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章 托付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40      字數:3466
  二月底,奕六韓禦駕親征高句麗,他從京師調走的有羽林軍,牙門軍和西輔軍的部分兵馬。

  萬峰統領的虎賁軍,則全部留守京城。

  禦駕親征的隊伍浩浩蕩蕩,綿延百裏,旌旗飛揚,鼓聲震天,戈戟如林,甲光四射,揚起遮天蔽日的滾滾煙塵。

  沿途百姓夾道相望,龐大的軍陣和鐵騎晝夜不絕,氣勢如虹,轟鳴之聲一直傳到數裏之外。

  奕六韓在幽州治下的高陽郡駐蹕,去年他就下旨在這裏修建臨時行宮,他旨意裏說了,無需奢華,以簡為要。

  然而到了此地一看,行宮雕梁畫棟,彩壁飛簷,玉欄朱樓,回環四合,處處精致雅麗,一派皇家雍容,後苑更有綠水環繞,花木繁茂。還妙選了上百名宮女,個個花容月貌,都是百裏挑一的美人。

  奕六韓氣得當即把高陽太守叫來狠狠訓斥了一頓,當場撤職貶官。

  如此奢華的宮殿,都是民脂民膏,然而已經建成,如果毀了,也是浪費。

  奕六韓無法,隻得將行宮裏的宮女們都放了,隻留幾個伺候。行宮裏的奢華擺設全部充公,以資軍費。

  奕六韓在高陽行宮短暫駐軍期間,葉衡和阿薈從寧州過來拜見父皇。

  奕六韓已經好幾年沒見過自己的嫡長子。

  他站在行宮一處高台上遙望他的衡兒和阿薈騎馬從淡遠的山巒間行來,一個如秋日朗月,一個如夏日繁花,相映生輝,灼灼耀目,當真是一對璧人。

  那一刻,奕六韓的眼中盈滿了淚水。

  “參見父皇!父皇聖壽無疆!”

  葉衡和赫蘭薈一起拜倒在台階下。

  奕六韓沒有叫他們起來,而是負手從高台一步步走下,明黃龍袍在風裏鼓蕩翻飛,站在兒子兒媳麵前俯視他們:“你這不孝子,五年沒回家了!身為人子,不在父母膝下盡孝,你該當何罪?!”

  “父皇,我……”葉衡匍匐在地,哽咽難言。

  “唉……”奕六韓長歎一聲,“算了,你這孩子就是老實,都不會自辯。你五弟比你伶牙俐齒多了。你怎麽不會講,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我為父皇鎮守北疆,是忠於社稷,故而不能在父皇母後膝下盡孝……”

  奕六韓一甩袍袖轉身走開:“傻孩子,起來吧!”

  葉衡有淚將傾,強行忍住,與阿薈對視一眼,夫妻倆站起身跟在父皇後麵。

  奕六韓和兒子兒媳聊了不多時,阿薈便告辭退下,留他們父子倆溫酒閑聊。

  銅爐上溫著一壺著名的郎陵燒酒,火苗暖暖升騰,醇厚濃鬱的酒香在殿內彌散。

  花梨木卷草紋的條案上,擺放著一碟碟下酒菜,奕六韓舉起玉箸對兒子道:“你嚐嚐這炙羊肉片,這是紫蒙川進貢的頂尖鮮嫩羊腿肉。”

  葉衡夾了一片嚐了,不住讚美:“比咱們家牧場產的羊肉還嫩。”

  說話間,侍女將溫好的燒酒從爐子上擰下來,倒進父子倆的浮雕螭紋銀杯中。

  奕六韓揮了揮手讓侍女們下去,關上殿門。

  幽深寬闊的大殿中隻餘父子二人。

  葉衡敬了父皇一杯酒,借著燭光細看父皇,五年不見,父皇並沒有顯老多少,鬢邊不見一絲斑白,臉頰依然清瘦英俊,隻是眼眸更顯深沉,眼角和額頭多了一些細紋。

  “父皇此番征伐高句麗,真的不需要兒臣帶兵助你一臂之力?”葉衡仰脖喝盡一杯酒,問道。

  奕六韓放下酒杯,望著豐神俊朗的兒子,衡兒皮膚像小湄,白皙如玉,五官卻像他,英挺如削,將英武和秀雅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完美地糅合了。

  “你啊,就替朕守好北疆吧,朕打高句麗,需要的是後顧無憂。若是朕打高句麗時,草原上突然作亂,和高句麗聯合起來,那朕就進退無路了,所以你鎮守北疆比帶兵隨我同行更重要!何況朕約了你嶽父出兵共伐高句麗,哪裏需要你帶兵來助……”奕六韓舉箸夾了一塊鹵汁豆幹細細嚼著。

  葉衡點點頭,擲地有聲道:“兒臣明白了,父皇放心,兒臣必為你守好北疆。”

  頓了頓,葉衡又道:“隻是……父皇為何如此著急要征討高句麗?畢竟您登基不過三年,正是休養生息的時候……”

  奕六韓將玉箸“啪”地拍在案上:“朕能不急麽?你不肯繼承朕的江山,朕隻能傳給你弟弟了。朕今年四十七了,你弟弟才四歲,朕想在有生之年替你弟弟掃除隱患,明白否?”

  “父皇……為何半點也不考慮三弟(葉衫)?”躊躇了片刻,葉衡終於一咬牙問道,“國賴長君,三弟軍功赫赫,文韜武略,資質過人,且正當盛年,父皇若立三弟,將來就不會出現主少國疑的局麵……”

  (主少國疑:君主年幼,國家危險)

  “衡兒,你難道看不見你母後權傾朝野,蘇氏勢大根深?朕如果立衫兒為儲君,那就要跟你母後翻臉,跟蘇氏一族為敵!

