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章 撤軍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4001
  赫蘭薈歎息一聲,明豔照人的眉目間籠了一層憂慮:“不怪你,赫蘭墨深諳謀略、用兵如神,連定國公(於闐)都折戟沉沙,彭城王(葉靖)也出師不利。

  可恨薛延部可汗曷魯,受我朝大恩,如今見我朝接連失利,他竟觀望不前,沒有如約出兵襲擊赫蘭墨背後。

  涼州刺史又昏庸狂悖,鞭打虐待羌兵,致使羌人臨陣叛亂,原定從西邊攻擊赫蘭墨背後的三路兵馬,如今隻剩那桓這一支了……”

  那桓夫人慚愧地起身道:“夫君身受國恩,卻出師未捷,不能建功報國……”

  赫蘭薈一擺手:“前年西域大磧川之戰,多虧那桓從背後攻擊赫蘭墨,才沒有讓赫蘭墨西進。這次若非羌人叛逃,涼州軍本該去接應那桓的。

  如今那桓退守封喉嶺,與朱邪部相持不下,朱邪部以前曾是西野利汗國的臣屬,所以我親自送弟弟前來,希望能夠重新收服舊部,光複西野利汗國。”

  赫蘭真曾經是西野利汗國的聖武可汗,與赫蘭墨的東野利汗國並存於草原。

  後來,赫蘭墨滅了西野利,一統草原,赫蘭真逃到南方晉國投奔姐姐。

  如今,大晉連遭敗績,大片國土淪喪,定國公於闐殉國,一時間朝野震動,舉國驚惶,對攝政王的質疑聲甚囂塵上,甚至有流言說若當初繼位的是先帝雄才大略的第三子葉衍(葉衫),那麽晉國就不會遭此大難。

  葉衡沉痛之極,夜夜睡不安枕,連日舉行朝議,最後作出兩項決策,一是他親率百保軍北上禦敵。

  二是由赫蘭薈親率兵馬護送赫蘭真回草原重新稱汗。

  赫蘭真畢竟曾當過幾年西野利國的可汗,如今野利國西邊的三大部落,以前都是赫蘭真的臣屬,後來赫蘭墨滅了西野利,這三個部落才投靠了赫蘭墨。

  葉衡夫婦對赫蘭真寄予厚望,希望他能收服舊部。

  然而,慕奎曾經臣事過赫蘭真,知道此人才能平庸,寡謀少斷,難膺大任,慕奎認為赫蘭真根本不可能收服舊部,甚至還會浪費他姐姐的兵力。

  赫蘭墨在草原上的威信遠遠勝過赫蘭真,草原人民肯定願意選擇一個強有力的王者。

  牧民們才不管赫蘭真和赫蘭墨誰的血緣正統、誰是陰謀篡位,他們隻看誰能讓他們豐衣足食,誰能帶領他們開疆擴土,繁衍興盛。

  但是這些話,慕奎怎麽好說出口,他想了想,對赫蘭薈道:“王妃,微臣曾出使薛延部,與薛延部四王子交情匪淺,微臣願為大晉再次出使薛延部,試著說服曷魯可汗從西邊進攻赫蘭墨的背後。”

  赫蘭薈英秀的長眉一揚,驚愕的目光看過來,隨即臉上浮起讚許之色:“如此甚好!若你能成功說服曷魯出兵,我勸攝政王授你朝職,讓你入仕為官。”

  慕奎苦笑,他作為前朝廢帝,本該終生軟禁,因為姝兒庇護,他得以脫困,獲得自由。

  他此生別無所求,隻想娶姝兒為妻,與她長相廝守。

  “多謝王妃器重!”慕奎起身拜下。

  當晚,慕奎收拾行囊準備出發。

  突然,從一堆衣物裏掉出一樣東西,金線的刺繡在燭光裏閃耀,幾乎刺痛他的雙目。

  那是姝兒的一隻繡鞋,因為以前爬樹時勾破了,她就不穿了,他卻悄悄地收了起來。

  他送給姝兒的小玉鞋就是照著這隻繡鞋做的。

  可惜那隻小玉鞋在他被赫蘭墨生擒之後,就被赫蘭墨拿去了。

  他坐在燭光下久久端詳這隻繡鞋,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出姝兒鮮豔的裙袂,在密密層層的樹葉間閃耀……

