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章 從此陌路(4)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4586
  強烈的嘔吐持續了很久都無法遏製,葉姝把這一天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不少汙物濺到了欽陵身上,他全然不顧,不帶一絲嫌惡,隻是焦急地喊道:“水!快拿水來!”

  一個馬匪遞過水囊,欽陵用水打濕了巾帕,仔細地給葉姝擦著嘴角的穢物。

  葉姝被這陣劇烈的嘔吐折磨得幾乎虛脫,臉色慘白,淚流滿麵,整個人癱軟在欽陵懷裏不住顫抖。

  “公主,來,喝水漱漱口……”欽陵將她抱在臂彎裏,一點點地喂她喝水,他的臉被鮮血覆蓋,隻露出一雙溢滿疼惜、閃著淚光的眼睛。

  葉姝沒有焦聚的目光緩緩凝在欽陵臉上,篝火在她黑水晶般的眸子裏跳動,她秀麗的柳葉眉深深蹙在一起,似乎很吃力地在搜尋什麽記憶……

  “母後!你好些了嗎?”昊澤撲過來,仰著的小臉上滿是關切和焦急。

  葉姝的目光緩緩轉到兒子臉上,眼裏隱隱閃爍一絲微弱的神智,蒼白的唇輕顫著,伸出手在昊澤俊秀的臉上輕輕摩挲。

  林外突然傳來急促紛亂的馬蹄聲,幾名馬匪跑出去接應,很快就將如歌、肖鬆年和十幾個殺出重圍的馬匪接進林中。

  肖鬆年一下馬就疾奔過來,在葉姝身邊蹲下,拿起她的手腕診脈。

  “可能是顛簸得太厲害以致嘔吐,無甚大礙。”肖鬆年凝神聽了一會脈象後說道。

  欽陵、如歌和昊澤都鬆了一口氣。

  如歌對欽陵說道:“剛才我去接肖穀主,遇到大隊的追兵,就在我以為將有一場血戰時,突然所有追兵一下子全部調轉方向撤退了。這是怎麽回事?”

  欽陵凝神想了片刻:“大概是奉了什麽人的命令。我們明顯是為劫持公主和昊澤,並不會傷害其他宮眷,他們沒有必要派兵追擊。”

  如歌想了想:“會不會是莫槐柔?能夠對索莫下令的隻有她。她應該最巴望我姐姐回國,昊澤一走,她兒子又少了一個威脅。”

  “沒錯,肯定是她。”欽陵低下頭,見葉姝靠在自己懷裏睡著了,整張臉都貼在他的臂彎,卷翹的睫毛輕輕扇動,一下一下地仿佛在撩撥他的心弦。

  欽陵的心頓時化作了一池春水,泛起無邊的溫柔漣漪,他一動也不敢動,以極輕的聲音對如歌道:“再拿一張毯子來……”

  如歌從一個馬匪那裏借了一張羊絨毯,蹲下來搭在姐姐身上,她抬目看了欽陵一眼,見他紋絲不動地坐著,低垂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凝視懷裏的葉姝,深沉無邊的愛意隨著火光在他濃長的睫毛下流淌。

  不知為何,如歌心裏便有春潮蕩漾,她默默地走到一邊,對一名漢人馬匪說道:“你給我拿一件大氅,有嗎?”

  那馬匪忙不迭拿來一件狼皮大氅,如歌默默地走到欽陵身後為他披上大氅,欽陵被驚動,抬眸看了如歌一眼。

  如歌輕輕咬了一下櫻唇,慌亂地別開眼睛,篝火照耀下,她嬌美的臉上浮起兩朵桃花般的羞紅。

  欽陵卻未在意,仍低頭無限溫柔地凝視睡夢中的葉姝,一名馬匪走上前躬身問道:“大當家,屬下剛點完了兵馬,還有三十六人未歸隊,是否還在此等他們?”

  “再等半個時辰。”欽陵聲音不高卻充滿威嚴。

  “是!”那人恭敬領命而去。

  ————

  索莫率領一隊狼衛剛剛追出幾裏,身後突然傳來高呼聲:“索莫大人!索莫大人請留步!”

  聲音很是熟悉,索莫隻得在高速奔馳中猛地勒住坐騎,駿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索莫穩穩坐在馬背上回過頭,見莫槐柔身邊的侍衛長流星追月般打馬追來,焦急萬分、氣喘籲籲地大喊:“可賀敦請索莫大人不要再追了!”

  “西宮可賀敦被劫走了!不追回來如何向大汗交待?”索莫拉著韁繩控製住躁動的坐騎,朝那侍衛長高聲喊道。

  “我家可賀敦說了,若大汗怪罪,由她擔著!索莫大人請回吧!”

