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帳宮以東，有一處比葉姝的斡兒朵更廣闊的宮帳區，幾十頂帳篷圍繞著正中心一頂雪白高大的大穹廬，穹廬外觀繡滿華光閃閃的金線神獸圖案——這裏是東宮可賀敦莫槐柔的宮帳。

  這天一大早，大群的侍女、奴仆和侍衛守在斡兒朵門口，三個身穿錦繡華服的孩子，站在這一大群人最前麵，引頸而望。

  這時，最年長的那個男孩叫了一聲：“是母後！母後回來了！”

  遠遠地，隻見大隊侍衛簇擁著一個身姿高挑、風華絕代的女子款款行來。

  “母後！”

  “母後！”

  “母後！”

  三個孩子欣喜若狂地呼喊著，兩個小一點的孩子小鹿般飛奔過去，一頭撲進了莫槐柔的懷裏，年長的那個孩子穩重地站在旁邊，亦是歡喜得笑容滿麵。

  莫槐柔蹲下來撫摸一雙兒女的臉，豔麗而深邃的眼裏隱有淚光流轉，又看了看旁邊站著的赫蘭榮，讚道：“母後被囚這些日，阿榮照顧弟弟妹妹辛苦了！”

  “兒臣不辛苦，母後受委屈了！”赫蘭榮說道。

  “也沒受什麽委屈。”莫槐柔淡淡一笑，她不過是被禁足於宮城偏僻處的一間帳篷裏，一切供應如常。

  相比之下，她的對手可就敗得慘了。

  莫槐柔複位之後不久，就在自己的斡兒朵大宴後宮妃嬪。

  巨大的宮帳中鼓樂齊奏，美酒飄香，侍女們如彩蝶般穿梭來去，將一盤盤各種烤肉、奶食流水般端上席來。

  莫槐柔獨踞最高位，大朱邪妃坐在一側，滿臉諂媚地奉承著她。

  莫槐柔玉手托腮，另一隻手輕晃著盛滿美酒的紫色琉璃盞，輕淡的目光拂過大朱邪妃的臉，緩緩道：“這次能出來，本宮要多謝你，你放心，日後本宮必會提攜你和你的七王子。”

  “我哪有什麽功勞，這都是我家阿黛（小朱邪妃）的功勞呢！”大朱邪妃笑得美豔不可方物，眼波朝小朱邪妃那邊流轉。

  莫槐柔往小朱邪妃看了一眼，將一根玉指壓在柔媚的唇上：“你也嘴嚴些，雖說咱們有大王子的把柄，但是大王子一樣也有咱們的把柄，這事要是鬧出去，咱們也討不到好。”

  大朱邪妃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又道：“可賀敦去看過那個妖婦了嗎？”

  莫槐柔搖搖頭：“我派人去問過大汗，他說我不必過去了，我聽說她癡呆了？可是真的？”

  大朱邪妃豔麗的臉上透著掩飾不住的得意，靠近莫槐柔喜之不盡地低聲道：“我去探望過了，不停地流口水，話都不會說了，嘖嘖嘖，那一副癡傻樣，我看著都惡心，也虧大汗不嫌棄，還成日裏待在她的宮帳中。”

  莫槐柔不語，眼中並無喜色，抹額墜下的珠玉瓔珞折射著燭光，在她眼裏映出一片淒迷的波光。

  雖然赫蘭墨下旨放她出來，依然複位為可賀敦，可是他至今還沒來看過她。

  前幾天她帶上侍女，提著食盒到金帳宮去等他，誰知他一下朝就匆匆往葉姝的斡兒朵去了。

  莫槐柔抬眸掠過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宴席，看著那一張張諂媚的笑臉，忽然覺得無邊無際的空虛與寂寞，如冬夜的寒潮迎麵漫卷過來。

  ————

  粗獷豪邁的篳篥聲猶如蒼狼在無邊的草原上仰天長嗥，曲調高遠蒼涼，仿佛展開一片廣袤無垠的原野，千裏冰封白雪皚皚，萬古荒寒撲麵而來。

  宮帳中燭光熒熒，大團大團的光暈搖曳顫動，層層疊疊織金帳幔圍垂的華麗大床上，如歌正給葉姝按摩推拿幾處重要穴位。

  半個多月來，肖鬆年每天給葉姝施以針灸，疏通她腦部淤血，又讓如歌給葉姝按摩穴位，活血通絡，刺激腦部經脈。

  就連昊澤也不再出去騎馬，每天陪在葉姝身邊，教葉姝練習說話，幫她恢複語言功能。

  他們在做這些時，赫蘭墨便在宮帳外的台階坐著吹篳篥，肖神醫說，音樂也能幫助葉姝恢複記憶。

  經過這半個多月的康複治療，葉姝已經不常流口水，能夠含含糊糊地說一些簡單的詞語。

  一輪按摩結束，侍女進來稟報晚膳已經擺好，如歌將姐姐扶起來，正要抱她下床，身後傳來赫蘭墨的聲音：“我來吧。”