  沒有你母後,哪來朕今日帝業?

  當年慕煥謀反,朕能第一個勤王,搶到頭功,入朝輔政,全因你母後及時為朕籌齊了糧草。

  當時情況燃眉之急,你母後因為多年與北疆糧米大戶打交道,竟在旬月之內為朕籌齊了十萬大軍的糧草!

  更別提她為朕推薦管晏,變法改製。沒有管晏,朕哪能這麽快就振衰起敝,讓帝國從戰亂中迅速恢複,蒸蒸日上?

  再說蘇氏——蘇岫雲是三朝元老,門生故吏遍布朝野;蘇閎當初在益州為朕造戰船,沒有蘇閎,朕不可能平滅南唐。

  若朕要立衫兒為儲,就得和愛妻、功臣、良將都決裂,弄得朝堂流血,夫妻成仇!剛剛建成的帝國,也將風雨飄搖,大廈不穩。

  衡兒,為皇為帝,大權在握,越發不能隨心所欲。權高則責重,朕要考慮朝堂的和諧,江山的穩固,明白麽?不是朕想立誰,就能立誰!

  若你真的擔心五弟年幼,將來有可能出現主少國疑的局麵,那你就回來繼承朕的江山,為父母分憂!”奕六韓說到這裏,雙眸熱切地望著長子,充滿希翼。

  葉衡兩手握拳,薄唇輕顫,深吸一口氣道:“父皇,正因為兒臣明白,權高則責重,為皇為帝,不能隨心所欲,所以才不想繼承皇位。兒臣……喜歡自由……”

  奕六韓的心仿佛被重重地一擊:自由……

  曾幾何時,他最向往的生活是和小歌在草原上縱鷹逐兔,牧馬放羊,自由自在,與世無爭……

  “父皇,兒臣聽說百官多次上書要求你充實後宮,綿延子嗣。兒臣若當了皇帝,肯定會有大臣對我的後宮指手畫腳。我這輩子隻想要阿薈一個女人,雖然她接連給我生兩個女兒,我也不想納妾。可是如果做了皇帝,我就不能自主了……”葉衡低垂眼簾,聲音雖低卻充滿堅定。

  “朕明白了……”奕六韓深深看著長子,突然伸手在他肩膀上一拍。

  這個兒子,就讓他去過我曾經想要卻沒能得到的生活,彌補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吧……

  奕六韓眸光深遠,透著幾許淡淡憂傷:“你不願繼承父皇的江山,父皇亦不強迫你,過你想要的生活去吧……”

  “可是父皇……”葉衡眉間微顯沉鬱,“你決意立五弟為儲……我擔心三弟他……會心有不甘……”

  “你若真擔心你三弟,就上一份奏表給朕,讓位於你五弟,這樣朕就可以順利成章地立你五弟為太子。一旦儲位確立,你三弟也能斷了非分之想。”奕六韓龍睛中射出兩道銳利的光芒盯著葉衡,“現在因為你,朕每次提起立你五弟,朝堂上便有人反對朕廢長立幼。薑希聖也是利用蘇氏及其黨羽對你的支持,來反對朕立小五。”

  葉衡低頭沉思了半晌,最終一咬牙:“好,父皇,等你班師後兒臣便上奏表,自請讓位於五弟。然後我親自去一趟秦州和三弟麵談。我就不信從小到大我和三弟這麽深的兄弟情,他能棄之不顧!”

  奕六韓見兒子終於答允,以後朝堂上薑希聖再無理由反對自己立儲,心中大大鬆了一口氣,重重地拍在長子肩上:“你知不知道,為何父皇敢於立幼子為儲,絲毫不擔心若天不假年,將來主少國疑?因為朕有你,就算朕和你母後百年之後小五尚年少,還有你可以保護和輔佐小五!”

  葉衡用力頷首,深深拜伏下去:“兒臣明白了,父皇千秋之後,兒臣一定盡心竭力輔佐五弟!”

  父子倆見了這一麵後,葉衡和阿薈返回寧州,奕六韓率領大軍繼續前行。

  他和阿部稽約好了日子,在幽州北麵的獨龍塞會師,一起征伐高句麗。

  因為怕路上遇到什麽事情耽擱,奕六韓和阿部稽約好,在獨龍塞等他五天,過時不候。

  獨龍塞是幽州北部通向草原的重要邊塞,雄關如鐵,城樓巍峨,遠望塞外是剛剛冰消雪融的草原,去年的枯草從冰雪下露出來,到處是一叢叢黃褐色。融化的雪水形成一灘灘水窪,陽光下閃閃發光,遠遠望去宛如千百麵小鏡子。

  沉落的夕陽照得大地蒼茫如染血霧,塞外的大風吹得奕六韓袍袖翻飛,撲麵而來的是刻在骨子裏的熟悉氣息,草原的氣息……

  五天了,沒有看到阿部稽的影子,如他失約,也該派斥候來知會一聲……

  可是,一兵一卒的影子都不見。

  獨龍塞外是荒草萋萋,遠山雲霧,風吹過,暮靄四起。

  驀然間,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了他的心。

  第六天早上,奕六韓決定不等了,給獨龍塞的守將留下諭令,如果阿部稽的狼師到來,隻要手持奕六韓給阿部稽的親筆詔旨,即可讓他們入關。

  然後奕六韓率領大軍,折向遼東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