  索莫想了想,決定聽從莫槐柔的命令,一帶韁繩,調轉馬頭,率領狼衛們返回。

  夜色已經籠罩大地,大片火把在草原上閃耀,莫槐柔站在自己鑾駕前的車轅處,周圍是層層疊疊舉著火把的鐵甲衛士。

  剛才欽陵徑直朝葉姝的馬車衝過去,護衛莫槐柔和她三個子女的侍衛們原地矗立,列成森嚴的陣型,未曾受到任何損失。

  索莫來到她車下單膝跪地:“啟稟可賀敦,屬下無能,西宮可賀敦被劫走了,六王子也被劫走了……”

  明亮的火把照耀下,莫槐柔扶軾而立,裙袂在夜風中獵獵飛舞,笑容風華絕代:“起來吧,索莫。西宮可賀敦畢竟是晉國公主,始終心向母國,她也不是第一次逃回國了,便讓她去吧。此事本宮自會向大汗解釋,你不用擔心。”

  ————

  半個月後,赫蘭墨的鑾駕從頭曼山回到中都。

  黃塵滾滾,旌旗漫天,驃騎如雲,秋日枯黃的草原被鐵甲的潮水染成了墨黑色。

  赫蘭墨在中都城門口勒馬駐立,久久仰望城門上用野利文字鏤刻的“葉姝城”三個遒勁大字。

  這是他當初為了迎娶姝兒所建的城池,也是百年來草原上的第一座城,當時他剛剛稱汗,西邊還有赫蘭真的西野利國負隅頑抗。

  他卻為她動用大量人力物力,建成了這座完全模仿晉國都城的城池,並且以她的名字命名。

  那時,他就是想昭告全天下:我終於娶到了最愛的女人!

  他想全天下都知道他的幸福!

  可是後來……

  她和慕奎偷情,懷了慕奎的孩子……

  她哥哥突然撕毀兩國盟約,襲擾他的邊境部落,與他反目成仇……

  淚水漸漸盈滿了赫蘭墨的眼眶,又被他強忍了下去。

  他甩甩頭將那些不愉快的往事拋開,安慰自己:姝兒會清醒過來的,葉姝城是我和她洞房花燭的地方,我們又曾在附近的月亮湖度過最美好的時光,姝兒一定能慢慢恢複記憶的!

  等她恢複記憶,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至於她和欽陵的私情,我已經把她打成這樣了,隻要她能康複,我會既往不咎,和她從頭來過……

  妹妹,我們一切重來,我們有這樣聰明勇敢的兒子,我們還要再生一個女兒,還要再生好多孩子……

  心中千回百轉地想著,赫蘭墨的鑾駕儀仗到了宮城正殿的廣腸,莫槐柔等後宮妃嬪們在廣腸上齊刷刷跪了一地,迎接赫蘭墨。

  赫蘭墨一眼掃過大片衣香鬢影,跳下馬背,親自攙扶阿柔起來,低聲問道:“怎麽不見姝兒和昊澤?”

  莫槐柔嬌軀一顫,不敢看赫蘭墨的眼睛:“快到中都時,欽陵帶了一幫馬匪把她和六王子劫走了。”

  赫蘭墨如被雷電劈中,整個人僵立在原地,雙目圓睜,半晌才能發出顫抖的聲音:“你……你在說什麽?索莫率領兩千狼衛護送你們,怎麽可能被一幫馬匪劫持?!——索莫!索莫!”

  赫蘭墨臉上帶著瀕臨崩潰的猙獰,近乎失態地嘶聲大喊索莫。

  索莫從後方疾步跑來,滿身甲胄鏗鏘作響,半跪在赫蘭墨腳下,鼻翼布滿細密的汗珠:“屬下在!”

  “不怪索莫,是臣妾讓索莫不要再追,放他們走。”莫槐柔突然擋在索莫身前,提著裙擺跪下:“請大汗降罪於臣妾,勿及他人!”

  赫蘭墨咬著牙一言不發,隻是粗重地喘息著,狠狠盯著莫槐柔,眼睛瞪得似乎要迸出血來,原本英俊的麵孔扭曲而變形。

  “大汗不必傷心,她的心已經給了別人,大汗把她強留下來也是無用。”莫槐柔眉睫低垂,聲音婉轉輕柔,一字字卻如尖刀般紮在阿墨心上,“欽陵單槍匹馬衝向她的馬車時,她妹妹扶著她從馬車裏出來,臣妾分明看見她望著欽陵的目光充滿熾熱,一點都不像癡呆之人。她妹妹打傷了德支他們,所以欽陵才能那麽容易搶走她,可見她妹妹早就和欽陵勾結。上次她和欽陵在別魯山幽會,也是她妹妹為她做掩護。這樣的女人,大汗何苦再留戀她?!”

