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草原碧草連天，赫蘭墨的大軍揚起漫天塵土，浩浩蕩蕩蜿蜒而去，各色圖騰的旌旗遮天蔽日，好似大海上飄揚的錦帆。

  葉姝策馬揚鞭一直一直跟在大軍後麵不肯離去，打馬馳上一個又一個草坡眺望。

  每次她馳上一個草坡，赫蘭墨率軍回望，見她立馬在坡頂，烏黑青絲隨著火紅披風飛揚。

  赫蘭墨心中絞痛，調轉馬頭，扔下大軍，策馬飛馳過一排排披堅執銳的隊列，來到她立馬的坡下揮手高呼：“回去吧，妹妹！”

  然後他才又重新打馬跟上隊伍，馳過一排又一排盔甲鮮明的隊列，回到中軍那展最大的可汗狼頭大纛下。

  可是行了一段路，在馬背上回望，卻又見她立馬在另一個草坡上，烏黑青絲隨著火紅披風飛揚，脈脈遙望他的隊伍。

  葉姝一直送出了幾十裏，直到終於趕不上赫蘭墨的行軍速度。

  而赫蘭墨也終於不再打馬往回馳騁，他狠一狠心，率領大軍不顧而去。

  “阿墨哥哥！阿墨哥哥！”姝兒立馬草坡頂，放聲大哭。

  淚水剛流出來就被草原上的大風迅速吹幹，風大得幾乎睜不開眼睛，漫天野花像雪片似地亂飛，她的秀發也在風裏淩亂飛舞，打著她布滿淚痕的臉……

  ————

  葉姝帶著狼衛隊返回王城時，大妃仍在城門外尚未離去。

  大妃也來送赫蘭墨，然而，葉姝跟著赫蘭墨的大軍行出了幾十裏，大妃卻隻送到城門外就止步了。

  她跟去也是自取其辱——赫蘭墨幾乎一眼都不看她。

  葉姝乍一看見她，心中一股恨意騰地升起來，敏合八成是被此人收買了，我的孩子是她害死的！

  葉姝騎在一匹名叫“颯露紫”的神駿寶馬上——是阿墨哥哥今年送她的生辰禮物。

  大妃騎在一匹火紅色的高大駿馬上。

  兩人勒馬對視了片刻，彼此的眼底都翻湧著不知多少宿怨與仇恨。

  葉姝很想讓狼衛隊長欽陵上前揍大妃一頓，為自己死去的孩子報仇——阿墨哥哥走之前讓欽陵統領葉姝的狼衛隊，唯葉姝是從。

  然而葉姝看見大妃身邊一左一右騎馬跟隨的莫槐侍衛，以及被侍衛抱在馬背上的小公主和小王子。

  那兩個孩子長著和阿墨哥哥一模一樣的眉眼。

  葉姝心中劇烈一痛，深吸一口氣，盡量用平穩的聲音問大妃：“柔妃怎麽沒來？”

  “她快生了，身子太沉，我讓她不要來了。”大妃在馬背上微一躬身，平靜地回答葉姝。

  “我去看看她。”葉姝掠了掠被風吹到臉上的發絲，一提馬韁率先進城。

  王城中有次序地分布著各處帳篷區，當初赫蘭真建城時尚未修建街道和房屋。赫蘭墨剛剛一統草原，目前也無財力繼續修建，故而王城中除了那座金光燦爛的佛塔，仍是沒有一座建築，依然以帳篷為主。

