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章 與子同歸(4)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4060
  (第二更)

  於闐仍是敷衍搪塞:“這是醫囑,末將也是無可奈何!”

  “既然是醫囑,為何不讓軍醫出來說話?”

  “你先回去,我明日便讓軍醫和你們見麵,你們有何疑問就通通問他吧!”

  這話一說,杜放隻好退下。

  於闐在京城時是皇帝的禁軍統領,來前線打仗則是皇帝豹躍軍的副將。不管是資曆、還是軍銜、或是與皇帝的親密程度,都遠勝於此地所有將軍。

  於闐目送杜放的身影消失在紛紛揚揚的雪幕裏,稍稍鬆了一口氣,隨即又發愁了:那個軍醫是個膽小怕事的,雖然在於闐威懾下不敢亂說,但是明天如果讓他和將軍們見麵,恐怕他緊張之下會露餡。

  於闐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當晚,鎮將派人來知會他——彭城郡王葉靖回來了,明天即到達懷荒鎮!

  這次奕六韓打高句麗,兵分四路,葉靖那一路兵馬走的是北線。戰爭結束後,葉靖又負責遷徙和安置遼東的蠻夷。

  過去高句麗占領遼東時,這一帶的蠻夷都臣服於高句麗。

  如今遼東重歸王化,這些蠻夷部落又重新歸附於大晉王朝,奕六韓特意留下葉靖和平州刺史一起安置鎮撫他們。

  當初文鵬舉曾極力勸諫奕六韓等葉靖回來再打阿須拔,可惜奕六韓不聽。

  葉靖收到皇帝大敗、重傷而歸的消息,連忙率軍日夜兼程趕來。

  第二天,於闐帶著幾位將軍出城去迎接葉靖。

  從前天開始下的大雪今早終於停了,懷荒鎮外的原野鋪上了厚厚的積雪,整個天地一片銀白。

  接著,雪原盡頭出現一線黑壓壓的斥候隊,人如虎,馬如龍,威風凜凜地疾馳而來,揚起長長的雪浪。

  到了近前,於闐帶著幾位將軍下馬恭候,那斥候隊長並未下馬,離他們數丈地猛一收韁,長嘶聲中駿馬人立而起。

  那斥候隊長穩穩坐在馬上,語聲清朗洪亮:“王爺離此隻有六裏地了,命我等先來告知!”

  然後這數十騎斥候整齊劃一地撥轉馬頭,在原地頓了頓,馬蹄幾乎同時一撤,向來時的方向旋風般馳回。

  懷荒鎮的鎮將看得呆了:這是何等訓練有素的精兵。

  放眼晉國,恐怕隻有皇帝嫡係的豹躍軍可以與之一比。

  於闐也聯想到了豹躍軍,心中歎息:可惜陛下的豹躍軍這次損失太慘重了,多年心血付諸東流……

  不一會兒,天邊雪塵滾滾,馬蹄陣陣,遮天蔽日的雪塵中,一支鐵甲雄師遠道而來,旌旗漫天,盔甲鮮明,鐵騎似龍,猛士如虎。

  到了近前,各部人馬在號角聲指揮下紛紛列隊,整齊有序地集結成隊形站在曠野中。

  彌漫半空的雪塵徐徐落幕,數萬大軍整整齊齊、幾無聲息地筆直矗立。

  為首將領高踞在墨黑戰馬上,白麵微須,威儀赫赫,麵容冷峻——正是彭城郡王葉靖。

  葉靖,最早是奕六韓從玉井山去高臨尋找父親時,大姐葉嘉妍送給奕六韓的家兵隊長。

  後來他跟著奕六韓平定蘇峻之亂,又跟著奕六韓西征羌虜,奕六韓在大小櫟穀得到歌琳病危的消息,扔下大軍火速趕回饒鳳城,就是葉靖留下來代替他統率大軍。

  之後奕六韓打疏勒人,又是葉靖為他在後方督運糧草。奕六韓鎮守北疆的時候,葉靖鎮守於京師北上的要道祁州。

  葉靖一直都是奕六韓頗為倚重的葉氏族人。

  奕六韓當皇帝後,葉靖以宗室身份受封彭城郡王。

  因他是遠宗,隻封了郡王,爵位雖不高,卻是老一輩葉氏諸王裏唯一有兵權的。

  他一到,將軍們頓時都像找到了主心骨。

  葉靖略一抬手令他們起來,並不多和他們寒暄即整軍入城,安頓完大軍,戎裝未卸,徑直前往奕六韓的禦帳。

  那幾個將軍們連忙跟在葉靖身後,也準備一起進入禦帳看個究竟。

  誰知於闐橫臂一擋:“將軍們請回避,皇上有旨,隻宣彭城王爺覲見!”

