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蘭墨與各級將領、各部酋長議事一整天，高句麗侵略遼東，占據三郡之地，劫掠人口牲畜數萬。

  這也是赫蘭墨迫不及待撤軍的原因之一。

  葉姝的父皇在位末期，曾經打敗高句麗，迫使高句麗王送太子到京城為人質。

  此番赫蘭墨南下，西疆又有羌亂，葉衡兩麵用兵，左支右絀，便將高句麗太子從海路送回國，讓其慫恿高句麗王襲擾野利國東部邊境。

  赫蘭墨駐蹕新城郡與葉衡和談時，就已派人到幽州府傳旨給莫槐仁信，讓他調度兵馬去援遼東。

  莫槐仁信派自己的次子莫槐奚斤前去抗擊高句麗軍隊。

  赫蘭墨聽完遼東前線傳回的戰報，與莫槐仁信商討了戰略，又一起用了膳食，回到葉姝寢殿已是燈火闌珊。

  他先去偏殿看了已經熟睡的昊澤，見昊澤的耳朵紅腫得發亮，心疼地摸了摸兒子的耳朵，蹙眉詢問昊澤的嬤嬤：“他的耳朵怎麽凍成這樣？”

  嬤嬤惶惶不安地垂首答道：“六王子今天在院子裏玩了一天的雪。”

  “玩雪的時候難道不曾戴上遮耳的帽子？”赫蘭墨眉峰越發擰緊。

  嬤嬤忙跪了下來，戰戰兢兢地解釋：“六王子玩得滿頭大汗，戴著帽子又熱又癢，他自己把帽子摘了，說什麽也不肯再戴……”

  赫蘭墨歎息一聲，心疼不已地替兒子揉著紅腫的耳輪：“擦了藥不曾？”

  嬤嬤抖抖索索地回答：“六王子玩了一整天，回來後飯也沒吃就睡了，看他睡得這樣香，奴婢不敢……”

  “拿藥膏來，本汗給他擦。”

  “是！”嬤嬤忙不迭地奔去拿來藥膏。

  赫蘭墨手勢極輕地將藥膏塗在兒子紅腫的耳輪，小昊澤似被驚動，嘟囔了兩句什麽，赫蘭墨忙拿開手。

  昊澤並未睜開眼睛，砸吧著紅嘟嘟的小嘴，翻了個身繼續睡，還把狐皮小暖被踢開了。

  赫蘭墨替他將被子掖好，深邃的眼裏蘊滿了愛意，唇際泛開一抹笑紋：小家夥睡覺時那嘴型可真像姝兒！

  無盡的幸福漲滿他的心胸，他凝視兒子許久，才戀戀不舍地起身，來到葉姝寢殿。

  雕花銀燭台上燭光輕搖，鎏金銅盆裏碳火熊熊，深闊的寢殿中彌漫著氤氳的熱氣。

  葉姝穿一襲淺櫻色海棠春睡寢衣，擁被斜靠於床頭，冰雕玉琢的臉上掛著一串串淚珠，在燭光下折射著晶瑩的光澤。

  赫蘭墨微微詫異，走過去擁住她：“妹妹怎麽哭了？是怪我沒有陪你？遼東告急，我需得調兵遣將，布置戰略……”

  “是你害死了欽陵？”葉姝掀起長睫，盈滿淚水的雙眸如淒冷的冰劍直刺向他。

  赫蘭墨一愣，完全沒想到她會突然說起這個，沉默片刻，道：“我下了黑木令通緝他。”

  “因為他和我通奸，是嗎？”葉姝帶著滿臉淚水，漾開淒慘而嘲諷的笑容。

  赫蘭墨像被打了一拳，渾身一激靈，冷冷盯住葉姝：“你們沒有嗎？”

  “即使我想，欽陵也不會！”葉姝猛烈地抽泣著，洶湧的淚水讓她什麽也看不見，看不見阿墨眼裏升騰的怒火，看不見阿墨逐漸變形的臉，隻管一句接一句地嘶喊，“欽陵是多好的人啊，情深義重，赤膽忠心，受你滴水之恩，卻要舍身相報！他那樣的人，怎麽可能覬覦你的女人！你卻聽信奸人蠱惑，開出那麽高的賞格通緝他，一心要將他置於死地！”

  赫蘭墨冷冷望著她，眸中隱隱躥動著狂怒的火焰，忽然一把揪住她的衣襟：“你剛才說什麽？即使你想？這麽說，你是想過的？”

