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章 天若有情(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1      字數:4415
  妹妹……

  赫蘭墨的心連著整個靈魂都在劇烈顫抖……

  天啦,他做了什麽,他親手打死了姝兒妹妹?

  幾乎在一瞬間,他清醒過來了,瘋了一樣撲過去,手伸到她的鼻端,那微弱如遊絲的氣息,讓他全身的血都凍結了。

  “不,妹妹,你別嚇我!”他雙手劇烈顫抖著,小心翼翼地將她從地上抱起來,抬起滿是淚水的眼睛嘶喊,“快去請肖神醫!”

  狂風卷起草葉撲來,滾滾的烏雲衝湧著如墨的夜色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仿佛連整個天幕都要蓋下來,沉沉地壓向赫蘭墨,讓他有種將被黑暗吞沒的窒息感。

  他緊緊抱著懷裏的軀體,低頭看著她蒼白的容顏,狂風在耳邊怒號,無數往事紛亂地向他腦中砸來,那樣遙遠又那樣清晰……

  ……黃蛇嶺的風雪之夜,他燒得腦中一片迷糊,剛紮下營寨,母妃就趕來看他了,溫柔的手將涼水浸過的巾帛敷在他的額頭,帶著他所熟悉的香氣。

  “阿部稽的親兒子,你不去救!我的孩子,你不去救!倒把他的兒子當成親兒子一樣!原來他在你心中這樣重要!”

  “阿墨是個好孩子,和他父親不一樣!讓我照顧他吧,夫君求求你,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看在我為你照顧你的妾和庶子,為你照顧將士們……”…

  母妃,對不起,我……我是畜生……我打了妹妹……

  曲曲折折的閃電如血紅的指爪撕扯著夜空,隨後一聲炸雷轟響,整個天地都劇烈地搖晃起來。

  “妹妹,妹妹,對不起,對不起……”赫蘭墨跪在地上緊緊抱著葉姝,臉貼著葉姝的臉,她額頭的鮮血融著他的淚水流淌,他整張臉都在強烈的痛苦中抽搐,“我在幹什麽!我在幹什麽!”

  肖鬆年提著袍子匆匆地趕了過來,先蹲下來查看了葉姝的傷口,又將葉姝無力垂落的手拿起來,搭上腕脈,他眼中滿是痛惜,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快把她抱進帳中,先把傷口縫合!”

  赫蘭墨抱著葉姝奔向她的寢帳,狂風大作,夾著沙土呼嘯著撲向一頂頂的帳篷,空氣中滿是嗆人的塵埃和濃重的雨氣。

  侍女們慌慌張張打起簾子,阿墨剛將葉姝放在床上,又是一聲炸雷,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在草地上打起一陣陣白霧,匯成上百條細小的水流,疾速往低處流去。

  宴席上頓時一片忙亂,剩餘的賓客們慌忙起身避雨,奴仆們冒著大雨手忙腳亂地收拾桌椅和餐具。

  隻有莫槐伏念不緊不慢地起身,任大雨淋濕了頭發和全身也不在意,大步走出葉姝的斡兒朵,用手撥開被雨打濕遮住視線的發辮,對外麵侯著的親兵們揚聲道:“走,去看我的兩個小外甥!”

  “母後!母後!”偏帳中,已經入睡的昊澤突然被雷電驚醒,從床上跳下來就往葉姝的寢帳奔去。

  “六王子!六王子!”嬤嬤慌慌張張地翻出一把油紙傘撐開,跟了上去。

  然而,剛闖進葉姝的宮帳,如歌從內帳走了出來,清麗的臉上掛滿淚珠,蹲下來抱住昊澤:“小耗子,你母後受了傷,肖穀主正在給她施救,你不能進去打擾。”

  “嗚嗚,打雷了,我害怕,我要和母後睡……”昊澤哭得十分傷心,濕淋淋的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如歌的眼淚也流得更加洶湧,強忍悲慟,抱起昊澤走出去:“二姨陪小耗子睡,二姨給小耗子講你爺爺打仗的故事好不好?”

  內帳中點上了幾十支蠟燭,亮如白晝,以便肖鬆年為葉姝縫合頭部傷口。

  赫蘭墨心驚肉跳地盯著肖鬆年手下的動作,盡管那樣心痛擔心,肖鬆年為葉姝縫針的手指仍異常堅穩,不見一絲抖動。

  最後一針縫完,赫蘭墨大大鬆了一口氣,顫聲問:“她……她能醒來嗎?”

