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 欽陵(4)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4029
  力泰仰天便是一聲龍吟似的長嘯,一隻手將四根韁繩抓在一處狂抖不停,另一隻手“嘩”地撕開羊皮外袍,露出一身玉石般的勁瘦肌肉,瘦長堅韌的豹腰處纏著一條黑皮帶,皮帶上數十柄飛刀寒光閃閃。

  “力泰,你站住!你要把二當家和那女人帶到哪裏去?!”後麵喊聲不絕,蹄聲如雨。

  力泰眼睛餘光瞥見有一騎馬匪追到了自己右側,手中飛刀閃電般擲出,在月光裏劃過一道炫目銀光,銀光滅,血光起,駿馬悲聲長嘶,往前撲倒,將馬背上的騎士狠狠甩落,在黃土路上連連翻滾。

  幾乎在同時,又是一柄飛刀甩出,寒芒如流星閃過,馬車另一邊亦響起駿馬的哀嘶悲鳴,和騎手被甩下馬背的慘叫……

  又是一騎追上來,騎士從馬背上淩空躍起,手揮大刀朝車駕掠來:“力泰,你這個叛徒——”躍至半空的身子忽然猛地一僵,痛苦地睜大了眼,一柄飛刀插在他的小腹,鮮血如注,倒下之前,他用最後的力氣將手中長刀猛力甩出。

  力泰縱身躍上車轅,穩穩站住,大刀呼嘯著砍入了他身後的座駕,深深插在木椅中。

  力泰的身形重又掠回,輕鬆拔下長刀,對準又一騎追上來的馬匪,直直扔了出去。

  那人正朝力泰拉弓射箭,箭還未射出,胸膛被力泰甩出的長刀劈中,慘叫著墜落馬下。

  力泰回到座駕,用力拽拉韁繩,將兩匹受驚的拉車馬重新製住,扭頭向後一看,剩餘的數騎馬匪放緩了速度。

  眼見力泰頃刻間力斃四騎,馬匪們心驚膽寒,不敢再追上來,何況他們中有幾騎還帶著傷員。

  “駕——”力泰重新拿起馬鞭淩空一甩,駿馬長嘶,拉著車廂繼續轟隆隆地飛馳。

  “可賀敦,你還好嗎?”他朝車廂內高聲問道。

  剛才的顛簸中,鐵峰從榻上滾落下來,葉姝也被馬車的急轉和狂奔震得滾來滾去,幾乎要嘔吐出來。

  馬車終於平穩前行時,鐵峰死灰般的臉正貼著她的臉,右眼的紗布浸透了鮮血,看上去猙獰可怖。

  葉姝全身五花大綁,無法推開鐵峰,隻好盡力地扭過頭去,不讓鐵峰可怖的臉挨到自己的臉。

  欽陵未聽見葉姝回答,飛快扭頭朝車廂內看了一眼,關切地喊道:“鐵峰掉下來了?可賀敦不要緊吧?”

  “我沒事……”葉姝勉強提高嗓音回答,聲線顫抖。

  “可賀敦,你再忍著些,現在還不能停車,以免那些人追上來!”欽陵大聲喊道。

  “我沒事!”這次,葉姝的聲音更加響亮有力了。

  欽陵鬆了一口氣,全神貫注駕車,馬車平穩而迅疾地向前轔轔奔馳,一路碾著漉漉月華直到晨曦初升,朝霞滿天……

  “唏——律——律”駿馬長嘶停下,欽陵跳下座駕,彎腰進入車廂,探了探鐵峰鼻息,眼神深沉下來:“他還活著……”又看向葉姝道:“可賀敦本來準備去哪?”

  “回晉國。”葉姝答道。

  “回晉國?探親麽?”欽陵微微訝異。

  葉姝慘淡一笑:“不是,是可汗不要我了。”

  欽陵怔住,一時不知道說什麽,片刻後他問道:“晉國那邊有人接你麽?”

  “有,寧州都督嚴柬之派了人去方嵐縣接我。”

  欽陵眉峰深斂:“可是咱們已經遠離方嵐縣了。”

  “咱們現在到哪裏了?”

