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轔轔轆轆地前行，葉姝從鋪著厚厚蜀錦軟墊的榻上緩緩撐起沉重的身子，侍女趕緊上來扶她。

  “我看看走到哪了……”葉姝說著，從撩開的車簾縫隙悄悄往外觀望。

  赫蘭墨曾交待她盡量不要露麵，以免被人發現她回來了。

  她在定遠養胎期間，一直住在以前晉王府的內院，赫蘭墨的中軍設在晉王府的府衙，將士們不敢擅自往內院去，因而除了貼身護衛的狼衛，目前各部酋長和將士還不知道可賀敦回來了。

  赫蘭墨的意思是，等兩國議和成功、戰事結束，葉姝也生下孩子，再在部落大集會上宣布可賀敦回來了，讓葉姝抱著孩子立在赫蘭墨身邊，和小可賀敦阿柔一起主持部落大集會。

  葉姝也覺得這樣最為妥當，如今阿墨終於撤軍，她以為兩國肯定已經進入議和的進程了。

  然而此刻，從窗縫裏望見的景色讓她大吃一驚：她們不是往交漳城去，而是往雲州府去！

  這一帶她太熟悉了，以前父皇鎮守北疆時，母後曾經在這附近買了一片牧場，每年秋冬之交，父皇都會帶著她和幾個哥哥一起來狩獵。是以，這條路她騎馬走過無數次！

  葉姝見索莫騎著一匹紅如火焰的高頭大馬，神情冷峻警惕地緊緊隨行在她的馬車一側，她正想問一問索莫為何不去交漳城，但一想到自己答允阿墨哥哥什麽也不過問，終究還是閉上嘴，放下了車簾。

  葉姝沒猜錯，車隊果然進了雲州城，進城後葉姝被安頓到以前雲州都督呼延緒的府邸裏。

  這裏幾個月前曾遭兵燹，如今已經修繕一新，正是暮春時節，偌大的府邸柳搖台榭，花飛繡帷，風光十分秀麗，數月前這裏的腥風血雨似乎不曾存在過。

  葉姝住進了呼延緒夫人的院落，這裏的各種奢華擺設都被劫掠一空，現在葉姝住進來，赫蘭墨交待士兵們把許多生活用具還了回來。

  一隊隊狼衛抬著箱子穿梭於庭院，喧嘩和嘈雜聲直到夜色初降才慢慢平息。

  秦大夫奉赫蘭墨之命給葉姝看了脈象，捏著山羊胡子不住頷首：“嗯，公主的脈象圓滑有力，可見胎像很是沉穩，可以不必服藥了。”

  葉姝欣然點頭，柔婉一笑：“大夫，能看出男女麽？”

  秦大夫捋著胡須：“八成是個男孩……”

  “哦……”葉姝遠山凝黛的秀眉間籠了一層薄霧般的清愁。

  秦大夫十分詫異：“怎麽，公主想要女兒？”

  “不，兒子和女兒都很好……”葉姝轉過頭去看朱紅鎖窗上搖曳的花影。

  阿墨哥哥和柔妃兒女都有了，如果我的惜若不死，我和阿墨哥哥也是兒女雙全了。

  葉姝又想起了那個已經成形的小女嬰，隻覺胸中絞痛。

  “公主，雖然胎像已穩，但是仍不可憂思傷神！”秦大夫連忙說道，他雖然是被異族擄來，但眼見可汗對公主愛若珍寶，總覺得有公主居中調停，兩國休兵指日可待，異族鐵蹄總有一日會退出大晉國土。

  “我知道了。”葉姝趕緊斂住悲傷，再展笑顏。

  ————

  赫蘭墨深夜回到葉姝住的小院，葉姝已經入寢，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從身後抱住她，熟悉到骨子裏的氣息將她密密包裹，粗糙的大手在她圓滾滾的腹部溫柔地輕撫，清新的吻像春夜的雨點細細碎碎地灑落在耳垂和脖頸……

  她仍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喚著他：“阿墨哥哥……”

  他在她身後躺下，低沉渾厚的聲音裏沉澱著深深迷戀，充滿了男性的磁性魅力：“今天秦大夫來看過了？”

  “嗯……”葉姝懶懶哼了一聲，享受著他大手的探索。

  “他怎麽說？”

  “胎像很穩，不用再服藥了。”

  “我讓你問他男女，你問了麽？”

  “問了。”

  “怎麽說？”阿墨的聲音提高了些，略有些激動。

  “說八成是個男孩。”

  “真的？太好了！”赫蘭墨喜出望外。

  “好什麽，若是個女兒還好說，若是個兒子，莫槐氏那幫人能不忌憚？”葉姝清醒過來，慢慢翻了個身，麵朝阿墨，兩人中間隔著她巨大的肚子。

  赫蘭墨眸色深了幾分，與葉姝對視片刻後道：“那就把咱們的兒子送到你們晉國做質子，讓舅舅們保護他。”

  “額……”葉姝沒想到阿墨想出這麽出人意料的好辦法，忍不住笑起來，潔白的牙齒在燭光裏閃著珍珠般的光澤。

  “妹妹真美……”阿墨隻覺目眩神迷，傾身吻了吻她瓊玉般的小翹鼻，溫熱的鼻息帶著他特有的清新，仿佛夏日午夜令人沉醉的清風。

  “既如此，阿墨哥哥，你手下留情，別傷我兒子的大舅。”葉姝也仰起頭吻了吻阿墨清冷瘦削的臉頰。

  赫蘭墨一驚，意外地望著葉姝：“此話怎講，我都退軍了，顯然是你大哥打贏了嘛。”

  葉姝苦澀地笑了：“離開定遠的時候你說的是退到交漳城，然而我們卻來了雲州城。這肯定是你的奇謀詭計。”

