……後來……對了,還有一個女人也陪著我守城!”

  正說著,外麵有馬蹄聲雜遝淩亂,如悶雷般轟隆隆地響過,夾雜著兵器鏗鏘和粗暴的呼喝。

  接著,一個侍女奔了進來,驚恐萬分:“公主,咱們府邸被野利士兵包圍了!”

  ————

  大片鬆油火把烈烈燃燒,數千鐵騎分列道旁,鐵甲鮮明,刀槍林立,兵器甲胄的寒光被火把映得熠熠生輝。

  龍吟般的長嘶聲中,一匹高大雄壯的黑馬停在宏闊的府門前,金色戰甲、玄狐大氅的王者跳下馬背,發辮披散肩頭,耳朵下的大金環在火光裏閃閃發光,映得他一雙深瞳碧藍如海。

  他負手站在府門前,大氅獵獵翻飛,仰望匾額上“長公主府”幾個漆金篆字。

  有誰知道,他冷峻深沉的外表下,一顆心已經跳得要蹦出胸腔。

  他把她打成了傻子,又殺死了她的夫君。

  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她。

  然而他想見她一麵的渴望,此時此刻已經像岩漿般噴湧而出,無法遏製。

  ——那是他從懂事起就愛著的妹妹,此生唯一愛過的人……

  返回東都那天,他回到把她打昏的那處宮帳,一個人在那裏坐了一整夜。

  他想起曾和她並肩站在那裏,望著昊澤和阿昌並轡騎馬躍過柵欄,夕陽的餘暉照耀著兩個兒子的背影。

  那一刻他挽著她的手,覺得那樣幸福。

  那時他想好了,立姝兒的盟友赫蘭昌為繼承人,然後和姝兒白頭到老。將來他和姝兒百年之後,昊澤願意在草原跟著哥哥阿昌,還是願意回到晉國跟小舅舅生活都可以。

  他已經為姝兒母子考慮得如此周全,卻沒想到,幸福那樣快就成了泡影……

  “吱呀——”朱紅色的金釘府門緩緩打開。

  赫蘭墨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跨前兩步,然而,他的腳步驀地頓住,臉上浮現明顯的失望。

  門內走出來的,不是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