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葭湄的眼神陡然凝滯，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這不是夫君！這不是夫君！

  極度的震驚與喜悅如狂潮般鋪天蓋地席卷而來，衝擊得她天旋地轉，身子一歪朝旁邊倒下。

  守護在旁的萬峰眼疾手快扶住了她，將她交給呼喊著趕過來的宮女太監。

  他們都以為她是承受不住親眼看著宦官們處置皇帝屍體，將她抬到偏殿的一張軟榻上，蘇岫雲忙張羅著請太醫。

  前些日她初聞噩耗暈倒，蘇岫雲不讓請太醫是怕皇帝駕崩的消息傳開，因那時仍在秘不發喪。

  如今，葉靖的大軍到了，皇帝的梓宮也到了，是時候發喪然後扶立五殿下登基了，蘇岫雲便也沒了顧忌。

  誰知，蘇葭湄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臂拽住了七叔的袍袖，搖搖頭道：“我沒事……”

  蘇葭湄心中仿佛有激流洶湧，幾欲噴薄：那不是夫君！夫君一定還活著！

  可是，若她喊出來，那等於說葉靖認錯了。皇帝還活著，你就說皇帝死了，豈非包藏禍心之舉？

  葉靖一急之下或許會以她悲傷過度、神誌昏亂為由，將她軟禁起來，扶立小五為帝，然後葉靖自己做權臣。

  葉靖帶回來七萬大軍，就駐紮在京郊，而她可以調動的隻有一萬羽林軍和兩萬虎賁軍，一旦得罪葉靖，他發起難來，她們孤兒寡母哪裏是對手！

  為今之計，隻有私底下找七叔商議了。

  無論如何，那不是夫君，夫君一定還活在世上——這是最好的結果！

  強烈的喜悅與希翼如漲潮般湧滿了她的胸臆，她因而獲得了無窮的力量與勇氣。

  蘇岫雲望著侄女瞬息萬變的神情，心中擔憂，生怕她是悲傷過頭、神誌不清了，忙道：“娘娘還是請個太醫來吧！明日就發喪了，如今也無需隱瞞了……”

  蘇葭湄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淺笑，支撐著坐了起來：“七叔，我真的沒事了。”

  蘇岫雲隻得作罷，又看了看她的臉色，見她果然慢慢恢複了血色，這才放下心來，將葉靖、於闐、萬峰等人都請進來，大家坐在蘇葭湄下首，開始商議明日朝會如何對群臣交待。

  幾位軍機重臣很快達成了一致：明日蘇葭湄牽著小五上朝堂，宣布皇帝駕崩，小五繼承皇位，因新皇年幼，由太後蘇葭湄臨朝攝政。

  屆時萬峰會率領虎賁軍守在舉行朝會的大殿之外，如果百官中有人敢反對，當場格殺，以震懾群臣。

  接下去就舉行小五的登基儀式，昭告天下，先皇已崩，新皇柩前繼位。

  登基儀式一旦舉行，若有人再舉兵反對，那就成了謀反！葉靖七萬大軍守定京城，還有各地州郡兵馬肯定多數都是擁護新皇的……

  蘇葭湄聽他們說著，心中泛起說不出的滋味……

  隻要她承認這具屍體是夫君，她馬上就可以做攝政太後了！

  因北梁出過好幾位攝政太後，尤其最後一位葉太後，定漠北、通西域、滅西秦、吞蜀地，（漠北和西域是奕六韓為姐姐平定的，但那時他是臣子，功績算在葉太後名下），開疆擴土，富國安民，在民間聲譽極隆，所以北方的子民們已經習慣太後攝政，對於攝政太後隻會支持，不會反對。

  蘇葭湄如果要做攝政太後，應該不會比葉太後差。

  然而，這一切必須以她認下這具屍體是夫君為前提……

  議政結束，幾位軍機重臣退散，回去做好明日重大事項的準備。

  “七叔，你留下。”蘇葭湄抓著鳳座扶手，竭力控製心中的狂潮。

  蘇岫雲是皇後叔叔，皇後單獨留下他，其餘幾位軍機重臣並不懷疑。

  蘇岫雲也以為隻是小事，施施然走回椅子坐下，臉上帶著大事底定後的輕鬆：“娘娘還有何事？”

  蘇葭湄一瞬不瞬地望著七叔，臉色和嘴唇很蒼白，然而眼中的光芒異常熾熱：“七叔，那不是皇上，皇上沒死！”