  赫蘭墨驚訝地揚了揚眉，眼中流露出欣賞之色，輕拍葉姝桃花瓣般嬌嫩的小臉：“妹妹雖然不讀兵法韜略，但還是挺聰明的！”

  葉姝噘起紅豔豔的櫻桃小嘴：“難道以前你一直覺得我很笨麽？”

  “妹妹不笨，隻是頭上係著束發帶還到處找束發帶；吃烤肉的時候會把自己的頭發燒著；女師傅教你女紅怎麽也教不會，一分酬勞都不敢要就請辭了……”赫蘭墨大笑，傾身將她摟進懷裏。

  她聽他說出小時候的糗事，一邊氣哼哼地用粉拳捶他胸膛，一邊被他霸道的吻侵占著，漸漸蘇軟投降……

  ————

  葉姝沒有猜錯，葉衡率領大軍進入定遠後，問了定遠城遺留下來的百姓，都說野利士兵是撤到交漳城了，又派了斥候往定遠到交漳的一路上探查，沿途百姓都說看見野利可汗的鑾駕往交漳城行去。

  葉衡便認定赫蘭墨的主力進了交漳城，親率大軍星夜兼程，疾速行軍，趕到交漳城外，把城池圍了個水泄不通。

  “根據斥候報告，以及本汗對晉國各處駐軍的估算，晉國攝政王葉衡帶到交漳城外的兵馬約有十萬。”

  中軍大帳中，赫蘭墨坐在鋪著白虎皮的高背大椅裏，手搭扶手，威嚴的目光掃視一圈：“一般來說，常規攻城戰的損失為五比一，這是本汗研習了無數中原戰例得出的數字，實際情況不會差太多。

  以此來算，交漳城內隻需有不少於兩萬的兵馬，憑著城高池堅就可以頂住葉衡的十萬大軍。

  何況，葉衡也是熟讀兵法的，他應該知道，不能把全部兵力用來攻城。他至少會分出三分之一的兵力用來打援。”

  赫蘭墨站起身，用藤木杆指點著身後的巨幅地圖：“據斥候來報，葉衡從他的十萬兵馬中抽調出兩支兵馬分別駐守在交漳城西二十裏的木賴河，和城北十裏的赤金山。現在，本汗決意派兩支兵馬前往攻打這兩處！”

  赫蘭墨隨即點了兩名萬騎長的名字。

  “末將在！”

  “末將在！”

  “記住，你二人都隻需敗，不許勝！”赫蘭墨擲出令牌後嚴厲叮囑道。

  兩名萬騎長不明所以地對視一眼，然而赫蘭墨渾身散發的迫人威勢，令他二人渾身一凜，當下不敢多問，恭恭敬敬地躬身領命。

  赫蘭墨淡淡笑起來，狹長的藍眸如冰劍般冷冽：“命你二人隻許敗不許勝，是為了讓葉衡以為他已經打敗了援軍，接下去他一定會將所有的兵力投入到攻城中。

  這時，本汗便和左骨利侯（莫槐伏念）各領主力軍隊與你們退回來的兵馬合為一處，再次突擊交漳城外的晉軍。

  敵軍剛打勝仗肯定又疲憊又懈怠，疲兵易取，驕兵必敗，屆時勢如破竹，葉衡正在攻城的主力被前方敗軍衝擊，陣腳必亂，城中兵馬再出城夾擊，大破敵軍便在此時！”

  赫蘭墨說到這裏，帳中諸將已是滿麵佩服。

  “泥孰！”赫蘭墨聲如斧鉞磐石。

  神鷹騎的副統帥泥孰出列：“末將在！”

  “你率領一支神鷹騎，立即出發前往方嵐縣，截住葉衡的後軍。彭城王葉靖的兵馬被左律王（莫槐仁信）牽製住了，不能前來救援葉衡。

  目前能來救援葉衡的隻有後軍的輜重營。據斥候沿途偵查的消息來看，葉衡的後軍因為押送輜重糧草，行軍十分緩慢。

  晉軍常用弩手押送糧草，晉國製造的弩機十分厲害，你們不要輕易靠近，采取迂回騷擾的戰術，分成幾隊，輪番射殺。

  弩的劣勢是隻能在固定陣地使用，無法快速移動，所以你們發揮遊動優勢，射殺一陣就風一般撤退，讓敵軍既追不上你們，又幹不掉你們，以此慢慢地消耗掉他們。”

  各將領命下去後，莫槐伏念也回到了他的營帳，帳中孤燈下有人在等他。

  是伏念安插在狼衛隊中的眼線咄祿。

  當初赫蘭墨在都斤山中伏，狼衛們都被殺散了，伏念前來接應赫蘭墨的途中救了咄祿，之後伏念就著意攀附咄祿，經常悄悄賄賂他金銀珠寶，咄祿便成了伏念的眼線。

  今早伏念在城外迎接赫蘭墨大軍時，見浩浩蕩蕩的鐵騎中夾著一乘彩繪重帷的馬車，由六十名身穿精甲貴胄的狼衛森嚴簇擁著，跟隨赫蘭墨的中軍進了城。

  伏念還以為是赫蘭墨新納的漢女夫人，但是此刻咄祿卻告訴他：“屬下打聽了，是晉國公主又回來了，而且還懷了身孕！”

  伏念臉色大變：“當真？那個妖婦又回來了？！”

  咄祿馬上解釋，如今是索莫統領的那一隊狼衛負責保護她。

  那隊狼衛裏有一個人和咄祿十分交好，咄祿今天是跟那人打聽的，消息千真萬確。

  伏念雙手緊緊攥成了拳，眼裏噴射出充滿仇恨的血光：“妖婦還敢回來？！也不知道懷的是誰的孽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