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章 猶道不如初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5468
  從越雁關下來回到寧州城的路上,欽陵看見官道邊有一個簡陋的食鋪,問葉姝:“姝兒餓嗎?要不要吃點東西再回城?”

  他們隻是稍稍放緩了馬速,食鋪的老板娘就已經熱情地站在涼棚下招呼:“客官,我們家的羊湯十裏八村都是獨一份,你不下馬嚐一嚐一定會後悔!”

  葉姝吸了吸鼻子,果然聞到羊肉湯的香氣,便對夫君笑道:“老板娘好漂亮,咱們就在這裏用晚膳吧!”

  欽陵跳下馬背,將葉姝從馬上抱下來,刮了刮她的小翹鼻:“老板娘好看,羊湯可不一定好喝。”

  兩缽熱騰騰的羊湯和一盤蒸餅,隨著老板娘亮麗的嗓音“羊湯來咯——”一道端上了桌。

  葉姝深深地吸著鼻子:“好香……”已經忍不住舀了一勺,噘著紅豔豔的櫻桃小嘴吹著熱氣,迫不及待喂進嘴裏。

  “小心燙著!”欽陵見葉姝饞成那樣,不由笑眯了眼,滿眼愛意幾乎要溢出。

  “這位夫人,如果你怕腥膻,不妨給羊湯裏放一點老醋……”見葉姝嚐了一勺羊湯,臉上表情十分奇怪,老板娘忙殷勤地指著桌上的醋瓶笑眯眯道。

  “怎樣,要放點醋嗎?”欽陵拿起醋瓶關心地問道。

  葉姝秀麗的柳葉眉緊緊擰成了一個結,似乎很痛苦,她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好,放點醋吧。”

  欽陵細致地給葉姝那缽羊湯倒了一點醋。

  “你再嚐嚐,現在呢?”欽陵寵溺地微笑道。

  葉姝又舀了一勺,剛喝下去,突然緊緊皺了眉,捂住自己的上腹部。

  “姝兒,怎麽了?”欽陵滿麵關切,急道。

  “突然想吐……”正說著,葉姝再也忍不住,起身跑到涼棚邊的樹下,哇哇地嘔吐起來。

  老板娘看著這情形,不由一臉尷尬:“不會是羊湯的問題吧?”說著上前嚐了一口。

  欽陵奔過去,蹲下來為葉姝輕拍背部,急得不知所措:“怎麽回事,是羊湯太腥了嗎?”

  “咱們家的羊湯有秘製的去腥法,絕不會太腥膻的。會不會你夫人有喜了?”老板娘走過來說道。

  “什……什麽……”欽陵整個人一震,不敢相信地俯身輕聲問葉姝,“姝兒,你多久沒來事了?”

  “來什麽事?”葉姝茫然地抬起淚珠滾滾的臉。

  欽陵臉漲得通紅,用更小的聲音在她耳邊解釋:“女人每個月都會來的那個……”

  “哦……”葉姝眼神仍然是迷惘的,“我也不知道多久沒來那個了,怎麽,我得了什麽病嗎?”

  欽陵突然想起葉姝各方麵都剛剛康複,很多東西都在重新學習中,她大概已經忘記月事和懷孕的關係了。

  這天,兩人回家後,欽陵一邊著人去請大夫,一邊跟葉姝解釋:女人如果懷了孩子,就會停止月事,還會有嘔吐等孕期反應。

  葉姝臉上泛起桃花般嫣然的紅暈,伏在欽陵肩頭,嬌滴滴道:“是因為我們兩個昨晚那樣親熱懷上的?”

  “這個……”欽陵白皙的臉紅如赤玉,隻覺她吹在耳邊的氣息溫熱而又芳香,強抑住內心沸騰的情玉,對姝兒耐心解釋,“應該不是昨晚,要看你多久沒來月事,從你月事停止的那天算起。”

  “哦……可我不記得多久沒來月事了……”

  “大夫從脈象應該能聽出來。”欽陵蹲下去輕撫葉姝的腹部。

  “也就是說,現在我肚子裏有一個小孩子?”葉姝低頭揉著夫君的發辮,嬌豔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彩。

  欽陵雖然已經改成漢人衣冠,卻仍習慣性地編幾根麻花辮束進發冠裏,他將臉貼在葉姝腹部:“希望是這樣……”

  不久,大夫到了,給葉姝仔細聽了脈象,確定是喜脈。

  欽陵歡喜得一把抱起葉姝,繞著院子跑了幾大圈才將她放下。

  大夫連忙叮囑道:“都督千萬小心在意,公主胎像不穩,一定要善加保養,不然恐怕會滑胎。”

  一席話說得欽陵緊張起來:“請問大夫要如何保養?”