  葉姝和大妃住在兩個不同的帳篷區，葉姝的宮帳緊挨著可汗金帳。

  而大妃和另外的幾個偏妃，以及她們的奴隸、侍衛們在另一個帳篷區。

  柔妃已經快要臨盆了，她斜靠在錦榻上的一堆軟枕裏，雙手攏著巨大的腹部，那雙玉筍般的纖纖玉指明顯有些腫了，聽見傳報可賀敦駕到，她掙紮著起身想給葉姝行禮。

  “免禮吧！”葉姝讓柔妃的侍女趕緊扶住柔妃。

  葉姝在她的床榻上坐下，麵對麵看著她，目光落在她的肚子時，不由多了幾分複雜的意味。

  害我的孩子，她參與了麽？她是大妃的妹妹，雖然不同母，但到底是親姐妹，而且她是大妃引薦的，應該會幫著自家姐姐的。

  在葉姝審視的目光下，柔妃靜靜地低垂螓首，修長優美的脖頸白如細瓷，葉姝注意到她脖頸裏戴著一串東珠項鏈，產於東海的明珠顆顆飽滿碩大。

  這款項鏈葉姝認得，阿墨哥哥剛滅赫蘭真時，從赫蘭真的王庭掠獲大量珍寶，那些首飾他都讓葉姝先挑。

  葉姝自幼什麽珠寶沒見過，隻隨意挑了兩樣，就讓赫蘭墨賞給偏妃和得臉的奴婢。

  沒想到阿墨哥哥把那些最貴重的首飾，都賞給了柔妃，葉姝再打量柔妃發髻上的金簪，耳墜，手上的鐲子，以及宮帳裏的擺設，全都是阿墨哥哥賞賜的。

  葉姝不願意再待下去了，起身告辭：“你好好養胎，我過些日再來看你。”

  一直低眉垂首的柔妃正欲起身施禮，葉姝抬手製止：“不必多禮了。”

  “可賀敦走好。”柔妃微微抬目，眉含遠黛，膚凝冰雪，眸若秋水，連葉姝都暗讚她的美貌。

  阿墨哥哥其實是喜歡柔妃的吧？

  “隻有你是融進我骨血裏的，她們都是聯姻的需要……”

  床帷間男人的話語，真是不能當真的……

  大妃送完葉姝，回到柔妃的宮帳，遣散眾人，隻留兩個心腹侍女，挨著柔妃坐下，詭異地低聲道：“可汗好像查出了敏合的弟弟是我們三哥的馬奴。”

  “那又如何，沒有證據可以證明咱們和敏合有來往。”柔妃依然嫻雅安靜地低首輕撫著腹部。

  “可是，我聽說欽陵正在暗中查問可賀敦的侍女和狼衛，以前在葉姝城的時候，敏合曾經悄悄到過我宮裏，不知是否被人看見……”大妃神情緊張，手心沁出冷汗。

  柔妃微微掀起纖長羽睫，露出一雙柔靜如春水的眸子，輕輕渺渺道：“上次敏合不是詛咒發誓說，她來的時候沒被任何人看見麽？”

  大妃點點頭，長歎一口氣：“但願沒有人看見……”她忽然帶著乞求握住柔妃嫩滑的手，“假若欽陵查出了什麽，屆時妹妹可要為我美言幾句，其實說起來，此事妹妹也脫不了幹係，敏合那句謊言還是妹妹想出來的呢，咱們可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大妃的手握著妹妹的手，親熱中微含力度，顯然是帶著幾分威脅的。

  柔妃身子一顫：“我自然知道。姐姐也不必過於擔心，可賀敦與人私會本就是事實，即使查出來，咱們的過錯還會比她與人私通的過錯更大麽？

  再說，野利國和大晉的關係如今可是大不如前了，可汗上次還跟我說起，他給大晉上貢良馬五萬匹，大晉卻隻給了他五十萬石糧，可汗在我這裏大罵可賀敦的哥哥，發了好一通脾氣呢。”

  大妃聽到此，心中稍定。

  柔妃又安慰了姐姐幾句，大妃告辭而去。

  大妃剛走，柔妃就叫過自己的婢女，輕聲問道：“我姐姐的侍女彩虹那裏你打點好了吧？”

  “主子放心，上次彩虹不小心燙著了三王子，大妃大怒，罰彩虹赤著腿跪雪地，主子您仁慈，讓奴婢給彩虹送藥膏，彩虹一直心存感激，想要報答主子您。”

  “嗯，好。你讓彩虹行事小心些，千萬不要讓我姐姐察覺。”柔妃輕撫著巨大的腹部，慢慢垂下鴉翅般的長睫。

  ————

  不久，欽陵悄悄稟報葉姝，大妃身邊有個貼身侍女叫彩虹的，主動來找欽陵，說出了大妃和敏合暗中來往的細節。

  “她為什麽出賣主子？”

