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賀敦……”見莫槐柔半晌不語不動，小朱邪妃詫異地抬起頭。

  莫槐柔深吸一口氣，再顧不得其它，掀簾進帳。

  幾名太醫滿頭大汗地聚在一起商量用藥，一名太醫正在床榻前給赫蘭墨施針。

  赫蘭墨雙目緊閉，容色蒼白，漆黑的發絲散落在鬢邊，燭影籠罩下，半明半暗的光線投在他輪廓深邃的臉上，更顯得臉頰清冷瘦削。

  “見過可賀敦！”太醫們一起跪下行禮，這群太醫中有漢人也有胡人，漢人裏有葉姝陪嫁帶來的晉國宮廷禦醫，也有赫蘭墨南侵時擄掠的民間名醫；胡醫裏有部落裏原來的巫醫，也有從西域甚至波斯過來的異域醫者。

  因為來源太複雜，一時爭論不休，半日了還擬不出一個確定的藥方，莫槐柔聽不下去了，一聲嬌叱：“好了，你們不要七嘴八舌的，我聽不明白。醫正你說吧！”

  赫蘭墨仿中原建製設立了太醫院，醫正是太醫院的長官，由赫蘭墨從雲州帶回來的秦大夫擔任。

  秦太醫剛給赫蘭墨施完一輪針灸，聞言徐徐起身，向莫槐柔深施一禮，眉間滿是愁色，歎息道：“可汗去年中了舞蓮散之毒，雖然立即服了解藥，但是此毒容易雍塞於肺，需靜心保養，才能祛盡餘毒。然而可汗身不離鞍，戎馬奔波，何曾靜心保養過。老朽開的藥，可汗征途中又不曾按時服用。毒性在血脈中沉滯過久，已經損傷肺氣，月前可汗連日咯血，老朽便叮囑需戒酒半年，可汗又不遵醫囑……如今……唉……”

  秦太醫不住搖頭。

  莫槐柔臉色一白，踉蹌兩步，纖纖玉指一指秦太醫：“胡說，你們這幫沒用的東西！可汗若有不測，本宮要你們全部殉葬！”

  眾太醫齊齊跪下，秦太醫抹了一把額頭冷汗：“可賀敦息怒，治是能治，隻是可汗自己一定要善加保養，不可再鞍馬勞頓，亦不可憂思急怒，飲食上需清淡，還需戒酒……”

  莫槐柔聽見能治，微微鬆了口氣，將醫生的叮囑一條條記在心上：“本宮會悉心照顧可汗的，你們先下去吧。”

  眾人都退下後，莫槐柔跪下來，伏在赫蘭墨枕邊，柔聲細語：“你好些了麽？到底何事動那麽大火氣？”

  “我無事。”赫蘭墨並未睜開眼睛，翻過身去，把冷漠的背影留給莫槐柔，“你回去吧，我困了，讓阿黛（小朱邪妃）進來伺候。”

  莫槐柔渾身都僵住，臉上血色霎時褪盡，跪在那裏一動不動。半晌，她才艱難站起，跌跌撞撞走出去，見小朱邪妃侯在簾子邊，薄紗長裙隱隱透出玉峰雪臀，渾身散發濃鬱芬芳。

  莫槐柔暗罵一聲：賤貨！

  表麵上卻絲毫不動聲色，淡淡道：“可汗讓你進去伺候。”

  小朱邪妃仍低垂眉睫，然而莫槐柔清晰地看見她眉梢有一絲得意。

  回到宮帳，莫槐柔吩咐心腹侍女：“去把雅裏找來。”

  “參見可賀敦！”不久，雅裏即被帶到。

  “那步真回來了，你可知道？”莫槐柔斜倚錦榻，春蔥般的玉手輕輕托著雪玉香腮。

  “屬下也是今日剛知道。”

  雅裏是那步真麾下的一名狼衛，不過沒有參與護送葉姝這趟差事。

  “你去打聽一下，那步真是否知道劫掠那妖婦車隊的是何人。”

  “是，屬下明白！”

