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奕六韓的大軍到達遼河邊。

  遼河平原廣袤無垠，天空明淨高遠，呈現出一種極為純淨的藍色。

  筆直的白楊樹和樺樹直插雲霄，沒有山脈阻擋的大風從高遠的天空直吹下來。

  寬闊的遼河水匍匐在廣袤的平原上，仿佛一條翻騰的巨龍，波濤洶湧，濁浪滾滾，卷著上流的枯枝敗葉、動物屍體，奔騰而下，發出恢宏而渾厚的濤聲。

  河上吹來的大風刮得大軍的旌旗獵獵作響。

  這次奕六韓征伐高句麗兵分四路，一路由蘇閎帶領走海路，直搗高句麗的都城平壤；一路由彭城郡王葉靖率領，走新城；一路由幽州和平州刺史率領，走玄菟。

  奕六韓親率主力進攻遼東城。

  遼河東邊就是著名的遼東城，原本隸屬於中原帝國，現在則是高句麗的重要城池，城高牆厚，有重兵把守。

  隔著寬闊的遼河，影影綽綽可以看見河東岸有大片密密麻麻的黑影，想必是高句麗軍隊準備迎擊晉軍。

  奕六韓隨軍帶了幾個當年征南唐俘獲的造橋能手，下令他們開始建造浮橋。

  浮橋剛建到河中心，對岸敵軍的箭矢就如疾風暴雨般傾瀉而來。

  晉軍立即被射倒一大片，紛紛掉進河中，頃刻間就被洶湧的波濤卷走了。

  然而，即使如此，晉軍仍舊頂著密如飛蝗的箭雨將浮橋建好了。

  浮橋建好後，進攻的鼓角大作，前鋒營的勇士們呐喊著、高喝著、呼嘯著，如旋風般席卷上了浮橋。

  剛衝到橋中心，對岸敵軍的箭矢就如一團團黑霧般鋪天蓋地從半空中籠罩下來。

  隨著一聲聲衝天而起的慘叫聲，大團大團的黑霧中，忽然騰起一道道鮮血形成的噴泉，無數人體慘叫著從浮橋上墜落，濺起的水花一浪比一浪高。

  寬闊的遼河上頓時漂滿了屍體，鮮血將河水染成一道道血紅的流波，血腥鮮豔……

  奕六韓這次征伐高句麗，總共調集了四十萬大軍。晉軍人多，前赴後繼地往前衝，一批倒下，一批又衝了上去。

  終於，越來越多的晉軍衝到了河對岸，猶如洶湧的狂潮席卷入敵軍當中，勇猛無前，勢如破竹，殺滅了一萬高句麗士兵，最終將遼東城圍了個水泄不通。

  奕六韓戎馬一生，卻以野戰和奇襲為多，很少打攻城戰。

  他隨軍帶了幾個擅於攻城的宿將，又是築土山，又是挖地道，又是造大型樓車，各種攻城方法都用了個遍，一個月後，才終於攻破了高大堅固的遼東城。

  但是奕六韓的主力軍也損失巨大，攻城是最消耗兵力的，密密麻麻的士兵去爬城牆，幾乎每天城牆下都屍積如山。

  攻破遼東城之後，奕六韓率領的主力又接連攻破了幾座城池，一直打到鴨綠江邊的安氏城。

  這時，其它兩路軍隊也傳來捷報，鴨綠江以北的遼東各城池基本都被攻下來了。

  高句麗王派大將延真來援救安氏城，駐紮在城南八裏外的山中。

  奕六韓親率斥候隊，登山觀察地形，探查敵軍營壘。

  之後命令於闐率軍隊一萬五千設陣於西嶺，薑希聖率精兵一萬一千為奇兵，從山北出峽穀去攻擊敵人的後方。

  奕六韓親自率領軍隊四千，登上北峰，戰爭開始後，奕六韓看見於闐軍塵土大起，便率中軍衝下北峰襲擊敵人側翼，薑希聖斷其歸路，高句麗人潰不成軍，晉軍斬首四萬多級。