  葉靖犀利冷銳的目光掃了於闐一眼,於闐眨了眨眼,葉靖遂停下腳步,微微側首,對那幾個將軍道:“你們在階下侯著。”語聲威嚴,不容違逆。

  幾位將軍隻好留下,葉靖在於闐引領下踏入禦帳。

  所謂禦帳其實是把軍衙裏最大的一間議事廳騰出來,廳後連著臥室。

  那個被軟禁的軍醫就睡在大廳臨時鋪的床榻。

  睡在大廳的還有於闐和他的親兵。

  而那具屍體則放置在裏間的臥室,窗簾全都拉上了,室內光線晦暗,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陰冷氣息。

  天寒地凍,屍體並未腐爛,然而室內依然有一股怪味。

  葉靖一進臥室,什麽也沒看清就先撲通跪下,他甲胄在身,不能磕頭,雙膝跪地一抱拳:“末將叩見陛下,陛下聖體痊愈否?”

  他垂著頭,半晌未聞回應,於闐哽咽的聲音在旁響起:“陛下已經晏駕多日了……”說罷以額觸地,失聲痛哭。

  葉靖渾身劇烈一震,抬起頭來,這才看見床榻上的人從頭到腳蒙著被單。

  葉靖膝行上前揭開被單,屍體的臉和脖頸全部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盡管已經清洗過,還是猙獰可怖,沒有一塊好肉。

  “怎麽回事?!”葉靖雙目血紅,目眥欲裂,回頭朝於闐暴吼。

  於闐將事情始末說完,葉靖回過頭來,怔怔盯著屍體看了片刻,驀然間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大哭,以頭搶地,痛不欲生。

  於闐忙爬過去摟住葉靖肩膀勸道:“王爺節哀!當務之急是如何向將軍們交待,我聽說若皇帝未立繼承人便須秘不發喪,是以多日來一直以皇上重傷不能見臣下為由瞞著,可是昨晚杜將軍來找我,定要麵見皇上,恐怕快要瞞不住了。”

  “你做得很對,現在不能發喪!”兩道堅毅冷狠的目光,從葉靖滿眼淚水底下穿射而出,“我麾下有一個親兵相貌和陛下有幾分相似,讓他坐在馬車裏撩開車簾和部將們打個招呼,讓將軍們放心即可。”

  “隻怕將軍們不肯就這樣善罷甘休,昨晚杜將軍來找我時說了,將軍們一定要麵見陛下本人。”於闐愁苦無助地望著葉靖。

  “那就讓本王來給他們立個威!看他們誰敢妄動!”葉靖眼中射出令人膽寒的殺氣。

  葉靖派人將幾位將軍召集到禦帳的外廳。

  葉靖端坐在正中鋪著白虎皮的大椅上,雙手扶膝,森冷目光依次掃過在座幾位將軍,仿佛無形的刀光從他們臉上拖過:“剛才本王見過了皇上,皇上確實傷重難言,他和我隻說了兩句話便體力不支,繼續睡去。”

  幾位將軍互相看看,不敢說話。

  葉靖威嚴目光掃視一圈,突然停在駱寒臉上:“駱將軍,本王聽說皇上之前曾派你前去埋伏於伊罕山到烏矢部的必經之路?後來,皇上帶著八千豹躍軍在天馬穀中伏,你埋伏的地點離皇上不遠,怎麽不知道皇上遇伏了?”

  駱寒臉色慘白,聲音顫抖:“我、我迷路了……”

  “真的?皇上不是給你向導了麽?”

  “那、那個向導是胡商,來曆不明,他後來跑了……”

  “哦?”葉靖眉峰一軒,眸中迸射出刀鋒般的寒芒,突然一聲斷喝,“把人帶上來!”

  幾個親兵將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扔在地上。

  駱寒仔細一看那人,頓時麵如土色,癱在了椅子裏。

  “你說吧!”葉靖對那人喝道。

  五花大綁的人抬起頭來,其餘幾位將軍也認了出來:是駱寒的親兵張世績。

  張世績說道:“那天皇上遇伏後有一隊斥候來找到我們將軍,說皇上在西邊六裏處的山穀遇伏,讓將軍趕緊帶兵去救!”

