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章 婚事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5244
  受到母後輕聲的斥責,葉姝才意識到自己失言,不由掩了嘴,紅暈滿麵,忙轉頭去看欽陵有沒有聽見。

  欽陵坐在離他們一家三口幾丈遠的大石上,一腿曲起,一腿隨意懸於石上,手擰酒囊仰脖而飲,他身後的飛瀑如銀河倒掛,噴珠瀉玉,濺起的水霧在陽光下幻出七彩光芒,更襯得他膚如冰雪,俊美若神。

  瀑布聲轟轟如雷,看這情形,欽陵應該沒聽清自己說啥。

  葉姝鬆了一口氣,戀戀不舍地收回落在欽陵身上的目光,問父母道:“對了,父皇,母後,小耗子是不是也在你們這裏?”

  蘇葭湄點點頭,把如歌去年秋天帶著昊澤來藥王穀的事說了,說著說著,卻不安地瞧了奕六韓一眼。

  奕六韓冷哼一聲走了開去,欽陵正灑脫不羈地喝著酒,見奕六韓突然向自己走來,立即惶恐地起身。

  葉姝望著父皇背影,聽不清父皇和欽陵在說什麽,隻見欽陵把酒囊遞給父皇,父皇接過就仰頭喝起來,然後搖搖頭說了一句什麽。

  葉姝猜父皇一定是對酒味不滿意,欽陵那酒囊裏原來的馬奶酒早在北疆便已喝完。自從過了青州,一路上就很難買到馬奶酒了,好不容易買到一次,欽陵卻說是用米酒勾兌的。

  見父皇和欽陵相談甚歡,葉姝悄聲問母親:“母後,我提到小耗子,父皇似乎不太高興?”

  蘇葭湄淡淡一笑:“別管他,他故意做出這副樣子。上個月昊澤高燒不退,肖穀主恰好外出探親,你父皇急得什麽似的,親自趕去,三天三夜馬不停蹄,硬是把肖穀主從八百裏外請了回來。”

  去年如歌剛把昊澤帶回藥王穀時,奕六韓和蘇葭湄差點吵起來。

  “這小崽子,長得跟赫蘭墨小時候一模一樣!”奕六韓一眼看見那孩子,恨恨說道。

  “他還隻是個孩子……”蘇葭湄橫他一眼。

  “媽的,當初對他的兒子那麽好,現在又對他的孫子那麽好,這麽多年了,你是不是還忘不掉那個畜生?”奕六韓氣得臉都綠了。

  “……”蘇葭湄簡直無語,“……你別這麽凶神惡煞的,他難道不是你的親外孫?”

  “哼,當初要不是你,姝兒就不會嫁給那個畜生!”

  “怪隻怪你把阿墨送回草原,放虎歸山,縱龍入海。”

  “反正我告訴你,這小崽子,要養你們養,我可不管他!”扔下這句話就走開了。

  連著多日,奕六韓早出晚歸,到瀑布這裏來練功打坐,擺明了不想看見赫蘭墨的兒子。

  直到有天,小昊澤看見奕六韓,忽然手舞足蹈地笑起來。

  奕六韓的臉再也繃不住,多看了孩子幾眼,孩子竟伸出雙臂要他抱。

  “奇了,爺爺從沒抱過小昊澤,小昊澤竟會主動要爺爺抱,一點不認生。”俞秀娥驚訝地說道。

  奕六韓隻好把昊澤抱過來,剛抱過來,奕六韓感到自己褲腿一濕,低頭一看——小崽子居然尿了自己一身,氣得奕六韓把小昊澤翻過來就要打屁屁:“你這壞小子,你要我抱,是打好了主意要到我身上來撒尿對吧!”

  奕六韓長滿粗繭的大手剛舉起來,小家夥卻趴在奕六韓腿上歡快地吃手,咯咯地笑出聲來。

  “罷了,罷了!”奕六韓的巴掌到底沒有落下,反而攤手向俞秀娥:“濕巾給我。”

  俞秀娥抿嘴笑著遞上濡濕的毛巾,奕六韓給小昊澤擦幹淨屁股,換上尿布。

  “太上皇換尿布挺老練嘛!”俞秀娥捂嘴笑道。

  蘇葭湄淺淺笑道:“衡兒和姝兒小時候,他都給換過尿布的!”

