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章 鴻圖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4728
  陽光破開晨霧照耀著莽莽蒼蒼的邊塞,古木連空,亂山無數,碎石奇峰間風聲嗚咽,赫蘭墨帶著數百騎翻過好幾座荒山,卻未見到匹馬隻影。

  一直馳到能望見崇山峻嶺間的晉軍關隘,沉重的關城大門森嚴緊閉,關樓上站滿了披堅執銳的守軍,緊握槍矛,虎視眈眈。

  赫蘭墨帶馬躑躅,仰望關隘,任荒山大漠的沙風吹得眼中刺痛,熱辣辣的淚水充盈了眼眶——昊澤,我的兒子,你被人帶到哪裏去了?

  劇烈的痛楚襲來,痛得他在馬背上彎腰咳嗽起來,一股腥甜直從喉嚨往上湧,他用手捂住嘴,掌心一陣粘稠濡濕,他低頭一看——鮮紅的顏色頓時刺痛雙目!

  ——該死的!定是餘毒未盡!因為急行軍,又未曾依照醫囑按時服藥!

  赫蘭墨心中又痛又急,死死盯著那抹血色,劇烈地喘息著,隻覺胸口滯悶得無法呼吸,像是有一團毒火在燒灼一般。

  “可汗!”聖狼衛德支焦急地喚了一聲。

  赫蘭墨強自壓下胸中煩惡,把掌心裏的血在戰袍下擺上一抹,擺擺手,清著沙啞的嗓子勉強道:“無事,我們回去吧!”

  說罷勒轉馬頭,率先在碎石沙礫中打馬而去。

  ————

  回到營地,赫蘭墨詢問了負責搜索營地的索莫,也未見到嬰孩的影子。

  赫蘭墨將朱邪部重新安置回長青圍草場,朱邪部酋長舉行部落大宴,百十口大鍋煮著全羊,又獻上朱邪部美人數十,對赫蘭墨表示感謝。

  赫蘭墨思及自己來的路上因為無人照顧,未曾按時服藥。遂從數十美人中挑了兩個朱邪部酋長的堂妹,然後班師返回雲州。

  到達雲州城這天,各處駐軍地的酋長們都趕來,在城外迎接可汗得勝歸來。

  葉姝也收到了赫蘭墨回城的消息,她知道按照慣例,他應該會先召集各部酋長們議事,然後才會回到自己這裏。

  於是她命那步真照舊在院子裏豎了靶子,陪她練習袖弩。

  赫蘭墨走之前送了她一支小型的袖弩,赫蘭墨出征這些日,葉姝每日都在院子裏豎上靶子,讓那步真陪她練習袖弩。

  她小時候也練過騎射,隻是她這個人,生性疏懶散淡,做什麽都無長性,所以什麽都會點皮毛,卻不算精通。

  如今練習袖弩卻突然認真起來,剛出月子就頂著暑熱,整日站在院中對著靶子苦練。

  那步真一邊為她豎好靶子一邊笑道:“可賀敦今日是要給可汗露一手麽?”

  葉姝傲然挺起飽滿的胸脯,煞有介事地雙手叉腰,燦爛的笑容猶如明珠生暈,美玉流光,嬌豔奪目:“正是,今日要給阿墨哥哥一個驚喜!”

  說罷,一連射了十發,十發全都正中靶心,滿院的狼衛和侍女們都拍手叫好。

  正歡聲笑語時,院外腳步聲響,幾名佩刀的狼衛驗過令牌,護送著兩個風姿妖嬈的女子走了進來,領頭的狼衛躬身道:“參見可賀敦,可汗命我等護送兩位朱邪氏妃子來拜見可賀敦,請可賀敦為兩位妃子安排寢處。”

  葉姝愣在那裏,定定望著那兩個戴著插羽毛的小帽、穿著荷葉邊大擺裙和織錦高筒靴的朱邪部女子。

  兩位朱邪部女子齊齊跪地叩拜:“參見可賀敦!”