  “前方三十裏就是蒙縣。”

  “蒙縣在我大晉治下!”葉姝一喜,“咱們去蒙縣也是一樣,我隨身帶有大晉晉陽公主的金印和寶冊……”

  葉姝說著便想去取金印和寶冊,欽陵忙為她解開繩索,葉姝正欲起身,卻渾身酸麻,一個趔趄又軟倒下來。

  “可賀敦小心!”欽陵忙扶住她。

  “別叫我可賀敦了,可汗都把我休了,我哪裏還是可賀敦……”葉姝眼裏浮起點點淚光,又強忍著綻開笑容,“叫我姝兒好了。”

  “我還是……叫您公主吧。”欽陵低垂眼簾道。

  葉姝無奈:“好,隨你叫我啥……”心裏卻道:這人也是一根筋……

  欽陵看了看鐵峰,神色複雜:“鐵二當家雖是馬匪,卻很重情義,對我有恩,我想把他送進城裏的醫館救治。”

  葉姝歉然道:“都是我把他傷成這樣,又連累你背叛了兄弟……”

  “別這麽想。”欽陵搖搖頭,“你也是為了自衛。何況這幫馬匪也不是啥好東西,一個個都是殺人不眨眼的。”

  “我的水袋裏有水,你喝一口吧。”葉姝見欽陵滿麵血汙,嘴唇幹裂,爬過去將水袋拿過來。

  “謝謝可……公主……”欽陵接過水袋喝了幾大口,又給鐵峰也喂了一點水,摸了摸鐵峰的額頭,眉峰微蹙,“好燙,不知道能不能捱到蒙縣。”

  “你下車去路邊取一些殘雪,我來給他降溫。”葉姝溫婉笑道,從軟榻下拿出一個銅盆給欽陵。

  欽陵下車不多時,便盛了滿滿一盆積雪回來。

  葉姝抓起一把雪,用自己的絹帕包了,跪在鐵峰榻邊,細心地將鐵峰的頭發撩開,將包著雪的帕子敷在鐵峰額頭,溫柔專注地照顧起這個被她射傷的肥碩粗蠻的馬匪頭子。

  欽陵心中充滿柔軟和感激,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回到座駕,繼續趕車。

  午後,欽陵和葉姝趕到了蒙縣,將鐵峰送進了一家醫館,留下了足夠的診金,然後兩人去了縣衙。

  縣令驗過葉姝的金印和寶冊,立即派人去寧州首府定遠稟報嚴柬之。

  隻過了兩天,嚴柬之便派人來接葉姝。

  這之前欽陵去看過鐵峰,可惜鐵峰傷得太重,送進醫館當晚就咽了氣。

  欽陵將鐵峰葬在城外,然後護送葉姝去了定遠。

  見麵後,嚴柬之告訴葉姝,他派了兩名文官到方嵐縣去接她,至今未歸,沒想到葉姝從蒙縣過來。

  葉姝遂將欽陵救她的事跡說了。

  “多虧欽陵故意留下三十個馬匪斷後,又讓先走的馬匪帶上重傷的兄弟,所以咱們才能輕易甩掉那些馬匪……”葉姝不絕口地誇讚欽陵智勇雙全。

  嚴柬之別有深意地打量欽陵片刻,對葉姝說道:“公主可在府衙先住下,微臣已經上書給攝政王,不日旨意便會下來。”

  葉姝便在嚴柬之安排的館驛住了下來,欽陵住在她隔壁,朝夕守護。

  這日,嚴柬之邀請葉姝和欽陵同赴宴席,欽陵搖搖頭:“我就不去了,我漢話說得不好,再者……”他沒有說下去,他已經感覺到嚴柬之有拉攏之意。

  嚴柬之奉葉衡之命鎮守北疆,日夜練兵,誌在收複雲州,如欽陵這樣來自敵國、了解敵情的人才,他必然想羅致麾下。

  葉姝見欽陵不願出席宴會,亦不好勉強,便獨自去了。

  席間,嚴柬之說起去年七月下旬,攝政王夫婦曾駐蹕定遠。

  葉姝心中一動:去年七月下旬?那不是長青圍夜襲之後嗎?

  “當時蘭陵公主在嗎?”葉姝放下象牙箸,眸中閃耀出激動的光芒。

  “蘭陵公主?”嚴柬之詫異地搖頭,“不曾看見蘭陵公主啊!”

  葉姝心裏一沉:難道如歌從長青圍突圍之後沒有去找我大嫂?她會去哪呢?