  “阿奎,快接住啊!”她搖晃著果實累累的枝丫,讓那些枇杷果像下雨般落下,劈劈啪啪滾落一地……

  而他忙著在樹下東奔西跑地撿拾枇杷,不時仰頭看一眼高高枝丫間她那輕盈的身影,飄揚的裙袂……

  “哇,這顆好甜!”兩腿岔開,十分不雅地坐在樹下,姝兒撈起裙擺將枇杷擦了擦,撕開皮就咬了一口,然後塞進慕奎嘴裏。

  “小殊哥哥!”敲門聲和少女清脆的呼喚打破了慕奎的回憶。

  “進來,門沒關嚴。”慕奎趕緊將繡鞋藏好。

  何婉清穿著鵝黃色迎春花朵的百褶裙,發髻上簪著嬌俏可愛的小花簪,一進門看見滿地堆著包袱,笑得十分清甜:“小殊哥哥已經收拾好行囊了?”

  “嗯。”慕奎雙眼失神,似乎仍未從回憶裏浮出來。

  “小殊哥哥,我陪你一起去薛延部好嗎?路上也好多一個人照顧你。”何婉清靠近慕奎,仰起清秀的小臉可憐巴巴地問道。

  慕奎鼓起勇氣,抬目望著何婉清:“清兒,我已經跟王妃說過了,我此去為國效力,不求榮華富貴,不求封妻蔭子,隻求你能有個歸宿。王妃已經答允我,把你帶在身邊做個女官。你以後就安心跟著王妃吧……”

  “為……為何?小殊哥哥你……你為何要趕我走?”何婉清不敢相信地望著慕奎,兩顆大大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我知道你喜歡晉陽公主,我沒想讓你娶我,我隻想給你做個婢女或者侍妾……”

  慕奎歎口氣,轉過頭去不看她,低低道:“師傅不會高興的,我不能做讓師傅不悅的事。”

  “她懷著別人的孩子,你都可以包容。她為何不能包容你有個婢女?!小殊哥哥,你在她麵前真是毫無地位可言!你沒聽過那句話麽?‘娶婦得公主,無事去官府’!娶了公主為妻,以後你就等著被欺負、受窩囊氣吧!”

  “胡說!”慕奎突然滿麵通紅,怒聲大吼,“當初我被太武帝(奕六韓)從宗室裏挑出來做傀儡,有誰真把我當皇帝?臣工百僚視我無物,宮婢內官對我無禮,禁軍統帥兵刃相挾,我哪天不是活在戰戰兢兢中,受盡了窩囊氣!

  是姝兒多次站出來,斥責那些無禮犯上的宮人!後來我被廢,又是她搬來和我同住,每一簞食她必先嚐,每一壺水她必先飲,就是怕我被人毒害!

  我本該終生為囚,是姝兒借著和親,把我帶了出來!沒有師傅,哪有我今日?!就算她將來欺負我一輩子,也是應該的,何況她不會那樣做!

  姝兒是多好的姑娘啊,你根本不了解她,才說出她會欺負我這樣的話!”