  葉靖清俊的臉被悲怒扭曲:“你們將軍怎麽說?”

  “將軍對他們說立刻就去,讓他們先回去作戰。他們剛走,將軍就對我們說,皇上為了給一個蠻族兄弟報仇,不顧及我們幾萬將士的性命。我們剛剛才征遼東,人困兵疲,思鄉心切,都渴望早日班師和家人團聚,皇帝卻要我們去打野利人。那個叫阿須拔的野利人都主動向我們大晉稱臣了,皇上卻還要擅興兵戈,我們何必為這種昏君賣命……然後,將軍就帶著我們撤退了……”

  “駱寒!”葉靖猛地一拍桌案,“你還有何說?!”

  駱寒麵如死灰地從椅子滑到地上,頹然跪在地上,雙目呆滯。

  突然,他仿佛從絕望的灰燼裏爆發了最後的火苗,雙目中燃燒著激狂的烈焰喊道:“我說得不對麽?為君者當為天下蒼生計!他是皇帝,不是江湖俠客!他身係江山社稷、萬民福祉,怎可為一己之情仇……”

  葉靖大怒,指著駱寒瞠目暴喝:“身為臣子,明知聖駕有危而不救,身為軍人,明知軍令如山卻不從,還妄議君非,辱尊犯上,該當何罪!君憂臣辱,君辱臣死!來人,殺了這個亂臣賊子!”

  話音未落,幾個親兵湧上來就將駱寒按在地上,寒光閃閃的大刀揮下,鮮血噴濺,駱寒的頭顱咕嚕嚕滾到蕭將軍座椅下,暴睜著的眼睛死死瞪著他。

  在座諸位將軍見葉靖轉瞬間殺了一員跟隨皇帝多年的正三品大將,一個個都膽戰心驚,汗濕重衣。

  葉靖立即命蕭方智前去接管駱寒的兵馬。

  “是,王爺!”蕭方智抱拳站起來,腿有些發軟,勉力穩住了自己。

  葉靖又命令自己的副將帶一部兵馬和蕭將軍一道去:“若有人不肯聽蕭將軍號令,立斬不赦!”

  他們走後,葉靖冷冷地讓親兵給駱寒收屍,打掃大廳。

  於闐望著葉靖,鬆了一口氣:還是得皇室親王才鎮得住場麵。

  葉靖目光沉沉地望著駱寒的屍身被拖走,地磚上的血跡被擦淨,揮手讓所有人下去,隻留下於闐,緩緩開口:“明日咱們率軍班師,將皇上梓宮送回京。這一路秘不發喪,就讓我那個親兵假扮皇上即可。你剛才也看見了,是不是很像?”

  (梓宮:專指皇帝的棺材)

  於闐點點頭,眼裏蒙上一層淚光。

  葉靖見狀,也覺甚悲,他側過頭去忍下淚水,一咬牙,恢複了堅韌冷毅:“於大統領,雖然我們秘不發喪,但你想過沒有,萬一有人猜到了什麽,提前告訴某些覬覦帝位的人,那麽,恐怕會有人竊奪神器!”

  於闐愣住了:彭城郡王這話是何意?

  葉靖眸中浮起一抹森然,牢牢迫視於闐:“你是野利人吧?讀過我們漢人的書嗎?知不知道扶蘇和胡亥的典故?”

  於闐惶惶不安地頷首:“知道,秦始皇巡遊途中病倒,駕崩之前留下遺詔令長子扶蘇繼位,遺詔掌握在宦官趙高手裏,他秘不發喪,將秦始皇的梓宮置於轀輬車中,隊伍所經之處,進獻食物、百官奏事一切如故。因此當時除了隨行的胡亥、趙高和五六名寵幸之臣,其餘的人等均不知始皇已崩。之後趙高聯合李斯,篡改了遺詔,讓胡亥繼位了……”

  葉靖點點頭,一瞬不瞬盯著於闐,那逼人的目光似乎要把於闐盯出個窟窿來:“咱們皇上沒有遺詔,一切隻看你我二人。皇上共有五子,一子已亡,現有的四子中,嫡長子如今幫著他老婆去打拉塞幹草原,為嶽父報仇去了,此人難成大器。那麽就隻有三殿下和五殿下兩個選擇,於闐大統領,你是哪一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