  其中穿紫裙、身段極其婀娜的女子,雖然行著叩拜之禮,然而麵無恭敬之色,抬起頭肆無忌憚地打量葉姝。

  見葉姝生得冰肌雪膚,杏眼桃腮,眉如青山翠,身帶百花香,朱邪妃滿眼驚豔與嫉妒之色,又見葉姝許久不叫她們平身,登時心中有氣,心想:你們晉國與我野利國關係破裂,可汗每到服藥時都要罵你親哥是畜生,你這個可賀敦不過徒有虛名而已。

  於是也不等葉姝說話,用力拉拽黃色裙子的朱邪妃,冷笑道:“三妹可以起來了!”高筒靴橐橐踏地,昂首挺胸向葉姝走去,語氣不善地問:“不知我們姐妹住何處?”一邊說著一邊打量葉姝住的正房。

  那黃裙朱邪妃見狀,知道姐姐是決意要給葉姝一個下馬威,嬌聲笑道:“當然是可汗住何處,咱們姐妹就住何處!”

  葉姝剛才不叫她們起身,其實是整個人還未從阿墨哥哥又納新人的打擊中反應過來,此刻她總算回過神,見這兩個妃子如此無禮,一挑秀眉,突然抬起玉臂對準紫裙朱邪妃。

  紫裙朱邪妃還未反應過來,就見一道金色閃電向自己迎麵射來,呼嘯的勁風從頭頂掠過,她嚇得抱著頭一陣尖叫,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直到黃裙朱邪妃驚恐的聲音顫抖地低呼:“姐……姐……”

  紫裙朱邪妃才慢慢睜開眼睛,瑟瑟發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突然腿一軟,癱坐在地。

  黃裙朱邪妃仍恐懼地瞪著一個方向,紫裙朱邪妃順著妹妹的目光往後一看,頓時嚇得魂飛天外:她的織金紅錦小帽被一支金色小箭牢牢釘在樹幹上,那支小箭隻要再往下低一寸,便會穿過她的頭顱。

  “那步真,把這兩個女人給我趕出去,再敢踏進我住的小院一步,我的袖箭可不認得人了!”葉姝昂起精致如玉的下頜,一甩天水碧流雲紋的廣袖。

  “屬下遵命!”那步真嘿嘿壞笑著走向那幾個帶朱邪氏妃子進來的狼衛,拍拍他們道:“快帶兩位妃子出去吧,可賀敦這些天正奉可汗之命練習袖箭,若不慎傷了兩位妃子可怎麽好?”

  赫蘭墨深夜回到葉姝寢處,身上帶著淡淡酒氣,大約剛和各部酋長宴飲結束。

  葉姝剛沐浴完畢,拿一卷書歪在床上,並不抬眼看他。白色繡碧蓮的抹胸裙襯著雪白的凝膚,臉頰透著浴後的淡淡紅暈,微微濕潤的黑發從優美的玉頸滑下,整個人如同水中初生的紅蓮,妖嬈嬌媚而又清純可人。

  赫蘭墨還沒說話,葉姝頭也不抬地問:“那兩個朱邪部美人找到寢處了?”

  “我讓人把西院收拾出來了。”

  “哦?那你今晚怎麽不去西院留宿?”

  “死女人,醋勁這麽大。”赫蘭墨手撐床沿,俯身向她,嗅到她身上剛剛沐浴後的醉人清香,不禁心蕩神馳,“你把咱們的兒子搞丟了,本汗還沒好好罰你!”

  葉姝一睜秀眸:“你見到昊澤了?”

  赫蘭墨捏住她的下頜:“沒有,長青圍的俘虜告訴我,蘭陵公主帶著昊澤住在他們營中。”

  “真的?”葉姝神情激動,抓住阿墨,“其實我並不知道如歌會走哪條路。那你突襲長青圍,不會傷到如歌妹妹和昊澤吧?”