  肖鬆年並未回答,坐在桌邊寫了一張藥方,遞給侍女:“照此方去藥帳抓藥來煎。”

  侍女正要去,赫蘭墨吩咐一句:“讓索莫去,他輕功好,跑得比你快。”

  “是。”侍女答應著去了。

  “她什麽時候可以醒來?”赫蘭墨又問了肖神醫一次。

  肖鬆年滿是皺紋包裹的眼睛凝聚了寒光,盯著赫蘭墨:“有可能永遠醒不來。”

  明亮的燭光下,赫蘭墨的瞳孔猛地一縮,蒼白的臉上透出死一般的灰白,踉蹌兩步後跪倒下去,將整張臉伏在葉姝鬢側,發出被逼到絕境的野獸絕望的嗚咽。

  赫蘭墨在葉姝床邊守了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她仍舊沒有蘇醒,赫蘭墨要去金帳上朝,不得不暫且離開。

  外麵雷雨已經停了,如歌憂急如焚地跑進來,正遇到赫蘭墨頂著兩個黑眼圈,滿麵淚痕未幹,憔悴支離地走出來。

  如歌往常見了他,都會微微躬身叫一聲:“大汗。”

  今日理都不理,徑直奔入內帳,看見肖神醫,劈頭便問:“姐姐醒了嗎?”

  肖神醫悲傷地搖搖頭,臉上皺紋似乎一夜之間多出幾十根,看上去蒼老而又疲憊。

  他和奕六韓夫婦相交甚篤,對葉姝一向疼愛有加,如今葉姝遭此劫難,他一代名醫卻無能為力,當真是悲不自勝。

  如歌撲到葉姝床邊,淚珠一串串滾落:“姐姐!姐姐!”

  然而,無論她怎樣呼喚,葉姝始終沉沉睡著。

  如歌試了試姐姐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額頭,輕呼:“肖穀主,有低燒!”

  肖鬆年沉痛道:“傷口有炎症就會發燒,我已經給她用了降燒藥。”

  “燒退了就會醒嗎?”如歌哽咽著問。

  肖鬆年搖搖頭,滿麵悲傷:“發燒是傷口的事,醒不醒來要看她腦中的淤血是否能散。淤血壓住了腦中的經脈,就會昏睡不醒。”

  “穀主不是能用針灸活血化瘀嗎?”如歌悲聲問道。

  “我已經給她施了針灸,一會還會再施一輪。但是仍然不能確保驅散全部的淤血,而且,她昏睡的時日越久,淤血侵蝕腦部會越深,即使能醒來……”

  “醒來會怎麽樣?!”如歌震驚地跳起來,抓住肖鬆年手臂,滿目驚痛,“穀主,你告訴我,姐姐會怎樣?”

  “很可能會……癡呆……”肖穀主艱難地說了出來,眼裏溢滿渾濁的淚水。

  如歌倒退兩步,不敢相信地搖頭,慢慢地,她滿目的悲痛變成了深徹的恨意,左右看看,拉了肖鬆年在桌邊坐下,低聲道:“赫蘭墨這個畜生,聽信讒言,把我姐姐打成這樣!若不是因為昊澤,我恨不能手刃這個畜生!肖穀主,赫蘭墨不是一直還在服藥嗎?”

  “是的,我以強行刺激血脈的古針法給他祛毒,此法需要很長時日的康複,本該好好將養,他卻在這時親征遼東。所以我一直隨軍跟著他,除了每天督促他服藥,還每天給他施針灸。”

  如歌清媚的鳳眼裏搖曳著仇恨的暗火,越發壓低了聲音:“穀主,你能不能給赫蘭墨的藥裏下毒?”

  “我給他開的藥方,他都要給其他太醫看過才服用,給他下毒肯定不成。”肖鬆年渾濁的眼中突然有針尖般的寒芒透出,“但是,我可以騙他說已經康複,無需再服藥。如果現在就停藥和停止針灸,像他這樣四處征戰、不加保養,日後必定後患無窮。”

  如歌點點頭,咬牙切齒道:“好,那麽就請穀主現在就給他停藥和停止針灸。”

  ————

  赫蘭墨一下朝就回到葉姝的斡兒朵。

  “大汗駕到!”侍從的通報聲還未落下,赫蘭墨就急如星火地奔進來:“可賀敦醒了麽?”

  侍女們紛紛悲傷地搖頭,赫蘭墨心中一沉。突然,一個小小的身影,像一頭凶猛的小豹子揮舞著拳頭朝赫蘭墨衝來,怒吼著:“壞蛋,你還我母後!你還我母後!”

  赫蘭墨武功高強,反應極快,微微一側身就閃開了。

  那小小身影反應也極快,迅速地旋轉身體,朝赫蘭墨的方向一個掃腿,赫蘭墨準確抓住昊澤的小腿,一扭一甩,將他重重摔在地上。

  昊澤趴在地上痛苦地哼了幾聲,很快就咬牙一躍而起,雙目血紅地朝赫蘭墨撲去,接連揮出小拳頭:“壞蛋,你還我母後!你還我母後!”

