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葉姝讓欽陵到定遠城的一家客棧開了個房間，把他們兩人的行囊偷偷搬運到房中。

  定遠是葉姝長大的城市，是她父皇龍潛之地，葉姝對這座城市無比熟悉。

  第三日，葉姝向嚴柬之提出想去逛集市，嚴柬之未加反對，隻是派了六個親兵貼身保護。

  一行人逛完集市，葉姝說自己餓了，便請嚴柬之的親兵到一家酒樓吃飯。

  這家酒樓恰好就在葉姝讓欽陵寄放行囊的客棧旁邊。

  席間，葉姝借口如廁去了馬廄。

  不久，欽陵也脫身來和她匯合，兩人偷偷溜出酒樓，來到旁邊的客棧，將行囊搭在馬身，從旁邊一條小巷子迅速逃離。

  一路馬不停蹄出了定遠城，直跑了十幾裏，確定沒人追上來，葉姝才一邊緩轡減速，一邊大笑著趴在了馬背上。

  “哎喲——”她笑得從馬鞍邊滑了下來，欽陵一夾馬腹疾風般掠過她身側，伏身一伸猿臂將她兜住，運起內力將她推回馬背。

  葉姝還是笑個不停，歡快清脆的笑聲像一大串閃閃發光的銀鈴撒向半空。

  “父皇、母後、小耗子，我就要見到你們了！”她眼中蓄滿了熱淚，突然用力打了一鞭，縱馬騰空而起，衣袂飄揚，長發翻飛，如一顆耀眼的流星，劃過殘雪皚皚的平原……

  兩人一路往東南而行，翻越五行山南麓，沿著漳河過了青州，進入兗州地界，藥王穀所在的青楓山終於在望。

  青楓山因其中一處山坡多青楓樹而得名，此地山勢綿亙，群峰環列，林木蔥鬱，溝穀縱橫，其中又以藥王穀風光最為秀麗。

  正值初夏時節，昨夜的一場大雨洗涮得漫山遍野都是青翠欲滴的綠意，路邊開滿了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清新的空氣中彌漫著甜甜的花香，聲聲鳥鳴猶如珍珠滾動。

  葉姝和欽陵牽著馬並行於山道中，仿佛行走在一幅色彩明麗的圖畫裏，綠森森的霧嵐在身畔飄浮，兩人的衣袂上仿佛也被沾染了綠意。

  轉過一處山道，前方隱隱有水聲傳來，越往前行，水聲越大，漸漸成了一種巨大的轟鳴。

  這時，欽陵突然一把拽住葉姝，將她拉到自己身後。

  “怎麽了？”葉姝驚異地問。

  “前方有刀兵之氣！”欽陵如一隻警惕的獵豹，渾身肌肉繃緊，暗提內勁，將葉姝護在自己身後，“公主你等在這裏別動，我去瞧瞧。”

  葉姝除了水聲，其它什麽異常聲音也沒聽到，正想問個究竟，欽陵已如一隻大鳥縱身躍起，在幾處山石上連連借力，直掠到最高處的山石上，朝前方幽穀窺看。

  前方山崖上一道瀑布從峰頂傾瀉而下，轟然灌注到下方一潭碧水中，飛珠濺玉，猶如萬斛晶珠織就的巨幅簾帷。

  瀑布下的深潭，因湖底有暗流瀉水，常年不滿不涸，倒映著滿山樹蔭，澄碧如鏡，與轟雷噴雪般的瀑布，形成了動與靜的強烈對比之美。

  湖畔有一方大石，石上盤腿坐著一個身姿頎長的男子，長發高束，鬢邊微霜，一身玄青布衫，難掩自內而外透出的奪人氣勢。

  他垂目打坐，雙手向上攤開在兩膝，修長有力的手指捏著法印，似是渾然不為世事所動。

  突然，他微垂的睫毛略略一抬，一泓水花從飛流直下的瀑布中淩空爆開，水霧騰漫，怒濤噴瀉。

  接著，水柱中破出一道翩然如雲的身影，凜冽的劍氣漫天籠罩下來，那男子盤腿坐於石上紋絲不動，直到劍尖幾乎要刺入他後背時，他身形忽如鬼魅向一邊閃開，雷霆萬鈞的一劍竟然刺了個空。

  那男子步伐詭異輕捷，盤旋繞石而走，女子的劍尖寒芒吞吐，不時擊在石上，迸出耀眼火花，卻就是不能沾他身半分。

  忽然那女子身形變幻，劍芒暴漲，幻出七道劍光，如錢塘江潮排山倒海而來。

  “嗤——”地一聲，男子胸前衣襟被劍氣割裂，露出刀疤縱橫的肌肉，劍尖眼看要刺破胸膛，男子忽然出指一彈，強勁的內力如颶風疾卷。

  悅耳的金石之聲後，女子長劍微偏，虎口隱隱作痛，遂將劍勢向下微挫，淩空向後掠去，衣袂鼓動飄飛。

  男子卻似一道玄黑鬼魅，舉動之間快得看不清，風影一般縱身躍起，一記飛腿踢中女子肩頭。

  雲騰霧漫、飛流激湧的瀑布前，兩道矯健身影閃轉來去，劍光遊走，奇招迭出，勢若驚鴻。

  欽陵在山石上看得入神，卻沒料到，那兩道纏鬥正酣的身影，突然在同一時間旋身掠起，向欽陵所在的方向撲來。

  那男子和女子各從兩個方向，足尖連點在凸起的山石上，幾個縱躍便跳上了欽陵所在山石，一左一右將欽陵圍住，女子的長劍快如驚電向欽陵疾刺而來。

  欽陵反應也是極快，身形向後倒縱，躲開了這一劍，然而身後掌風如怒濤拍來，欽陵隻得反身招架那男子——

  “父皇，小歌，快住手！”山石下傳來葉姝焦急的驚呼。

  那男子聽到這個聲音，登時大驚，收勢退開，朝山石下望去。

  下方站著一個身穿淺紫色窄袖羅襦、梨花白百褶鳳尾裙的窈窕女子，陽光下她仰起的臉精致無暇，膚如凝脂，眉目如畫，不是他和妻子最寵愛的長女又是誰？

  奕六韓縱身一躍，如一道青煙落到葉姝身前：“姝兒？！”