  “你這個妹妹武功甚高,誰能傷到她。昊澤應該無恙,隻是不知她要把我們的兒子帶到何處去?若帶給你大哥,哼,你大哥連你的性命都差點不顧,隻怕會拿我們的兒子要挾我還他幽州。”

  “不會,有如歌妹妹,昊澤不會有任何事。”葉姝咬著下唇,然而目中仍隱隱露出擔憂。

  她也不知道如歌會把昊澤帶到哪裏,如果是交給大嫂,大嫂為了給先可汗報仇,會不會傷害昊澤?

  “那你就把幽州還給大晉吧?我大哥不是答允你,把雲州讓給你嗎?”葉姝握住赫蘭墨的手,秀眉淺顰,哀哀說道。

  “怎麽可能,雲州和幽州我一處也不會讓!原本是擔心薛延部和赫蘭真從西邊攻我背後,我才急不可待與你哥和談,哪知被他下毒謀害!

  現下薛延部可汗暴崩,延真退兵回國爭位,薛延部將有大亂,無暇顧及我國。

  赫蘭真敗退,赫蘭那桓帶出來的五萬肅州兵片甲無歸,你哥損兵折將如此,哪還有餘力與我一戰,何況他還有東南海患。”

  葉姝不說話,淒迷的水眸凝視著燭光:“你若連一州之地都不肯讓出,我哥原先答允你的糧食和布帛,隻怕也不會兌現了。”

  “我不需要!我已經決定在雲州和幽州仿晉製設立都督府,派赫蘭氏王族任都督,由原先當地的漢族士人任都督府長史。以晉製治理這兩州,勸農課桑,獎勵墾荒,還要籠絡當地漢人豪族,他們在晉國得不到的好處,我都給足他們。等我的統治逐漸穩定,將來這兩個大州都是我的子民,都可以給野利國提供糧食稅收、產出布帛。”

  赫蘭墨侃侃而談,燭光下他的藍眸灼灼閃耀,深邃的目光透著吞吐天地的霸氣。

  葉姝默默仰望著他,心中既敬重又悲哀:阿墨哥哥,你要的是蕩平四海,鴻圖萬裏;而我要的是兩情歡好,現世安穩。

  眼前驀地浮現一張清秀俊逸的麵容,他的聲音回蕩在耳畔,那樣清晰,直刺心扉:

  姝兒,你不是一個貪慕榮華富貴的女人,你隻想要兩人長相廝守。而赫蘭墨是一個誌在天下、野心勃勃的男人,他和你終究不是一路人!

  “妹妹……”失神的瞬間,阿墨灼熱的吻已經落到她優雅的鎖骨,細細碎碎地吻著,聲音低沉魅惑,“已經四十天了吧?可以行房了嗎?好想你……”

  “阿墨哥哥,如果真是這樣,兩國關係勢必無可挽回,你何不……送我回大晉吧!”葉姝驀地抬眸,眸中倔強的光芒映著燭火熠熠閃動。

  赫蘭墨正沉溺在她嬌嫩肌膚熟悉的香氣中,陡然抬起頭,藍眸怒火熊熊:“你怎麽總想離開我!不管兩國關係如何,你始終是我的可賀敦!”

  “你覺得莫槐伏念他們會容下我嗎?那兩個朱邪部美人之所以敢對我無禮,未嚐不是因為知道我如今的尷尬地位!”

  赫蘭墨突然暴怒地一躍而起,衝出門口,對外大喊:“那步真!”

  “屬下在!”

  “你現在就去西院,命人把兩個朱邪妃送回朱邪部去,永不準回來!”赫蘭墨惡狠狠地吼出這句後,轉過身來凶神惡煞地瞪著葉姝:“現在你滿意了?”