  散席後,葉姝悶悶不樂地回到驛館,一個穿淡藍圓領武袍的高個男子走上來行禮:“公主回來了。”

  葉姝倒吸一口涼氣,美眸圓睜,呆若木雞地愣在當地。

  欽陵抬起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你……你怎麽把胡須剃了?”葉姝張口結舌。

  “這……”欽陵一時無言以對,臉漲得通紅,“公主不喜歡屬下剃掉胡須?”

  “不,不是的!”葉姝媚臉籠霞,連忙轉開視線,“無所謂……都行……反正你們不講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她語無倫次地,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他正在怔怔地望著她,她忙避開目光,用手摸摸自己發燙的臉:“嚴都督的夫人可真能喝,我才兩杯就暈了,她就沒停過杯……”

  一邊自言自語,一邊走了開去,心裏卻在驚歎:媽呀,欽陵居然長得這樣俊!我以前怎麽就沒注意?

  沐浴完,葉姝去廂房找欽陵,敲了許久門不見回應。

  怏怏不樂地正準備回房,半空中衣袂一閃,一道人影從屋簷上跳下來,輕靈地落在她麵前,手裏擰著一個小酒囊:“公主找我?”

  “跟我來……”葉姝悄聲道,神秘地眨了眨眼,拉住他的袖子,把一臉懵逼的欽陵拽進自己房間,還把門緊緊栓上。

  捂著撲撲亂跳的心口,葉姝雙眸發光地仰望欽陵:“你幫我一個忙好嗎?”

  燭光下,她纖纖玉手按在她自己的胸口,那圓潤起伏的美妙線條,將絲綢衣料撐得十分飽滿,剛沐浴過的肌膚白嫩滑膩,染著薄薄的緋紅,散發出撩人的幽幽暗香……

  “公主有何吩咐?”欽陵簡直不敢看她,深垂頭頸,然而低垂的眼睛無意間掠過她的腰身,卻又是一道電擊——

  月白色腰帶和繡著潔白梅花的淺藍長裙,將她腰臀處的曲線勾勒得分外妖嬈,細腰翹臀,曼妙有致。

  欽陵隻覺渾身躁熱,眼睛隻敢盯著自己的腳,幾乎要把靴尖盯出兩個洞來,耳中盈滿她清悅如鈴的聲音,卻心如鹿撞,完全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你覺得如何?”葉姝緊張地盯著欽陵。

  欽陵定了定神,難為情地道:“公主,麻煩您再說一遍,我剛才沒聽清……”

  葉姝一噘嘴,隻得重新又講了一遍。

  “等等,公主!”欽陵一頭霧水地打斷她,“小耗子是個什麽?”

  “是我兒子啊!”提到兒子,葉姝滿目都是熾烈的愛意,美豔絕倫的臉上煥發奪人魂魄的光彩。

  “哦……”欽陵恍然大悟,“可是……您想到藥王穀去找兒子,為何不等你哥的旨意下來再走?”

  “我哥定會派人接我去京城,然後再派人去藥王穀接我兒子。我才不要這樣,我不想見到我那嫂子——一個被殺父之仇衝昏頭腦的惡毒女人!”

  自己妹妹還在敵國,就敢在會盟時公然給敵國君主下毒,這種把親妹妹置於險境的事,葉衡絕對做不出來,必是被赫蘭薈所逼迫。

  大哥是個懼內的懦夫!

  葉姝想到這裏就深恨大嫂,再也不想見到赫蘭薈。

  提到這事,欽陵也是一震,喃喃低語:“殺父之仇……好,我帶你逃走!我也不想見到殺父仇人的女兒!”

  “你覺得我想的法子如何?”聽到他同意帶自己逃走,葉姝心花怒放,雙頰盈滿甜美笑意。

  她光彩照人的笑容耀得他幾乎屏息,深深低下頭不敢看她:“公主的計策不錯,隻是,我如廁的時候,如果他們中有人跟著,我就隻能打暈他。若此人久久不歸,必然會引起懷疑,這時公主再想脫身就難了。不如公主你先如廁,你如廁他們必不會跟上去。你在馬廄等我,我很快就能脫身去找你。”

  葉姝想了想,道:“也好,那就這樣說定了!咱們今晚就收拾行囊吧!”

  說罷,提著裙子,歡天喜地飛奔出去了。

  欽陵仍呆立原地,深深呼吸著她留在空氣裏的清香。片刻後,他將一直提在手裏的酒囊舉起來,大口大口地仰脖而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