  最後，延真率餘部投降，進入奕六韓禦營，膝行而前，拜伏請罪。

  這一戰還繳獲馬五萬匹，牛五萬頭，鐵甲一萬多領，以及其他大量兵器。

  高句麗舉國震驚，安氏城舉城投降，接著又有數個城池不戰而降。

  就在奕六韓一路凱歌高奏，準備向高句麗的都城平壤進軍時，前方傳來一個驚人噩耗：蘇閎率領的四萬海路軍，遭遇海盜襲擊，全軍覆沒！

  這對奕六韓打擊甚巨，他眼前一黑，幾乎從馬背上栽下來。

  噩耗傳來不久，高句麗國王派了宰相乙支淹前來求和。

  乙支淹是高麗王的妻弟，可以算是高句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

  奕六韓在禦營接見了乙支淹，看了高句麗王親筆書寫的國書。高句麗王在國書中向奕六韓認罪，表示高句麗將會臣服大晉，歲時朝貢，並遣太子入朝為質。

  奕六韓和臣子們商議之後決定接受議和，遼東的雨季已經到來，好幾批糧草遭遇暴雨，蘇閎那一路又全軍覆沒，這仗再打下去隻會得不償失。

  奕六韓君臣經過商議，提出了已方的議和條件。

  晉帝國要求高句麗的勢力退出遼東，退到鴨綠江以南。今後每年必須朝覲大晉皇帝，歲時納貢，高句麗王需要晉帝的冊封才能登基。

  乙支淹帶著奕六韓的條件返回平壤，高句麗王同意了議和條件，接著，乙支淹又將他的外甥——也即高句麗太子帶來，準備送太子入京為人質。

  這一仗雖然將高句麗的勢力逐出遼東、趕回鴨綠江以南，並迫使高句麗王稱臣納貢，遣子為質。

  但奕六韓也損失過半，晉帝國四十萬大軍，最後班師回來的隻剩十幾萬人。

  九月初，奕六韓帶著殘餘的部隊班師回朝，車駕剛到遼西的昌黎郡，從塞外來的快馬送來一封驛報：

  就在他征伐高句麗這幾個月，野利汗國發生了驚天巨變！

  奕六韓眼睛直直地盯著那份驛報，雙眸幾乎要瞪出血來：

  野利汗國的可汗阿部稽被弑！右賢王在拉塞幹草原扶立了阿部稽的次子赫蘭真為可汗，左律王在伊罕山自稱可汗，赫蘭墨在黑駝山扶立了阿部稽的小兒子赫蘭雋為可汗……

  奕六韓雙手劇烈顫抖，一張輕如鴻毛的薄紙都拿不住，一連踉蹌幾步，在倒下之前被幾個侍衛搶上扶住：“陛下！”

  “朕看錯了！朕一定是看錯了！”奕六韓瞳孔散亂，緊緊攥著於闐的胳臂，似乎一鬆手就會跌入無底深淵，“於闐，朕看錯了對不對……”

  於闐悲傷地搖頭：“陛下節哀……”

  “哀”字尚未出口，奕六韓一口鮮血噴出，順著於闐的身體滑倒下去。

  “陛下！陛下！”侍衛們驚慌地喊著，七手八腳扶住他高大的身軀，將他抬到床榻上。

  整個大堂一片混亂，內侍總管王福海趕緊跑出去叫太醫。

  太醫行針後，奕六韓才慢慢醒來，眼裏布滿血絲，不住喃喃自語：“驛報肯定有誤，阿部稽不會死的，他武功高強，智勇雙絕，怎麽可能就這樣死了！”

  過了幾日，往各處邊塞打探消息的屬官們返回，稟報奕六韓：

  情況大致打聽清楚了，阿部稽在野利汗國中推行漢化改革，激怒了赫蘭氏王族的元老們，包括左右賢王，左右律王等王公貴族都對可汗要求他們學漢語、認漢字深為不滿，尤其是阿部稽要模仿中原的軍事製度，剝奪這些王公的獨立兵權，最終激怒了赫蘭氏王公們。