  聽著母後的講述,葉姝鼻子一酸,又朝父皇那邊望了一眼,見奕六韓已經和欽陵拉開架勢比武過招,她急於見到小昊澤,忙對母親道:“母後,藥王穀離此還有多遠?要不我們先回去?”

  “好,我們先回去吧。”蘇葭湄朝如歌招招手,“我們回去了,你呢?”

  如歌抱劍走過來,身姿灑脫飄逸:“我陪你們回去。”

  葉姝一手挽了如歌妹妹,一手挽了母後,一路從盤旋曲折的山道往更深的山裏而行。

  她急於見到兒子,步履匆忙,如歌習武之人,步履更是輕快,蘇葭湄有些跟不上了,氣喘籲籲。

  葉姝看了母親一眼,忙放緩步子,問母親道:“聽侯叔叔說,母後和父皇隱居藥王穀之後又為我生了個弟弟?”

  蘇葭湄喘息著答:“我高齡生產,徯兒生下來便孱弱,我和你父皇商量之下,在徯兒三歲時把他交給霍大哥帶去天山,由天山派的掌門人以多年內功修為徯兒打通穴道,強健筋骨。”

  葉姝在母後耳邊低聲道:“父皇也真是的,你身子一向不好,怎麽能讓你再懷孕?”

  蘇葭湄耳根一紅,秋波斜睨:“你這孩子,這些事不是你該問的!”

  葉姝捂著肚子笑彎了腰:“母後啊,我都是當娘的人了,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三人說著話,沿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澗往裏走了五六裏,過了一座石橋,前方是一處竹林,竹葉青翠欲滴,風來婆娑,沙沙作響,清新之氣撲麵而來。

  再穿過一段通幽曲徑,隻見一座幽靜別院藏在翠柳綠竹中,青磚圍牆,紅木築門,院前是碎石小徑,周圍種滿翠綠的青竹。

  葉姝剛踏進院門,便聽到孩童咿咿吖吖稚嫩的聲音,葉姝的心劇烈跳動,幾乎要從胸腔裏蹦出來。

  她三步並作兩步衝了進去,見一個約摸一歲的孩子正在院子裏跌跌撞撞地走,俞秀娥在後麵張著雙臂彎腰跟著,奶娘在另一邊拍手喊道:“昊澤,到奶娘這裏來!”

  那孩子搖搖晃晃看著像隨時要栽倒似的,然而並沒有摔倒,眼看就要走到奶娘的懷抱時,忽然一股大力將他懸空擰了起來。

  孩子哇哇大哭,雙腿亂蹬,耳邊傳來一個從未聽過的陌生聲音:“小耗子,我就是你傾國傾城的娘親啊!”

  小昊澤突然不哭了,娘親這個詞經常聽人說起,對於他來說是熟悉的,他抽抽噎噎地將淚汪汪的眼睛睜開一條縫,看到眼前放大的絕美笑容,像一輪耀眼的太陽照得孩子整個人都愣了。

  葉姝也呆住了,手從孩子腋下穿過,把孩子抱得離自己稍遠,以便仔細打量:“天啦,你真是小耗子嗎?”

  她轉頭問如歌:“莫不是被掉包了?”

  如歌笑著搖搖頭。

  “長得這麽像阿墨,不是你們的兒子還能是誰?”蘇葭湄綻開柔美的笑容,眼中溢滿慈愛。

  “你這個醜兮兮的家夥怎麽變這麽好看?!”葉姝眼裏盈滿淚水,突然在孩子臉上一口氣親了十多下,直親得小昊澤透不過氣來,哇地一聲又哭了,掙紮著向蘇葭湄伸出手:“奶……奶……”

  “他是要奶奶,還是要奶娘,還是要牛奶?”俞秀娥笑道,“他一直分不清這三者……”

  葉姝把手上的戒指在昊澤眼前晃了晃:“小耗子,瞧這個!”