  “我給她開幾副保胎藥,除了服藥,以靜養為主,多躺臥,少走動,更不能有情緒波動。等過了頭三個月,胎像就會逐漸穩定,到時候才可以出門走動。”大夫一句句殷殷叮囑。

  欽陵不住點頭,一句句記在心上。

  葉姝便這樣開始了足不出戶的安胎歲月,她孕吐嚴重,著實吃了不少苦頭。

  欽陵要巡視城防,還要訓練寧州兵馬,很少有空閑陪她,便給藥王穀的如歌寫了信,讓她如果得閑來陪伴姐姐。

  這日,正是盛夏時節,槐蔭覆地,榴花欲燃,葉姝讓下人擺了一張雕刻仙鶴的竹編躺椅放在廊下乘涼,手邊的梅花朱漆小幾上放著蜂蜜兌的涼茶。

  她搖著一柄芍藥團花絹扇,漸漸地,那扇子搖得越來越慢,終於那玉藕般的手垂落下來,扇子“啪嗒”掉落在階下——葉姝睡著了。

  夢中也是這樣的夏日,驕陽似火,蟬鳴聲聲,她和一個少年一起趴在一隻小船上,船身隨著波浪起伏,從荷葉叢中穿過。

  荷香嫋嫋,水波晃動著映入他的眼睛,瞳孔裏仿佛漾著一點點藍色。他那樣專注地凝視她,俊美的臉越俯越近,薄削的唇幾乎要觸到她的唇:“妹妹……”

  他不住地輕喚她,聲音深情溫柔,充滿了磁性的誘惑,他的眸光仿佛深澈的海水,幾乎要湧出來淹沒她……

  “公主,公主!”有人在耳畔叫她。

  蝶翼般濃長的睫毛徐徐掀開,姝兒睡眼朦朧地問:“何事?”

  “您有訪客。”侍女呈上一張名帖。

  葉姝帶著幾分迷離的目光,緩緩凝聚到名帖上,驀然間,她眼中煥發出亮麗的光彩,欣喜地喊道:“快去接蘭陵公主進來!”

  “娘親!”不一會兒,純稚而清脆的童聲傳進,昊澤踩著滿地陽光奔來。

  葉姝喜得呆住了,幾乎要衝出去抱住兒子,但大夫交待過她行動需緩慢,否則會動了胎氣,她隻得仍坐在躺椅裏,隻是直起身子,展開雙臂:“小耗子,你怎麽來了?!”眼淚如下雨般墜落。

  “小公子,你慢著些,別撞著夫人肚子!夫人有了!”一名侍女急慌慌地趕上幾步擋在葉姝前麵。

  本來滿心歡喜要撲進母親懷裏的昊澤,被這樣一擋,登時站在那裏不知所措了。

  如歌緊跟著走來,驚喜地問:“姐姐有了?”拉住昊澤道:“小耗子快要有小弟弟或者小妹妹了!”

  昊澤皺著眉不說話,葉姝張開雙臂呼喚他,聲音哽咽:“小耗子!快到娘這裏來啊!”

  昊澤這才慢慢走過去,葉姝一把將他拉進懷裏,撫摸他的臉,親他的臉頰:“小耗子又長高了,就是太瘦。”

  “成天在藥王穀滿山跑,爬樹攀岩,沒有安靜下來的時候,能不瘦嘛。”如歌笑道,眉梢眼角盡是對昊澤的疼愛,“姐姐你幾個月了?”

  “快四個月了,胎像不是很穩,所以不能親自去迎接你們。”葉姝歉疚地解釋,摟著昊澤上下打量,看不夠似地,“昊澤,你爺爺奶奶好嗎?”

  “嗯。”昊澤點頭,朝葉姝臉上望了望,又望了望她的肚子。

  葉姝見狀,把昊澤的手按到自己腹部,笑道:“昊澤想要小弟弟還是小妹妹啊?”