  葉姝張著嘴不知道說什麽,喃喃道:“不,阿墨哥哥,你不要這……”

  未盡的話語被他熱烈的親吻封在了唇間……

  秋八月,赫蘭墨班師回到頭曼山。

  因為拿下了雲州和幽州,雲州在野利國南境的中部,幽州則在東邊,赫蘭墨將野利國的王庭重新遷回了頭曼山。

  拉塞幹草原則設為西庭,由右賢王鎮守。

  赫蘭墨留下莫槐仁信鎮守幽州,德博溫鎮守雲州。

  於闐在黃蛇嶺損兵七萬,葉衡在交漳城外折戟十萬,長青圍夜襲又喪師五萬,晉國一時之間再無更多兵馬可以收複幽雲二州。

  葉衡遂遷嚴柬之為寧州都督,葉靖為寅州都督,讓這兩人留下鎮守北方,屯田練兵,徐圖規複。

  葉衡自己則返回京師,應對東南邊患。

  如此,赫蘭墨在這年秋天召開的部落大會上,聲威達到了極盛。

  他給自己又加了一個尊號,叫做“無上隆吉可汗”。

  不久,又有佳音傳來。

  與晉國親厚的薛延部四王子奪位失敗,赫蘭墨派右賢王帶兵前往扶持的薛延部大王子黎悍奪得汗位,成為新一代可汗,他不等大晉冊封就自號為“天元可汗”。

  黎悍的登基,於赫蘭墨而言是兩國關係的重大轉機,很有可能改變曷魯時代薛延部與大晉結好,與野利國交惡的形勢。

  部落大會之後,便是每年深秋的大型狩獵。

  秋天的頭曼山最是壯觀,各種林木色彩絢麗,飛禽走獸漫山遍野。

  戰馬嘶鳴,旌旗招展,各個部落的獵隊逐一到齊,在一處開闊的山穀紮下營地。

  莫槐伏念翻下馬背,龍行虎步走向小可賀敦的宮帳,帳門前兩名侍衛為他打起簾子,他略一俯身大步而入,身後的親兵立即抬手從後麵替他褪下曳地紫貂披風。

  “大哥,你來了。”一把清風吹簫般悅耳動聽的嗓音傳來,白狐皮軟榻上站起一道曼妙無雙的倩影。

  伏念對妹妹點點頭:“小妹你坐。阿榮和阿盛呢?”

  莫槐柔轉頭吩咐侍女:“把二王子和四王子找來,告訴他們,大舅來了。”

  侍女領命下去後,伏念抬頭打量小妹。

  生育過兩胎的莫槐柔格外豐腴美麗,綴滿珠玉的發辮烏黑柔亮,抹額上鑲嵌一顆碩大的藍寶石,映得眼瞳清亮如水,肌膚如冰似雪。

  她有著胡漢混血特有的美豔,既柔美又妖冶,長睫卷翹,眼瞳深邃濃麗,偏偏肌膚又不像胡人那樣毛孔粗大,而是像漢人那樣細膩柔滑。

  “小妹養得越發豐腴了,可要留心不能太胖,否則難固君寵。我聽說那妖婦近日又有專寵之勢?”伏念打量妹子半晌後冒出這樣一句。

  “……”莫槐柔有種想給大哥一榔頭的衝動,在心中默默翻了個白眼,輕蔑地撇撇嘴,對伏念道:“她除了有寵,還有什麽?好不容易生了個兒子,還被晉人擄走了。她兒子在晉國長大,和各部酋長沒打過交道,難道還能回來和阿榮爭奪汗位?我查看過藥帳的醫案,她月子裏淋雨奔波,落下了宮寒之症,日後很難再受孕。”

  “小妹,你的意思是,她對你已經毫無威脅,所以想放過她?”莫槐伏念突然虎目圓睜,怒聲質問,“你不想為阿月(大妃)報仇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莫槐柔微垂螓首,長睫如扇子輕顫,“大哥要我怎麽報仇?給她下毒?她如今跟可汗朝夕不離,我怎麽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