  那金燦燦的戒指上鑲著一顆赤紅如血的碩大瑪瑙,指環上鏤著一個“墨”字。

  鮮豔璀璨的色澤立即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他停止哭泣和扭動,用手去摩挲戒指,眼裏充滿好奇,嘴裏呀呀有聲。

  葉姝又親了親他的額頭,見他縈著淚水的睫毛又長又濃,她又對著陽光看孩子的眼睛,果然和阿墨哥哥一模一樣。

  葉姝將唇輕輕覆在昊澤眼睛上,久久吻著,淚水從她美豔的麵龐長滑而下……

  今生最愛的男人,他不要她了……他不要她了……

  ————

  這天直到很晚都不見奕六韓和欽陵回來,蘇葭湄讓如歌去找他們,結果如歌也久久不歸。

  原來奕六韓和欽陵切磋武功忘了時辰,如歌一去,也加入了他們,三人一對一過招,輸了就換第三人上,一直練到月上柳梢,蘇葭湄才讓俞秀娥把他們叫了回來。

  肖神醫去更深的山裏采藥,當晚沒回來,第三天才和葉姝見麵。

  葉姝趕緊請他給自己拿脈,她坐月子時淋雨奔波,得了宮寒之症,一直月事不調。

  肖神醫給葉姝開了藥方,又叮囑一些保養之法,蘇葭湄道:“你就在此暫住些時日,以便隨時找肖神醫看診,把身子調養好。”

  葉姝知道,母後要自己調養身子是一方麵,另一方麵也是想自己留下來陪她。母後的兒女全都不在身邊,一手帶大的小女兒新城公主(圓圓)也被葉衡接回宮去了。

  奕六韓那廂,因為欽陵可以陪他習武喝酒,更是不肯放欽陵離開:“這幾年我每天都在女人堆裏,好不容易來了個男人可以陪我練武喝酒!”

  肖神醫捋著長長的白胡須翻了個白眼:“太上皇,難道老朽不是男人?”

  奕六韓一聲龍嘯:“你是老頭!還是個成日把養生掛在嘴上,不肯陪我喝酒的倔老頭!”

  就這樣,奕六韓夫婦把葉姝和欽陵留了下來,一住就是數月。

  葉姝每日帶著小耗子玩耍,看著小耗子學會了走路,學會了叫“娘親”,學會了叫“父汗”。

  時光荏苒,春去秋來,這日傍晚,俞秀娥做好了飯菜,因如歌數日前回九華山看望師祖、肖神醫外出采藥,便由俞秀娥去瀑布邊叫奕六韓和欽陵回家吃飯。

  院子裏隻剩蘇葭湄和葉姝母女倆,以及蹲在草叢中捉螞蚱的小昊澤。

  初秋的夕陽從樹葉間落下,猶如點點碎金灑滿草地,竹林沙沙聲與山風的呼嘯相和,如同下著急雨一般。

  蘇葭湄側首看見葉姝低頭縫著一件男子的裏衣,笑得杏眼彎彎,眼角細紋如漣漪般溫婉:“我記得你小時候女紅可差了,王府專為你請的女師傅,一分報酬都不敢要就請辭了,你是什麽時候學會補衣裳了?是嫁給阿墨之後學的?”

  “不是……”葉姝臉上紅了一紅,輕輕搖頭,“我從沒給阿墨哥哥補過衣裳、繡過香囊荷包之類。是欽陵送我回來這次,路上我發現他的袍子破了,我怕身上的銀錢不夠我走到藥王穀,便試著給他補衣袍,真用了心才發現其實很容易。”

  蘇葭湄望了一眼女兒膝上欽陵的衣衫,淡淡說道:“所謂心靈手巧,頭腦聰慧的女子,手必然也巧。”

  “娘!娘!你瞧我又捉到一隻螞蚱!”小昊澤邁著兩條小短腿,屁顛屁顛地奔過來,舉著手裏半死不活的螞蚱給葉姝看。

  “小耗子真厲害!”葉姝從腋下取了絹帕給兒子擦了擦臉上蹭的土灰,又示意奶娘取水來,“喝口水再去玩!”

  “他跟阿墨小時候真是一模一樣!”蘇葭湄悄聲對女兒道,赫蘭墨是她一手帶大的孩子,為了帶大赫蘭墨,她過去不知和奕六韓吵過多少次架。

  “真的嗎?我不太記得八九歲以前的阿墨哥哥了,記憶中的阿墨哥哥總是他十五六歲的樣子……”

  望著兒子奔跑在陽光裏撲螞蚱,葉姝墨鑽般的美眸浮起一層瀲灩水光。

  “我記得那時我十二歲,突然從某天開始,一看見阿墨哥哥就心動。無意間碰到他的手會心動,撞見他脫了上衣練武,也會心動。還喜歡聞他的味道,到了他的屋子裏就借口犯困,為了躺到他被窩裏去聞他的味道。還有,我洗澡的時候,也會想到他,然後就特別特別心動……”

  葉姝伏在母親肩頭,淚水如雨而下。

  “娘親,我又抓到一隻螞蚱!”小昊澤捏著一隻螞蚱蹦蹦跳跳地過來,看見葉姝在哭,他愣住了:“娘,你怎麽了?”