  昊澤心想:都不想要。

  卻聰明地沒有說出來,隻低聲說道:“都可以。”

  葉姝含淚笑了,對如歌道:“夫君也說,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都很好,而且生下來就姓葉,和昊澤一樣叫父皇為爺爺。昊澤是因為沒了父親才姓葉,夫君卻要讓這個孩子也……”

  “我有父親!”昊澤突然猛地抬起頭,眼裏閃著倔強的光芒,像一頭凶狠的小豹子。

  葉姝一愣,眨了眨眼睛,不明所以地望向如歌。

  如歌拉了昊澤一下:“昊澤,別提那些讓你娘傷心的事,會傷到你娘肚子裏的小寶寶。”

  昊澤咬著下唇,低頭不語了。

  葉姝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兒子的臉:“想你爹了?唉,娘也想他,總是夢見他。”

  “娘總夢見我父……父親?”昊澤眼中閃著激動的光。

  葉姝傷感地點點頭:“雖然我不記得他了,但經常在我夢裏出現的那個少年,我想應該就是你父親。可是,父皇也沒說我跟你父親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為何你父親總是以少年的麵目出現……”

  葉姝突然抱住昊澤笑道:“可能是因為娘太思念小耗子,所以連夢見你父親都是他少年時的模樣。都說小耗子長得很像父親,想必娘夢裏那個少年啊,就是小耗子呢!”

  “聽說你父親是胡漢混血。”葉姝輕輕撫摸昊澤濃長的睫毛和清澈的眼睛,“你的眼睛一定也長得像他,對著陽光能看到一點藍色。”

  昊澤粗重地喘息著,喉嚨裏滾動著什麽,幾欲脫口而出,如歌連忙把昊澤從葉姝懷裏拽出來:“姐姐,我和昊澤都餓了!我們早上在嶸縣吃了朝食後就再沒吃過東西!”

  葉姝忙轉頭,一疊聲地吩咐侍女去準備吃食。

  ————

  欽陵聽說如歌和昊澤來了,比平時提前下職回府。

  如歌聞報,第一個衝到中庭來迎接:“姐夫!”

  欽陵今日剛從城外的軍營巡視回來,一身天青色暗紋箭袖衫,腰束夔紋蹀躞帶,身姿挺拔,英氣逼人,尤其是那白得透明的皮膚,在夕陽金暉下猶如冰雕般俊美迷人。

  如歌隻覺自己的心都快要融化,臉上發燒般燙起來。

  “如歌來得好快,我的信送出還沒到一個月。”欽陵的笑容溫潤如玉,一邊問候如歌,一邊迫不及待走到葉姝房間,剛上台階就聽見裏麵傳來葉姝母子的歡笑聲,他頓住腳步轉首問如歌,“昊澤也來了?”

  如歌正癡癡地盯著他,他突然轉過目光,她連忙飛快地移開眼睛,臉上紅暈滾滾,不住頷首:“是啊,小耗子想母親了……”

  “夫君今天這麽早下職了?”葉姝倚在房裏的竹榻上朝門口張望。

  欽陵往房中探頭望了一眼,眉目間皆是溫潤的笑意:“我一身臭汗,別熏著了你們,我去洗一洗再來,你們母子倆玩吧。”

  “怎麽不叫叔叔!”葉姝斜了昊澤一眼。

  昊澤站起身,拱手行了一禮:“見過叔父,叔父安好。”

  他生疏的語氣和禮節,讓欽陵唇邊浮起一絲苦澀,卻很快抿去,依舊笑如春風:“昊澤長高了,像個小男子漢了!你陪著你娘吧,叔叔去沐浴更衣。”

  “叔父請便。”昊澤禮數周全地恭送。

  後院的井邊臨時搭了一間布幔圍著的澡間,供欽陵夏天練武之後隨時衝浴。

  欽陵衝浴完,用浴巾圍住下身,剛走出澡間,見如歌倚著廊柱似乎在等他,一時間愣住。

  畢竟自己上身赤果,對方又是年輕未嫁的姑娘,欽陵白皙的臉上頓時紅成了一片。

  如歌也在同一時間紅了臉,眼睛幾乎不敢看他,半垂眼簾:“姐夫,我有幾句話得私底下跟你講,不能讓姐姐聽見。”