  赫蘭墨將葉姝抱到外帳餐桌邊的椅子裏，昊澤已經坐在桌邊，指著盤中大摞的麵餅，對葉姝說道：“餅，母後，這是餅。”

  葉姝呆滯無神的目光遲緩地落在盤中，蒼白的唇蠕動著，半晌才吐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字：“餅……”

  昊澤欣喜地點頭，開心至極：“母後會說餅了！”又拿起一張餅示範給葉姝看：“吃，母後吃！”

  葉姝想模仿昊澤的動作，然而伸出的手不住顫抖，剛捏起一張餅就掉在了餐桌上。

  赫蘭墨眼底浮起一層淚水，拿起一張餅撕成碎末泡進葉姝麵前的羊肉湯中，一勺一勺地喂她吃。

  因為咀嚼困難，葉姝吃得極慢，不時會從嘴角溢出湯水。

  赫蘭墨幾次仰起頭，忍回湧上眼眶的淚水。

  葉姝吃著吃著，突然停下，空洞木然的眼裏倏地閃現一點微弱的光，含糊不清地說道：“糖……糖……”

  “母後在說什麽？”昊澤奇怪地湊過來聽。

  如歌也湊近了仔細聽。

  “糖……栗……”

  赫蘭墨眼神一亮，抓住葉姝的手：“妹妹，你在說糖炒栗子嗎？”他滿眼都是淚水，激動得臉頰肌肉都在輕顫，“妹妹小時候最愛吃糖炒栗子了。有栗子嗎？來人——”

  一名侍女掀簾進來：“大汗有何吩咐？”

  “廚帳有栗子嗎？”赫蘭墨急得聲音都變調了。

  侍女跑出去一趟又回來：“啟稟大汗，沒有栗子。”

  “去找！去南城買！”赫蘭墨大吼著站起身。

  如歌說道：“這會兒南城的店鋪已經宵禁關門了，要不我明天早上去買。”

  “母後說的好像是棠梨！”昊澤喊起來。

  赫蘭墨飛快坐下來貼近葉姝傾聽，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妹妹是說棠梨嗎？以前我在王府的小院裏有一株棠梨樹，一到春天就開白色的小花，絨絨的好像雪花。秋天時會結酸酸的小果子，那時每次我胃口不好，妹妹就摘棠梨果煮水給我喝，棠梨水裏加一點糖，酸甜酸甜的，十分開胃，妹妹還記得嗎？”

  赫蘭墨講了半天，葉姝的眼睛始終呆滯無神，曾經流光溢彩的美眸仿佛蒙了灰的寶石，喪失了動人的光彩。

  赫蘭墨的聲音越來越低，終於講不下去，抱住葉姝的肩失聲痛哭，葉姝抬起顫巍巍的手輕輕拍了拍阿墨，嘴裏仍舊含混地說著：“糖……栗……”

  “我明天去南城看看，能不能買到糖炒栗子，既然姐姐小時候愛吃糖炒栗子，吃到熟悉的味道，也許能幫姐姐想起過去的事。”如歌說道。

  第二天午後，如歌打馬去了南城。

  野利國的東都分為北城和南城，北城地勢高，是可汗金帳與各宮妃嬪的宮帳所在。

  南城則模仿中原建築風格，分成各街各巷，有漢人官員的住宅，有各種工匠作坊，也有來自五湖四海的商賈開的店鋪。

  如歌策馬如風，並未在任何一家店鋪前停留，馳過南城通往東門的大街，直往城外而去。

  夏日的草原牧草茵茵，碧色蒼茫，風過處，綠草起起伏伏，如海浪漫漫向遠處湧去。

  “駕——駕——”雪白的駿馬劃過一條長長的線，延展於草浪之間，駿馬上的女子衣袂獵獵翻飛，長發在風中飄揚，如一片潔白的雲在綠色海浪中飄浮。

  到了別魯山的野杏林，如歌牽馬入林，仰首四顧。

  終於，她美麗的眼睛驀地凝滯——

  樹梢上，一條紅色的布巾在風中飄揚，映在如歌清澈的眼裏，仿佛一簇燃燒的火焰：這是欽陵回來的標誌！

  欽陵上次離開前對如歌說：“我手底下有五百個馬幫兄弟，我得回去處理幫會內的事務。但我不會離開太久，一旦我回來，會在樹梢上係一條紅巾。如果可賀敦有什麽事需要我，就在紅巾旁邊係一條黃色巾帶。隻要我看見黃色巾帶，就會每天守在野杏林中隨時候命。你告訴可賀敦，欽陵願為她流盡最後一滴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