  慕奎激動萬分地喊完這段話,胸膛急劇起伏,眼裏閃動著明亮而濕潤的光芒。

  何婉清倒退兩步,滿是淚水的臉上呈現出極度痛苦之狀,不住地搖著頭,最後,她發出一聲傷心欲絕的嚎哭,捂著臉跑了出去。

  ————

  赫蘭墨收到桑泉郡失陷的消息,才知道葉衡並未走黃蛇嶺,而是繞道從桑泉郡過來,離定遠隻有兩百多裏了。

  赫蘭墨打敗於闐後,派了一部分兵馬駐紮在並州,想等著左右兩翼兵馬一起會師再南下。

  前段時間,赫蘭墨收到消息,攝政王葉衡親率大軍攻打並州,赫蘭墨立即往並州增兵,然而不久斥候來報,桑泉郡陷落,攻克桑泉郡的是攝政王葉衡的百保軍。

  赫蘭墨這才明白,自己中了葉衡的聲東擊西之計。葉衡派疑兵進攻並州,給赫蘭墨一種葉衡將會從黃蛇嶺北上定遠的錯覺,卻繞道走桑泉郡。

  幾乎同時,赫蘭墨派到薛延部的使者回來了。

  赫蘭墨南征中原,當然擔心薛延部會從背後襲擊,故而,南征之前就把當年西征薛延部俘獲的財寶、牛羊、除了工匠外的俘虜,全部歸還薛延部。

  南下之前全境調兵,他並沒有從西邊三大部落征調兵馬,仍讓他們鎮守西境,統一由右賢王率領。

  然而南下之後,赫蘭墨仍然有後顧之憂,又再次派了一批使者前往薛延部刺探曷魯的動靜,並將自己在寧州府虜獲的稀世珍寶給曷魯送了好幾車去。

  卻沒想到使者回來稟報赫蘭墨,他們剛離開薛延部王庭,就遇到了晉國的使團,為首的大使竟是慕奎。

  “又是他?!”赫蘭墨的額頭暴起一根粗大的青筋,一掌擊在虎皮高椅的扶手,“姝兒,我為你一次又一次放過他,他卻一次又一次與我為敵!”

  赫蘭墨知道慕奎當年就曾促成赫蘭真和曷魯的聯盟,導致自己在都斤山中伏。

  他一把抓住了桌上的青銅蟾蜍鎮紙,緊緊捏在手裏,幾乎要把它捏成齏粉:“召集各部,中軍議事!”

  各部將領到齊後,赫蘭墨宣布,他決定將兵馬撤出定遠,退守交漳城。

  晉國攝政王的兵馬已經到了桑泉郡,朝夕可至定遠,後方薛延部又有可能從西邊進攻野利國。

  在這種情況下,退守到邊境的交漳城,有利於隨時回師抗擊薛延部。

  其次,退守交漳城還有個好處,可以拉長葉衡的補給線。

  交漳比定遠更靠北,而且赫蘭墨是去年拿下雲州的,雲州府治下的幾座城池包括交漳,都早已駐軍布防,打下了堅實的根基,葉衡想要一下子攻克不是那麽容易。

  此外,一旦葉衡孤軍北上進攻交漳城,左翼的莫槐仁信和右翼的右骨利侯,可以從背後包抄葉衡,屆時葉衡就像被包餃子一樣進入了包圍圈。

  眾位將士對赫蘭墨的戰略分析心悅誠服,紛紛表示讚成。於是赫蘭墨下令各部將士整頓兵馬,即日起撤出定遠城。

  他回到葉姝住的小院時,葉姝正靠在軟榻上,和幾名野利侍女玩雙陸。她贏了,開心地把侍女們輸給她的碎銀子一點點拾掇起來。

  侍女們見她贏了一點碎銀都這麽高興,互相看看也笑起來。平素葉姝動輒把身上的貴重飾品賞給這些侍女,所以侍女們輸了些銀子也不心疼,看見可賀敦如此快樂,反而打心裏高興。

  “阿墨哥哥!”葉姝一抬頭看見赫蘭墨,高興地招手,笑容比窗外的暮春花影更明媚,“快來幫塔娜她們報仇,她們今天可輸慘了!”又對眾侍女笑盈盈道:“讓可汗幫你們報仇,他玩這個玩得可好了!”

  赫蘭墨卻臉色沉凝地交待掌事女官:“趕緊收拾可賀敦的行囊,明日寅時撤出定遠。”

  葉姝臉色微變:“怎麽了?”卻突然一縮肩膀,纖纖玉指按住了自己的唇,“我錯了,阿墨哥哥!”

  ——她答允了赫蘭墨,安心養胎,不過問戰事。

  赫蘭墨上前摟著她的香肩在榻邊坐下,一邊輕撫著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一邊說道:“這兩個月服用秦大夫的安胎藥頗見療效,雖然秦大夫說你胎像已經安穩,但我想了想還是把秦大夫隨軍帶走,以便隨時為你安胎。”

  “額……”葉姝無語,所謂帶走其實就是擄走,“都七個多月了,不會有啥事了吧?這樣把人家擄走不太好吧?”

  “我不僅要擄走他,這座城裏所有的醫者、工匠、文士,我都要擄走!他們做本汗的子民,本汗一樣善待他們,對他們一視同仁!”赫蘭墨英俊逼人的眉目間散發一股自信桀驁的霸氣。

  葉姝吐吐舌頭不再多言,雪玉般的香腮綻開一抹嬌豔笑靨,彎彎的杏眼中閃耀著喜色。

  在她看來,阿墨哥哥撤軍,說明大晉打了勝仗。

  不諳兵略的她哪能想到,有時候,撤退也是一種策略,甚至是克敵製勝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