  她這算是解釋了為什麽自己偏偏在他衝澡的時候來找他。

  “你說吧。”為了掩飾尷尬,欽陵一邊用浴巾擦頭發一邊說道。

  他身上的水珠不小心甩了幾顆在她臉上,仿佛那不是水珠,而是灼熱的火星,瞬間讓她全身都燃燒起來。

  如歌深深呼吸,壓住體內滾燙的熱潮,低垂眼簾道:“我聽大哥說,去年野利國改國號為大燕,雖然晉國派了使臣祝賀,兩國關係看上去還算融洽,但赫蘭墨野心勃勃,絕不會就此偏安,必定誌在南下。寧州離野利國太近了,萬一打起仗來,恐怕會有刀兵之危。如今姐姐有了身孕,要不我去求求大哥,把你調任到內地的州郡去任職。畢竟,鹹宜妹妹(葉妘)的駙馬都可以在朝中任職……”

  欽陵擦頭發的手頓住,斂眉想了片刻,說道:“如歌,你姐姐享有每年六千戶食邑的收入,我聽說這已經遠遠超出皇室公主一貫的待遇。鹹宜公主的收入還不到你姐姐的一半,你姐姐當然該比鹹宜公主付出更多。”

  “姐姐的待遇逾製,是因為她曾經和親野利國……”

  “和親讓你姐姐變成什麽樣子了?”欽陵的語氣突然激動起來,“ 差點連命都沒有了!我絕不能讓你姐姐再為社稷犧牲,我寧可由我來承擔這份責任!攝政王既然命我守邊,我定當效忠社稷,絕不退縮!”

  如歌咬著下唇,鳳蝶般的長睫落滿月光,淒清而美麗,許久,她緩緩道:“那就等姐姐胎像穩定些,我帶她回藥王穀去養胎,等孩子生下來再把她和孩子送回你身邊,你覺得這樣如何?”

  欽陵想了想,頷首道:“也好,我其實也有這個意思,隻是頭三個月胎像不穩,經不起車馬顛簸。”

  “那就這樣定了。”如歌點點頭,“晚膳已經好了,姐夫快來一起吃吧!”

  正要轉身離去,欽陵叫住她:“如歌!”

  如歌心跳頓時漏了半拍,停住腳步回首,他堅玉般白皙精壯的身軀落入她眼中,讓她有一瞬的失神:“姐夫……還有什麽事?”

  “你跟昊澤說一下,讓昊澤不要跟他母親提起他父汗。”欽陵溫和地叮囑,“姝兒不能有感情波動,否則會不利胎兒。”

  “我知道了,姐夫放心。”如歌呼吸急促,臉燙得要燒起來,她慌不擇路地轉身跑開,差點撞到廊柱上。

  幸好她身為武者,及時地躍開了,卻也是一個猛烈的踉蹌,十分狼狽地跑遠了。

  欽陵完全呆住了,搖搖頭,用力擦了幾下頭發。

  ————

  葉姝的胎像果然越來越安穩,到了四個多月時,大夫說她可以到處走動了,如歌便建議她回藥王穀養胎,葉姝卻說什麽也不肯。

  “我不要和夫君分開。”她秋水般的明眸凝滿純淨而又堅定的光。

  如歌和欽陵拿她沒有辦法,又不能強行綁了她帶走。最後決定,如歌先把昊澤送回藥王穀,然後把肖穀主和俞秀娥帶來給葉姝接生。

  肖穀主行蹤不定,所以如歌要提前回藥王穀跟他約好,否則,不知他又會雲遊何方去。

  昊澤想念爺爺,而且他始終沒有把葉姝和欽陵的府邸當成自己的家,所以他也跟著如歌回去。

  葉姝挺著已經四個多月的大肚子,和欽陵一起送如歌和昊澤出城。

  正是夏末秋初,金風拂暑,天高雲淡,一行行秋雁鳴叫著從晴空掠過。

  含淚望著兒子的馬車越行越遠,終於消失在秋草凝碧,煙樹蒼蒼的遠方。葉姝倚著欽陵,在他的肩上把自己的眼淚蹭幹。

  然後欽陵把葉姝扶上馬車,侍女剛放下車簾,突然車外馬蹄急促,葉姝忙撩起車簾張望,見賀震打馬飛馳而來,不等勒馬停下便迫不及待跳下馬背,來到欽陵麵前說了幾句什麽。

  欽陵不時朝葉姝這邊望一眼,臉色很不好看。

  葉姝心中漫起不祥的預感,不多時,欽陵來到她的車窗下:“姝兒,你先回去,我得處理一些軍務。”

  葉姝微微噘嘴:“今日不是休沐嗎?”

  “是臨時的緊急軍務……”

  “怎麽,野利人犯境了?!”葉姝的臉色瞬間雪白。

  “不是,你別擔心,是野利國的一個部落叛逃了,已經到了越雁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