  “父皇！”葉姝聲音哽咽，撲通跪下，正欲磕頭，奕六韓將她拉起，不敢相信地抓住她的雙肩，上上下下打量：“死丫頭，你怎麽來了？！是不是那個畜生不要你了？！”

  刹那間，無盡的委屈湧上心頭，葉姝撲進父皇懷裏放聲大哭。

  “好了，好了！沒事了！”奕六韓輕拍女兒肩背，撫摸女兒柔軟的發絲，那雙紋路深刻、閱盡滄桑的長目中，漸漸有悲喜交加的淚水泛起。

  葉姝慢慢平緩了情緒，拭淚抬起頭來，仔細打量奕六韓：“父皇保養得真好，還是這樣年輕！”

  “年輕啥，白胡子都有了！”奕六韓撫了撫下巴精心修剪過的短髭。

  葉姝見如歌走過來，忙跟她打招呼：“小歌妹妹！”

  如歌對她點點頭，微微一笑。

  葉姝正想問小耗子在哪，見欽陵也走了過來，遂向父親介紹：“父皇，他叫欽陵，是阿墨哥哥的聖狼衛。”

  欽陵單膝跪地，以手撫胸：“見過太武帝！”

  奕六韓勾起一抹雲淡風輕又包涵天下的淺笑：“什麽太武帝，那是給死人的諡號。老子還沒死呢。你就叫我前輩吧，我年輕時也做過聖狼衛，算是你的前輩。”

  “是，前輩！”欽陵恭敬地答道。

  奕六韓深沉的目光落在欽陵身上：“你是疏勒人吧？”

  欽陵微微驚愕地抬目。

  奕六韓一笑：“疏勒人皮膚特別白，在草原上被人叫做‘白虜’。”奕六韓的眸中掠過回憶的光影，“疏勒部二十七年前就被野利部滅亡了，你有這麽高強的武功，是從何處學的？”

  剛才欽陵以一敵二，絲毫不落下風，雖然奕六韓未使全力，但奕六韓畢竟是天下有數的高手，足見欽陵武功之高。

  “部落滅絕之前，我父親是離侯山的冶鐵官，我小的時候跟父親學過武功。部落滅亡後，父親戰死，母親和我淪為當時野利部左骨利侯的奴隸，母親被納為侍妾，我給世子做伴當，陪世子一同習武。之後左骨利侯叛亂，被先可汗滅族，我本來也要被處死，是隆吉可汗救了我，後來我又跟隆吉可汗學武功……”

  奕六韓點頭，滿目欣賞：“你的武學淵源相當龐雜，往往這樣最是強大無敵。”

  葉姝聽見父皇誇讚欽陵，喜得笑盈雙頰，連忙將欽陵兩次相救、兩次護送自己歸晉的事跡講給父皇聽。

  正說著話，如歌突然朝穀口處拱手行禮，聲音恭敬：“太後！”

  葉姝心中驀地一跳，緩緩回過頭，隻見山嵐霧靄中，朦朦朧朧立著一抹飄然絕塵的身影，素色長裙，青絲籠雲，宛若仙子淩波。

  “母後！”葉姝發出一聲嗚咽，提著裙子狂奔過去，撲通跪在她裙下，抱住她的雙腿，將整張臉都埋進她的裙幅中——

  小的時候，她多麽喜歡躲在母親的裙幅裏，不管遇到悲傷，欣喜，恐懼，她都喜歡把臉埋進母親裙子裏，聞著母親特有的馨香，心裏漸漸安寧下來……

  蘇葭湄彎腰輕撫女兒發絲和脊背，緩緩將女兒拉起來。

  葉姝比蘇葭湄高半個頭，這時才發現，雖然母後妝容精致，皮膚潔白，五官仍如年輕時那般秀美如畫，卻已掩不住眼角細細的皺紋。

  “姝兒，讓母後好好看看你……”蘇葭湄抬手輕撫女兒臉頰，一滴清淚滑下素潔如雪的麵龐，“你可是越長越像你父皇了……”

  “還真是，小的時候那麽像你，怎麽如今倒更像我了！”奕六韓大步走來，張開雙臂，將生命中最愛的兩個女人一道攬入懷抱。

  葉姝又哭又笑地被父皇摟進懷裏，臉正好觸到父皇胸膛，遂指了指父皇精壯的胸肌，悄聲對母親道：“我一直都像父皇啊，你看我的胸和父皇一樣都很大，哪像母後沒有胸呢！”

  蘇葭湄責備地橫了她一眼：“怎麽還是這樣口無遮攔？”

  奕六韓仰麵大笑，笑聲清朗高遠，比轟轟的瀑布聲更有穿透力。

  “小湄啊，這丫頭太他媽像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