  赫蘭墨又抓住兒子的手臂一拽,將他扯過來,肘尖擊中他的後背,昊澤撲倒在地,這次他掙紮了許久,最後還是顫巍巍地再次爬了起來,臉上淚水鼻血橫流,嗚嗚咽咽地抽泣:“壞蛋,你……你還我母後……”怒吼著再一次撲了上來。

  赫蘭墨被兒子的血性震撼了,心中又悲又悔,出手如電點了兒子的穴道。

  昊澤衝到中途的身形突然被定住不能動彈,赫蘭墨這才在兒子麵前蹲下,握住他小小的肩膀,眼中翻湧著無盡悲傷,愧悔,痛苦,自責:“昊澤,父汗錯了。雖然你母後犯錯在先,但父汗不該下那麽重的手,父汗會盡全力救醒你母後,你放心……”

  昊澤身體動彈不了,卻悲傷得臉上肌肉都在抽搐,聲嘶力竭地大喊:“你胡說,母後沒有犯錯!母後是被奸人陷害了!”

  赫蘭墨臉色一沉:“誰告訴你的?”

  昊澤隻是哭,抽泣得上氣不接下氣。

  赫蘭墨回過頭看了一眼坐在葉姝床邊的如歌,走過去,俯身摸了摸沉睡的葉姝,在她蒼白無血色的唇上印上一吻,然後沉聲道:“如歌你出來。”

  慕如歌跟在他後麵,望著他高瘦英挺的背影,心中恨得發狂:畜生,你把我姐姐打成那樣,我要你不得好死!

  “你坐。”赫蘭墨指了指旁邊一張椅子。

  如歌不卑不亢地坐下,暗暗咬牙,低垂羽睫掩住強烈的恨意。

  “我問你,姝兒去見欽陵那天,是不是你把狼衛們引開了?”赫蘭墨銳利的目光如冷箭般盯住如歌。

  “是我。”如歌毫不畏懼地抬眸望著赫蘭墨,“但是那天赫蘭昌並沒有去別魯山,他是第二天去的,而且是我姐姐請他去的,因為欽陵帶來了重要證人鐵益,我姐姐請他去把鐵益押回來。赫蘭昌說他抓捕奴隸時路過別魯山的野杏林,正好看見姐姐和欽陵抱在一起,這是謊言!赫蘭昌肯定被莫槐氏的人收買了!”

  如歌一口氣講完,赫蘭墨的手緊緊抓著扶手,眉峰深鎖,沉默不語,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陰影,映得他俊美的五官越發深刻如雕塑。

  許久,赫蘭墨才牢牢盯住如歌說道:“我怎麽知道是阿昌在撒謊,而不是你在撒謊?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姝兒為何要瞞著我去見欽陵?為何要撒謊說鐵益是阿昌巡視南城時抓住的?”

  “因為她怕你多心!四年前你把姐姐休棄了送回國,是欽陵救了她,又一路護送姐姐回藥王穀。父皇本來想讓欽陵娶了姐姐,可是欽陵因為你對他有恩,不肯娶姐姐,還主動回野利國尋找鐵益,想讓鐵益指認莫槐伏念,幫姐姐扳倒莫槐氏,讓姐姐能和你長廂廝守一輩子!”

  如歌說到這裏已是泣不成聲:“姐姐根本不喜歡勾心鬥角、爭權奪利的生活,她很清楚待在你的後宮有多險惡,莫槐氏虎視眈眈,必欲除她而後快。她原本是想勸你退兵,然後就回藥王穀,可是她見你病得不輕,不放心離開你,給我寫信讓我送肖穀主來給你治病!你自己看看這封信吧!”

  如歌從衣襟裏取出葉姝托使者送給她的信遞給赫蘭墨,淚水啪嗒啪嗒地滴落在信紙上。

  赫蘭墨顫抖著手接過,默默地看完信,將頭仰靠在椅背,許久未發一語。

  如此又過了數日,每天赫蘭墨一下朝就回到葉姝的宮帳,徹夜守護在她的身邊,但她一直沒有醒來。

  直到一日,赫蘭墨趴在她床邊睡著了,聽見昊澤的喊聲:“母後,母後,你醒了?!”

  赫蘭墨猛地抬起頭,見柔和溫潤的燭光裏,昏睡了幾天幾夜的葉姝,吃力地睜開了眼睛。

  “母後!母後!”昊澤撲在她身上放聲大哭。

  “妹妹!”赫蘭墨抓住她的手,向她俯下身,陡然間,一股寒意從他心底躥起,彌漫了整個身軀……

  姝兒,她睜著呆滯的眼睛,發出“啊……啊……啊……”不連貫的囈語,一道亮晶晶的口涎從半張的嘴角流下……

  “母後你怎麽了?”昊澤抓住葉姝搖晃,“母後!我是小耗子,你認識我嗎?你說話啊!我是小耗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