  “娘想你父汗了。”葉姝摸了摸兒子的臉。

  “我也想父汗!”小昊澤大聲說完,突然又捂了嘴左右看看。

  “你爺爺還沒回!”蘇葭湄笑彎了眉眼,對葉姝道,“這孩子真機靈,知道他爺爺不喜歡聽到他說‘父汗’。”

  有一次小昊澤不小心提到了“父汗”,奕六韓大發雷霆:“什麽父汗!汗位根本不是他赫蘭墨的!若非阿部稽封他為大王子,向野利部諸王公宣稱赫蘭墨是他流亡在外的親兒子,赫蘭墨根本沒有機會稱汗。

  草原上跟中原可不同,中原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一說,劉邦小小亭長,照樣龍飛九五。

  草原上可是講血統的!憑他多有雄才偉略,沒有赫蘭氏血統,根本不可能稱汗!他赫蘭墨的一切都是阿部稽給的,他卻恩將仇報,這種畜生你以後不許叫他父汗!”

  當時就把昊澤嚇得哇哇大哭,連著數日,一看見奕六韓就噘嘴說:“昊澤不喜歡爺爺!”

  後來奕六韓隻得天天撅著屁股在草叢裏捉蛐蛐給昊澤玩,才討得昊澤歡心。

  “娘,我今天抓了好多螞蚱!我要爺爺給我做個大些的竹蔞!”昊澤得意洋洋地拍著腰間裝螞蚱的竹蔞。

  葉姝把兒子抱到腿上:“傻孩子,天氣一天比一天涼,這是最後的螞蚱了,再過幾天下霜了就沒有螞蚱了。”

  正說著話,院門“哐當”被推開,俞秀娥和奕六韓並肩走了進來,後麵是欽陵。

  “爺爺!”昊澤歡聲叫著奔了過去,奕六韓一把將他抱起來,讓他坐在自己肩上。

  葉姝站起身,她剛為欽陵補好衣衫,正想拿給他試一試,卻在看見欽陵的一瞬,徹底愣住了。

  欽陵的臉腫得像豬頭,處處青紫,額角、唇邊和鼻下都有血跡。

  他陪奕六韓練武有一段日子了,從沒被打得這樣慘過。

  “父皇,你怎麽把欽陵打成這樣?”葉姝氣憤地問。

  奕六韓眸中猶有怒意:“你自己去問他!”

  葉姝奔到欽陵麵前,掏出絹帕給他擦血跡:“你不要緊吧?究竟怎麽回事啊?”

  欽陵低著頭一動不動,深垂的睫毛下有晦澀的幽光閃過。

  “回答我啊!”葉姝跺了跺腳。

  “前輩教的新招數我練得不好,不小心被誤傷了。”欽陵低低說道。

  “誤傷?父皇的表情根本不像誤傷你,倒像是你冒犯了父皇,被他揍了一頓!”

  欽陵抿著薄唇,沉默不語。

  葉姝正要再盤問,蘇葭湄喚他們吃飯,葉姝隻好和欽陵走進院中。

  飯桌上,以往每天都要欽陵陪他喝酒的奕六韓,卻不和欽陵說一句話,也不理其他人,隻和小昊澤逗樂幾句,匆匆扒完飯,便擰了酒壺獨自到後院竹林去了。

  葉姝瞧著父親的背影,又瞧了瞧飯桌上抱著酒壺獨飲的欽陵,將玉箸“啪”地拍在桌上,霍地起身:“欽陵,你跟我來!”

  兩人進了葉姝的房間,葉姝一邊拴上房門,一邊回過身,明媚的大眼睛直視欽陵:“告訴我你做了什麽,父皇要把你打成這樣?”

  欽陵不敢看她,深垂頭頸,用低啞的聲音道:“他要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