  “有一次她把三王子燙著了，被大妃罰她赤腿跪在雪地，膝蓋因此得了凍傷，現在走路還有些跛，還因此被逐出氈包，到外麵做苦活。去年在葉姝城，敏合悄悄去大妃的瑤光殿時，彩虹就在外殿伺候，她們的談話彩虹都聽見了。”

  葉姝聽到此處，心跳加快，問道：“當時柔妃也在麽？柔妃參與了麽？”

  “屬下特意問了，彩虹說柔妃並沒有參與，都是大妃一個人的陰謀。”

  葉姝恨得眼中泛起血光，牙齒磨得格格響，叮囑欽陵：“你讓人暗中把這個彩虹保護起來，叮囑彩虹千萬小心，不要被大妃發現她投誠了。等可汗出征回來需要她作證。”

  “屬下明白。”欽陵按胸躬身道。

  欽陵走後，葉姝對秋韻道：“既然柔妃沒有參與，那我就放過她的孩子吧。”

  說完她長歎一口氣，透過宮帳的窗戶可以遠遠望見碧藍天空下那金光閃閃的佛塔尖端，猶如金色的利劍直插雲端。

  兩行眼淚順著她晶瑩剔透的絕美麵龐滑下：阿墨哥哥又要有孩子了，可惜又不是我生的……我本來也可以給阿墨哥哥生孩子的，我一定要大妃為我的孩子付出代價！

  這年夏天快結束的時候，柔妃生了一個兒子，是赫蘭墨的第六個孩子，第四個兒子。

  葉姝也去看望了新生的小王子，看到裹在錦緞繈褓裏的粉嫩小嬰兒，葉姝鼻中一酸澀，又想起了自己失去的孩子，回到宮帳就大哭了一場。

  秋韻撫著她的肩安慰道：“別哭別哭，公主這次月信來了麽？”

  葉姝哭聲更響亮：“昨日來了……”

  “唉……”秋韻歎口氣，“一定是那次小產傷了身體，沒事沒事，明日讓陳太醫過來瞧瞧。”

  一提到陳太醫，葉姝嚇得直哆嗦，臉色慘白，嬌軀一縮：“不，我不要他來看，他給我下過藥，害死了我的孩子，我再也不要他看了！”

  她瑟瑟發抖，明麗的眸子充滿恐懼，秋韻不覺摟緊了她輕拍：“陳太醫也是被脅迫的……”

  說到此，秋韻語氣突然一滯，再也說不下去——脅迫陳太醫的，不就是孩子的親生父親麽。

  雖說可汗是因為懷疑孩子不是自己的，可是……

  說起來，可汗還是太狠了……

  秋韻摟著懷裏瑟瑟發抖的姝兒，怔怔望著床邊琉璃枝形燈，腦海裏浮現出許多年前，王府最僻遠角落的那座小小的院子，那個默默苦練武功、挑燈夜讀兵書的男孩。

  他從小就是個沉默而又孤苦的孩子……

  那個美如精靈的小女孩，歡笑著給他偷來大摞的武功秘籍和兵法韜略，小小的人兒背著大大的包袱，格格地笑著跳進院子。

  阿墨在廊下攤開姝兒偷來的書籍，一本本排開，眉峰微蹙：“不對，姝兒，沒有我要的那本導氣術，我練的這種內功必須要有一種導氣之術配合，否則會走火入魔。”

  “啊？那我重新去幫你找！你把提到導氣術的那幾行再給我看看，我可能記錯了。”姝兒歉疚地說道，常常笑眼彎彎的清麗眉目，自責地耷拉下來，湊上去仔細重讀了阿墨用筆劃出來的那幾行，“好，我明白了，我再去找找。”

  說完就像輕靈的小鳥蹦了出去。

  “等等，妹妹！”阿墨叫住她，舉袖給她擦汗，她晶瑩明媚的小臉因跑動而紅撲撲的，像一瓣初綻的嬌豔荷花，“喝口水，歇會兒吧。”

  “不用，阿墨哥哥，你等著！”姝兒提著裙子一溜煙消失在酷熱的驕陽下……

  （下一章周一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