  加上阿部稽的偏妃和左律王通奸，被阿部稽發現，雖然阿部稽隱忍不發，但言談間可能讓偏妃猜測到了什麽。

  二月阿部稽帶領狼師往東行，準備到獨龍塞和奕六韓會師共伐高句麗，將王庭交給阿墨守衛。

  結果，阿部稽剛離開王庭，以左律王為首的王公們就叛亂了。

  阿墨保護著阿部稽的小兒子赫蘭雋往南逃，前去投奔葉衡。

  但是阮湘和阿部稽的長子赫蘭昭、次女赫蘭苓都落入了叛軍手裏。

  阿部稽在路上收到報訊，來不及知會奕六韓便帶著狼師返回王庭。

  左律王以阮湘和阿部稽的長子、次女為人質，要求阿部稽單槍匹馬前去談判。

  阿部稽救出了阮湘和兒女，然而他自己卻在血戰中身亡。

  之後，右賢王扶立阿部稽的次子赫蘭真為可汗。

  左律王帶著阿部稽的偏妃逃到自己的領地伊罕山，自稱可汗，宣布他治下的部落獨立。

  五年前奕六韓滅南唐的時候，阿部稽滅了東邊的迭次部，剛剛建立起統一的汗國，才五年時間，就因為他大刀闊斧的漢化改革，觸動了元老貴族的利益而失敗，汗國也因此一分為三……

  奕六韓想起阿部稽來朝時，對自己講起他的漢化改革，自己當時就覺得不妥。

  奕六韓是在野利部長大的，他深深了解草原民族的生活方式，全麵漢化是根本不現實的！

  當時他就想勸阿部稽，可以適當引進中原製度的部分優點，比如一些官職的設置；也可以根據漢字創造自己的文字，但是，絕不能再進行更深的改革，尤其是不能觸動部落首領們的兵權。

  可是，不知為何，奕六韓竟沒有跟阿部稽說。

  是因為這麽多年恩怨，兄弟情變得疏遠，有些話不能直言了？

  還是因為阿部稽桀驁自負，自己的話他可能聽不進去，所以幹脆不說？

  然而此時此刻想起來，奕六韓隻有錐心刺骨的痛悔。

  八九歲相識，都是奴隸崽子，都被親生父親拋棄，沒有兄弟姐妹——兩個男孩就這樣結下了深厚的手足之情，幾十年來經曆了多少恩怨情仇，甚至兵戎相見，這份兄弟情始終如一，卻沒想到有一天會這樣結束！

  過了些日，邊塞懷荒鎮的鎮將聽說皇帝駐蹕在幽州，便將左律王的使者和國書送了過來。

  左律王聯合赫蘭氏貴族殺了阿部稽後，逃到伊罕山自稱可汗，他懼怕大晉皇帝興師問罪，特地派遣使者來向奕六韓稱臣，用漢語寫了一封語氣十分謙卑的國書。

  他在國書裏稱呼奕六韓為“聖人可汗”，對奕六韓大加奉承，他說當年奕六韓在野利部當狼衛時，他還是個少年，曾見過奕六韓，記得奕六韓的英姿，他希望奕六韓做了中原皇帝，也不要忘了草原上的同胞們，最後他請求奕六韓冊封他為草原東部的可汗，他願意千世萬世，常為大晉典羊馬……

  奕六韓讀著國書，大病初愈的臉龐清瘦蒼白，猶如千年玄冰，沒有任何表情。

  慢慢地，他抬眸看向俯首跪在下麵的使者，微眯的眼睛裏隱隱浮動寒光。

  “告訴阿須拔，他的忠心令朕十分感動，朕願意冊封他為東部可汗，你在館驛稍候，待朕修完國書和冊寶，即派遣冊封使者隨你一道回去。”

  跪在下麵的使者千恩萬謝，三跪九叩才離去。

  使者剛走，奕六韓一直強忍的怒恨猛地翻騰起來，他大口喘息，漆黑如夜的眼眸迸出暗紅的血光：“召集所有五品以上將軍前來議事，朕要親征阿須拔！”

  薑希聖大驚，拱手道：“陛下不可啊！遼東之戰剛剛結束，大軍元氣未複，各路兵馬尚分散於遼東各郡未齊集，再加陛下龍體欠安，萬不可在此時貿然興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