  許久,許久,莫槐柔才聽到赫蘭墨破碎而又喑啞的聲音:“阿柔說得是,那種女人,走了就走了,沒什麽可留戀……”

  頓了頓,似乎是為了抑製內心劇烈的痛楚,好半天他才繼續發聲,聲音嘶啞得幾乎變調:“也好,十天後的立後大典,便隻有你一人了。也不用再分什麽東宮皇後,西宮皇後了,阿柔,你將是本汗……唯一的可賀敦,唯一的皇後。”

  說罷俯身扶起她,攬過她的纖腰,與她並肩走在後宮妃嬪和一眾侍衛最前,向那座巍峨雄偉、金碧輝煌的正殿走去。

  ————

  兗州,青楓山,藥王穀。輕紗般的流雲纏繞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之間,蕭蕭秋風拂過大片楓林,絢爛的赤紅波濤在山澗幽穀間翻滾。

  藥王穀入口處,一對氣質非凡的男女相依而立,那男子身形魁偉挺拔,眉宇冷峻,兩鬢微霜,卻絲毫不因歲月而失去威嚴氣魄。

  那女子身段嬌小婀娜,依在男子身畔,遠遠看去,好似二八少女。細看方發現,她眼角唇邊已有細細皺紋,卻依然眉目如畫,依稀透著年輕時的絕代風姿。

  夫婦倆引頸而望,眉目間皆染滿心痛和擔憂,這時,他們頭頂一陣枝葉窸窣,伴隨著一個亮麗而歡喜的聲音:“來了,他們來了!”

  隨即一道勁裝身影躍下樹來,輕盈曼妙,絕色無雙,正是慕如歌。

  她先回藥王穀,通知父皇,葉姝要回來。

  今日,奕六韓夫婦一起來迎接女兒。

  果然,一乘馬車緩緩停在穀口處,欽陵抱著葉姝跳下馬車,小心翼翼地將葉姝放在地上。

  奕六韓夫婦手牽手踉蹌著往前奔去:“姝兒!”

  夫妻兩個的聲音都帶著哽咽,山穀裏的秋風吹起他們斑白的鬢發,高大的奕六韓仿佛在一瞬間駝了背,風姿綽約的蘇葭湄也突然間佝僂了身軀。

  欽陵原本扶著葉姝,見狀讓到一邊,老夫妻兩個一左一右搶上前扶住女兒。

  葉姝可以慢慢地行走了,但仍然不是很協調,微微有些跛足。

  “公主,這是你的父皇和母後。”欽陵在一旁溫聲介紹。

  這一路過來都是欽陵照顧她,從大小便到飲食起居,還有每日的按摩,一樣樣無微不至。

  肖穀主也一路跟隨,每日給葉姝施針服藥,驅散她腦部淤血,疏通她腦中經脈。

  她雖然尚未想起過去的事,但逐漸能跟著欽陵和昊澤學說一些話了。

  “父皇……母後……”葉姝學著欽陵的發音,緩慢地發出聲音,那雙仍然不太有神的眼眸,緩緩從奕六韓臉上轉到蘇葭湄臉上。

  “哎!乖女兒!”奕六韓大聲地回答,眼眶通紅,強忍淚水笑起來。

  蘇葭湄默默挽著女兒胳臂,清麗出塵的杏仁眼蒙著一層水霧,終於,匯聚成兩滴大大的淚珠滑落。

  “爺爺!”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

  奕六韓回頭一看,頓時有一抹驚喜衝破了滿目悲傷,如朝霞破雲而出,他一把將昊澤抱起來:“才一年不見,昊澤長這麽高了!昊澤還記得爺爺嗎?”

  “記得!”昊澤用力點頭,抱著奕六韓的脖子,“爺爺,我去年走之前養的小烏龜還活著嗎?”

  “額……”奕六韓頭皮一炸,那隻烏龜被他養死了,他隻好瞎編一通,“它去找雌烏龜成親去了,所以就不回來了!”

  肖鬆年跳下馬背,捋著白胡須哈哈大笑:“別聽你爺爺胡謅,定是被他燉了一鍋王八湯吃掉了!”

  昊澤瞪著眼睛問奕六韓:“啊?爺爺真的把我的小烏龜吃了?”

  “哪有!要吃也要等小耗子回來一起吃!”奕六韓朗聲大笑,將昊澤放到肩上坐著,一行人一起往藥王穀中行去。

  紅葉漫山,秋色如畫,轟隆隆的瀑布變成了潺潺湲湲的細流,宛如幾縷長長的薄紗素絹垂掛於山崖間。

  蘇葭湄和如歌一人一邊扶著葉姝,欽陵緊緊跟在後麵。

  奕六韓肩上坐著昊澤,和肖鬆年走在一起,他低聲問道:“穀主,姝兒還能恢複到從前那樣嗎?”

  肖鬆年歎口氣,蒼老的眼裏滿是痛惜:“恐怕難了,她現在就像一兩歲的孩童,走路、說話、認識事物,都要從頭開始學。”

  奕六韓垂目默默走了一段路,突然沉沉問道:“那她會不會有天突然想起所有事情?”

  “應該不會。”

  “所以說,現在是我們教她什麽,她就學會什麽?”

  “目前看來是的,而且針灸、按摩、服藥暫時都不能停。”

  “那麽……”奕六韓滄桑的英目驀地充盈了血色,翻騰著透心徹骨的恨意,“以後請肖穀主不要提到跟那個畜生有關的任何事情!我不希望我的女兒再想起那個狗雜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