  蘇岫雲以為自己聽錯了，茫然地問：“娘娘說甚？”

  “葉靖帶回來的那具屍體，不是皇上！”蘇葭湄再次重複，蒼白的臉頰上燃起了兩團紅潮，身子因激動而微微發抖。

  “不……是……皇……上？”蘇岫雲震駭得聲音都發顫了，“那是誰？”

  “我不知道那是誰，但那不是我的夫君。”蘇葭湄一字字說道，“明日不能發喪！”

  蘇岫雲渾身一震，瞠目喊道：“娘娘，剛才咱們可都議定了，明日若不發喪，如何向群臣交待？還有，彭城郡王那裏如何交待？他帶回的屍體不是皇上，他卻說是皇上，這要是鬧開了，他將落得大逆不道之罪！他麾下七萬精兵可不是鬧著玩的，逼急了他，他挾持幼主，自立為攝政王……”

  蘇葭湄用力咬著下唇：“所以我才要找七叔幫我！明日你就說我染疾，不能上朝。若葉靖說，不用我上朝，他自會帶小五上朝，那麽此人肯定想要獨攬大權，如此狼子野心，不如咱們就地處死他，他的兵馬都在京城外，我命萬峰殺他再容易不過，然後讓於闐去接管他的大軍！當然，我說的是最壞的情況，若他明日遵你之命，答允等我病愈再發喪，那麽此人可堪信任！”

  蘇岫雲驚呆了：“娘娘這是為何？魏王（葉衫）虎踞秦州，一旦謀反，彭城郡王正是平叛的得力人選，你若殺了他……”

  “若他真有做攝政王的野心，如今不殺他，等他平叛立功之後，咱們除掉了魏王，卻多了一個攝政王，豈非前門驅虎，後門迎狼？明日若他不聽話，咱們正可趁機殺了他，讓於闐取代他，於闐用兵打仗絕不遜於他，而且於闐忠心耿耿，又是異族人，絕不可能篡位！”

  言及此，蘇葭湄眼眸瀲灩一轉，“不過我覺得，明日他會聽從於你的。”

  蘇岫雲望著蘇葭湄，滿目不解：“可是……屍體是於闐首先認下的，於闐給皇上做了多年的親衛，怎會認錯。何況，連身上的褻衣都是皇上的，不是皇上又會是誰？即使不是皇上，那皇上在何處？說不定也已經殉難！娘娘，拖著不發喪，隻怕會生變亂！你就先認了這具屍體，趕緊讓五殿下繼位，等你臨朝攝政之後再慢慢尋找皇上……”

  “不行！”蘇葭湄的聲音驀地尖利，眼淚洶湧而出，“夫君還活著，還活在世上，你卻要我宣布他死了，然後堂而皇之地臨朝攝政？！也許夫君此刻正在險境，九死一生，正盼著我去救他，我卻宣布他死了！”

  蘇岫雲像第一次認識侄女一樣定定看著她。

  他原以為侄女將是第二個葉太後，如今看來，她比不上葉太後，她太重感情！

  想當年，慕燁剛死，第二天葉太後就神采奕奕地牽著小皇帝上朝堂了，堂而皇之地和小皇帝一起坐在了龍椅上，麵對百官，宣布臨朝攝政！

  末了，蘇岫雲隻得問：“那麽娘娘打算拖到何時才發喪，就算那具屍體不是皇上，那麽皇上又在哪？”

  “七叔，你幫我擋兩個月！擋住百官，擋住葉靖！對葉靖就說我悲傷過度，病倒在床。說你收到線人的消息，魏王（葉衫）欲謀反，讓葉靖的兵馬到永寧關去駐守，以防備魏王（葉衫）進攻京師。對百官說皇上受了重傷，不能接見臣下，日常政務仍由你代理。”

  “娘娘你要……？”蘇岫雲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我要去找夫君！我要找到我的夫君！”蘇葭湄眼裏充滿了癡狂的淚水。