  “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從沒想過別的男人！”葉姝淒楚地喊道。

  “你沒想過慕奎嗎？孩子都搞出來了！”他抓著她的衣襟狠狠搖晃，暴怒地吼道，“如果不是因為你曾和人私通，又怎會有人總拿這個陷害你！”

  葉姝不敢相信地望著他，眼裏的悲傷幾乎要溢出來，瘋狂地搖頭：“你明知道我和慕奎那樣，是為了氣你！可你不信任我，也不信任欽陵，因為你自己是一個背叛恩主的畜生，所以你不會相信任何人！”

  赫蘭墨死死瞪著她，粗重地喘息著，雙眼被狂暴的怒氣席卷成血紅，攥成拳頭的手劇烈地痙攣，手背上青筋暴突。

  忽然，他猛地站起身走了出去——他怕自己再待下去會忍不住打她。

  殿外寒風刺骨，呼嘯著掠過庭院，卷起樹枝上的積雪，紛紛揚揚地撲在他臉上，頃刻間化作冰冷的雪水，順著脖頸流淌，一點點滲透到肌骨深處。

  他不禁顫抖起來，整個人像墜入了冰湖之底，隻覺得寒冷徹骨。

  他無時無刻不在為她和昊澤考慮，他告訴各部酋長，是葉姝將她哥的陰謀告訴了他，所以大軍才能及時撤出瀛關，避免被圍殲。

  “是可賀敦救了你們，你們人人都欠可賀敦一份人情！明白麽？”他無數次在大帳中對各部酋長如是說，像個囉嗦的老嫗，各部酋長耳朵都快聽起老繭了。

  他又多次對各部酋長說，是可賀敦勸降了蘇謹行，這是野利國第一次得到晉國中樞重臣的投誠，對於野利國統治漢地，富國強兵，功莫大焉。

  他這樣三番五次在臣民麵前稱讚她的功勞，都是為了日後立她為皇後鋪路。

  他即將改漢人國號，稱帝為皇，屆時需要冊立皇後，他已經想好了，冊封莫槐柔為東宮皇後，葉姝為西宮皇後，兩宮並立。

  莫槐仁信替他鎮守幽州，治理漢地；莫槐伏念隨他南下伐晉，屢立戰功；莫槐奚斤為他征戰遼東，抵抗高句麗。

  莫槐氏一族為他的帝國立下汗馬功勞，滿門忠勇，功勳顯赫，兩位莫槐氏妃子又為他生育四個子女，他不立莫槐氏女子為皇後，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相反，葉姝的哥哥給他下毒，葉姝的母國與野利國為敵，葉姝本來是沒有資格與莫槐柔兩宮並立的。

  可他還是決定要把葉姝扶到皇後之位，他甚至想好了，這次回去要跟阿柔說好，首先取得阿柔的支持，如果阿柔都表示同意，那麽莫槐氏就不便反對了。

  他一心為她們母子打算，她卻這樣對他！

  “即使我想，欽陵也不會！”

  她知不知道這話對於一個男人的傷害？！

  她把欽陵誇成赤膽忠心的好漢，卻罵他是忘恩負義的畜生。

  她知不知道這有多傷他的心？！

  赫蘭墨手扶廊柱猛烈地咳嗽起來，直咳得整個人彎下腰去，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在清寂的雪夜裏傳出去很遠。

  “阿墨哥哥……”她帶著哭腔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他沒有回頭，劇烈咳嗽著，搖搖晃晃走下台階，單薄的白絹長衫在寒風中飄拂，原本高大的身形不知何時變得清瘦，月光下甚至能隱隱看見他素白單衣下的脊柱。

  “阿墨哥哥……”她跌跌撞撞跟上去挽住他，卻在一瞬間捂嘴尖叫起來——他的衣襟上全都是鮮血，月光下看得分明，仿佛一朵朵暗紅的梅花，刺痛她的雙目。

  “阿墨哥哥，我錯了！是我錯了！外麵好冷，你快進殿去好不好？”她幾乎是求他了，泣不成聲。

  他這才低頭看著她，一邊捂嘴咳嗽著，鮮血不斷從指縫滲出，一邊用另一隻手輕輕撫摸她的臉，沙啞的聲音帶著無盡痛楚：“咳……咳……我剛發出黑木令……咳……就……就後悔了……可是收不回了……後來……咳咳……有個千騎長說……欽陵從大燕山的懸崖墜落到濡河，沒有……沒有找到屍首……咳……咳……我讓人領了賞金，是為……不再有人追殺欽陵……咳……咳……”

  “阿墨哥哥，我知道了，是我錯了！”她抱著他的胳臂放聲大哭，用力地拽著他，“快進屋吧，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