  過了兩日，雅裏來稟報：“可賀敦，屬下打聽清楚了，據說劫掠妖婦車隊的是以前的聖狼衛欽陵！”

  “什麽？！”莫槐柔一坐而起，滿目震驚，優雅如她竟差點失態，“欽陵？！”

  她寶石般明麗的眼眸漸漸眯了起來，一抹冷毒的笑意倏然掠過：“難怪，難怪可汗動那麽大怒氣……既如此，我就再燒一把火，讓那妖婦和欽陵的‘奸情’坐實……”

  她對雅裏道：“欽陵被可汗驅逐後，他以前的手下被分到其餘聖狼衛麾下，你們隊伍裏也有吧？你去那步真那裏告發他們中的某個人，說你發現他和欽陵暗中來往，幫欽陵與妖婦暗通款曲，私相授受。說此番妖婦被送回國，也是此人悄悄傳遞消息給欽陵……”

  雅裏領命去後，莫槐柔斜靠在軟枕上，摸了摸自己的臉，妖媚地笑了：如此，劫掠妖婦的事，我們莫槐氏就可以撇清幹係了。這是妖婦和她的奸夫欽陵一起謀劃的私奔醜事！

  ————

  山色空翠，煙霏縹緲，葉姝和欽陵牽馬行走在山間，滿山紅葉在煙靄霏霏中透出一種朦朦朧朧的淒美。

  泉聲淙淙，如一支憂傷的清曲伴在他們左右，兩人聽著山澗鳥鳴，一時無話。

  “公主，就送到這裏吧！”欽陵忽然停住腳步，從葉姝手裏接過馬韁繩。

  葉姝從衣襟裏掏出一個小酒壺遞過去：“你那個小酒囊漏了，這是以前父皇在位時西域康居國上貢的酒壺，你帶著吧。”

  欽陵低頭看著那精美的舞馬銜杯紋銀酒壺，手顫抖著久久不敢接。

  他哽咽一聲，單膝跪下：“你們父女的恩情，欽陵銘感於心，無以為報！”

  葉姝趕緊扶起他：“你兩次救我，這是應該的。這裏麵已經灌滿了美酒琥珀紅，高興吧？”

  欽陵剛要接過酒壺，忽然抓了個空，葉姝又將酒壺拿了回去：“我先喝一口再給你，在家母後不許我喝酒！”

  她調皮地吐了吐舌頭，一仰頭，酒液便傾入她口中，又從唇際流淌下她的脖頸，鮮紅的酒色襯得她肌膚越發瑩白剔透。

  然後她才將酒壺遞給欽陵，抹了抹嘴，咯咯地笑了起來：“真好喝！”烈酒琥珀紅很快在她臉上燒起來，透出嫵媚入骨的嬌豔紅暈。

  欽陵還沒喝酒就已神魂俱醉，體內仿佛有一股股火苗躥動，他滿臉通紅，手忙腳亂地將酒壺收入衣襟，逃也似地翻上馬背：“公主，我走了。我定會除掉那個害你的幕後黑手，讓你重新回到可汗身邊！”

  葉姝慘然一笑：莫槐伏念死了，我就能回到阿墨哥哥身邊？

  阿墨哥哥身邊還有個阿柔，還有大妃的親兒子赫蘭榮，他們能容得下我？

  我回晉走的路線，莫槐伏念如何得知？肯定是莫槐柔泄露的！她的心機與狠毒絕不下於大妃！

  還有赫蘭榮，他親生母親死在我手裏，他能放過我？他母親雖不得寵，他卻是阿墨哥哥親兒子，阿墨哥哥都不肯為我殺莫槐伏念，難道會為我傷害親兒子？

  我還回去做什麽啊，欽陵，你這個大傻瓜！

  然而這些話葉姝沒有說出來，她上前兩步拽住欽陵馬籠頭，仰起臉來，淚盈盈的眼中柔波輕漾：“答應我，保重自己是第一要務，其次才是查出幕後主使！”

  欽陵胸中的感動如海潮翻湧，用力點頭：“我知道，公主。”

  “重複一遍！”葉姝仍然緊緊拽著馬籠頭，仰麵對他嚴厲下令，滿目閃耀著倔強。

  欽陵一愣：“嗯？”