  “娘娘你……”蘇岫雲把剩下的話吞了下去，他想說的是——你莫不是瘋了？

  雖然七叔沒說出來，蘇葭湄從他的神情也看懂了。

  她瘋了嗎？

  她隻知道夫君沒死，他還在世上，他在哪裏？

  他是不是正在危險中，她要找到他！

  說好的一起老去，說好的生同衾，死同穴！

  他都說了，百年之後，他和她的合葬墓室裏不能有另一個女人，連小歌都不行。

  他為了她隻追封小歌為貴妃。

  按照墓葬製度，隻有皇後可以和皇帝葬在同一間墓室裏。

  其餘妃嬪隻能在帝後墓室的旁邊另開一間石室！

  夫君為了自己都把小歌趕到另一間石室去了。

  我將來怎麽可以和一個不知是誰的男人，同葬一間墓室裏！

  “七叔，你等我兩個月，不管找沒找到夫君，我一定會派人給你送訊息。如果兩個月後我的訊息說還沒找到夫君，你就向群臣發喪吧，想必到那時也瞞不住了！”

  蘇岫雲長須微顫，胸膛起伏，內心劇烈掙紮，末了，他一咬牙道：“娘娘執意要走，請把五殿下留下。不然，若是魏王興兵舉事，我才好立即發喪，扶立五殿下登基，一旦社稷有主，魏王就成了謀反，我也才好名正言順地平叛。”

  蘇葭湄心中微微一顫，一股傷感湧上鼻端，讓她鼻中一酸。

  小五，對不起，母後要留下你了，你不會有危險的，母後會讓萬峰率領虎賁軍貼身保護你！

  何況，不管是七叔還是葉靖都需要你，他們的威望和資曆都不足以篡位自立，隻能通過扶立你來掌權！

  心中劇烈抽搐，蘇葭湄強忍住心痛，狠下心道：“好，我留下小五。”

  “我隻給你兩個月，娘娘！”蘇岫雲緊緊迫視蘇葭湄，“如果兩個月後我沒有收到你任何訊息，或者收到的訊息是你沒找到皇上，我就把那具屍體當成皇上發喪了，然後扶立五殿下登基！”

  蘇葭湄含淚看著七叔，突然起身深深拜了下去：“不找到夫君我不會回來的，小五就拜托給七叔了，屆時請七叔充任輔政大臣。七叔一向不掌兵權，但在朝堂上黨羽眾多，葉靖要想獨攬朝綱，卻也不能。你和他一文一武互相牽製，相信能輔佐我兒穩定乾坤……”

  “娘娘你……”蘇岫雲趕上來扶住蘇葭湄，老淚縱橫，“你這是何苦，難道當真應了那句‘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你這孩子向來聰慧過人，審時度勢，怎麽如今卻感情用事了？你若就此認了那具屍體，明日便是攝政太後了！”

  明日便是攝政太後了……

  那年，夫君因為循哥兒之死故意冷落她、寵幸朱懿，她氣恨那個妖豔賤貨，曾經抱著剛出生的小五說：小五要健健康康地長大，娘親也要好好地活著，活得比你父皇更長，以後就可以做攝政太後。

  可是後來夫君遇刺，英雄一世的他躺在那裏，雙目失明，衰弱而無助地喊她：“小湄，我看不見了！”顫巍巍地伸手來摸她的臉。

  那一刻，她的心那樣痛那樣痛，隻覺得什麽都可以原諒他，什麽都可以不要，隻要他好起來！

  夫君啊，你到底在哪裏？

  無論你在哪裏，我都要找到你！

  ……

  結發為君婦，執手長相思。

  共君征馬逐，並肩倚天闕。

  榮華逼人來，權勢炙九天。

  一朝失愛侶，心空如深淵。

  回首結發日，思君如朗月。

  朝霞初見君，英武似戰神。

  師徒喋血歸，背負無頭屍。

  草原十二夜，夜夜臥君懷。

  君懷刻於魂，君顏鏤於心。

  目似星辰亮，齒若玉璧潔。

  濃眉橫利劍，隆準拔山嶽。

  初吻大雪夜，兩指撫妾唇。

  臨行正衣冠，許妾雨露恩。

  五更夜闌珊，空等君未來。

  滿山殘雪融，琳琅作淒音。

  春初送君行，山路不見君。

  春溪漲新綠，遍染相思意。

  相思化丹青，尺幅寄別情。

  夜襲陷敵營，君如希望在。

  為保完璧身，百計避賊害。

  重逢群英薈，並肩攬河山。

  初夜芙蓉衾，點點為君紅。

  君以清茶喻，妾心甘如飴。

  瀛關定情玉，永如兮今夕。

  白沙立戰功，凱歌還宮闕。

  並轡收殘部，生死願相隨。

  此後恩怨多，妾心終無悔。

  生時同枕席，黃泉共為侶。

  誓言尤在耳，隻影向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