  “重複我的話：第一是要保重自己！第二是查出幕後主使！第三是殺掉他！如果殺他會有性命之危，就放過他！我要欽陵平平安安，毫發無損地回來！”葉姝仰頭喊道，秀眸中淚光流轉，發絲和裙袂在山風裏鼓蕩翻飛。

  欽陵隻覺一股熱流直從咽喉湧上眼眶，他仰頭用力忍下淚意，然後才低頭凝視葉姝，一字字重複她的話：“第一是要保重自己！第二是查出幕後主使！第三是殺掉他！如果殺他會有性命之危，就放過他！我要平平安安，毫發無損地回來！”

  淚水從葉姝眼中如決堤洪水般奔流而下，她大聲哭嚎著放開了他的馬籠頭。

  欽陵用力一咬牙，打馬奔了出去。熱淚，終於在他策馬奔出之際奪眶而出。

  他英姿勃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寒煙籠翠的山林間，隻餘馬蹄聲仍在山穀裏久久回蕩……

  ————

  幽州章武郡治下霍縣官道邊，一家客棧內彌漫著騾馬的腥膻氣，混雜著湯水肉菜的香氣，到處是穿著粗布麻衣、高談闊論的漢子。

  欽陵坐在角落裏一張油膩膩的木桌邊獨自飲酒，撕著半熟的牛肉大口地吃，濃密的絡腮胡子遮住了大半張臉，唯有一雙琥珀色眼睛閃著銳利的鋒芒。

  這裏是野利國的邊境，但凡邊疆就是馬匪猖獗之處。

  前幾日他去了一趟俱倫山下鐵氏馬幫的老巢，那裏的營寨已經空了，馬匪兄弟們都不知去向。

  他想起鐵大當家以前曾與幽州一帶的馬匪頭子安成烈一起幹過一票大活。

  野利國南境的馬幫們都有各自勢力範圍，井水不犯河水，有時遇到大單的生意，也會合作。

  當時欽陵也參與了那次合作，和安成烈也算薄有交情。

  他知道安成烈的馬幫做完一樁生意常常會到這家客棧來歇腳，所以今日特意等在這裏，想打聽一下鐵大當家等人的去向。

  果然，不久即見到安成烈為首的一幫馬匪粗聲大氣地說笑著走了進來。

  他們顯然與這裏的夥計也是老相識，一進來剛將褡褳扔下，夥計就高聲喊起來：“二十斤炙羊肉，十壇高粱燒酒！”

  欽陵趁馬幫兄弟們說笑著等酒食之際，徑直走向幫主安成烈那一桌。

  見陌生人靠近，安成烈的一個手下站起來攔他：“你是幹什麽的？”

  欽陵並指在他肋下一點，這人就發出一聲痛呼，往後跌倒，身後兩個馬匪趕緊扶住他。

  眾人大驚失色，一起站起身。

  “安大當家！”欽陵按胸一禮，“別來無恙！”

  幫主安成烈忽然認出了他：“力泰？！啊不，欽陵！”

  “欽陵？他就是欽陵？！”周圍霍然爆發出一陣高聲驚呼：“大夥快上啊——”

  整個客棧炸開鍋般喧嘩起來，幾十張飯桌後衝出了無數條人影，各自拔刀挺劍，叫囂著撲了上來。

  欽陵一手驟出，抓住一人手腕一拽，奪下他手中長刀，然後順勢飛起一腳將他踹飛出去，手裏長刀一架，蕩開了右邊砍來的刀鋒，又旋身躍起，連環飛腿踢翻了一圈人影，鏘鏘啷啷一片兵器落地之聲，數人滾倒在地連聲慘叫。

  馬匪頭目安成烈手持一柄利劍，在十幾名手下護衛下，雙目精光四射盯著欽陵：“欽陵，你知不知道你現在是野利國頭號通緝犯！隆吉大可汗發了黑木令通緝你，誰要是拿你的首級去見大汗，能得到一塊多洛川的大牧場、五千頭牛羊、兩千匹馬、兩百個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