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龍飛九五(4)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3764
  幾味重要的藥材終於找齊,肖鬆年為奕六韓配了藥,站在床邊看著奕六韓把藥湯喝下去,不禁滿目佩服:“我從沒見過失明後還能如王爺這般淡定的。大多數眼目視物不清的人都會出現煩躁易怒。”

  奕六韓深情地望了床邊的蘇葭湄一眼:“因為王妃一直陪著我啊,給我念書聽,給我彈琴。肖神醫也聽過王妃的琴聲吧?”

  肖鬆年點點頭,手拈胡須:“王妃的琴聲確實能淨心滌塵。”

  服了肖鬆年的藥,奕六韓的雙目終於漸漸恢複視力,頭也不痛了。

  這日他盤腿坐在榻上練習吐納,將內息運行了數個周天,直到出了一身大汗,頭頂冒出騰騰白氣。

  從浴室回來,藥湯已經煎好了,蘇葭湄在藥碗旁細心地放了一碟奶酥。

  他一麵端起碗捏著鼻子喝下去,一麵趕緊往嘴裏丟了一塊奶酥。

  “小湄哎,好苦!”他趕緊又塞了一塊奶酥,隔著水晶珠簾看見她隱約的倩影,聽見她清冷的聲音,“兒子都沒你怕苦,喝藥可勇敢了!”

  奕六韓想起小五郎喝藥時那副壯烈犧牲的模樣,不禁哈哈大笑,放蕩不羈地撩簾走進內室。

  見蘇葭湄正伏案看奏折,從背後一把將妻子抱住,吻著她發根處那粒小黑痣,大手不老實地在她身上遊走。

  她往後轉過頭,仰臉和他深深吻到了一起。

  “好甜……”深長一吻後,他意猶未盡,“以後喝藥不用給我準備點心了,讓我嚐嚐愛妻的甜就好了。”

  ……

  銷魂蝕骨的纏綿之後,案上的奏折七零八落散亂了一地。

  “還不快幫我收拾!”蘇葭湄一麵跪在地上收拾奏折,一麵埋怨他。

  “死女人,我幹的可是力活!哪像你就會舒服地享受……”奕六韓懶洋洋地躺在地毯上,快要四十五歲的他依然肌肉勁健,塊壘分明,麥色的腹肌猶如千錘百煉的六塊金磚。

  “糟了,禪位詔書弄髒了……”蘇葭湄拾起其中一本奏折叫道。

  “禪位詔書怎麽在你這裏?”

  “是太學博士文鵬舉替皇帝寫的,呈給我過目,若有異議可以跟他講。有三份呢,你要不要看看?”蘇葭湄在一地奏折裏翻找。

  “怎麽會有三份?”

  “因為你要辭讓三次,皇帝就需要下詔三次。”

  “三次都需要寫不同的禪位詔?”

  “然也。”

  “我的天,難為了文博士。”

  “這可難不倒這個大才子。”

  “此人是你剛提拔的吧?聽說是南唐士人?”

  “嗯,他和南唐陸子升,魏庭暉,並稱江南三大才子,善詩屬文,辭采華贍。卻因被南唐魯王李修謀反牽連而入獄,我早年讀過他的《顯誌賦》,為其文采折服,那年南征我就叮囑四哥(蘇閎)留意這個人才……”

  奕六韓見蘇葭湄滿目欣賞,不禁醋意大發,問道:“此人長得如何?”

  “額?”蘇葭湄一愣,“白麵長須,臉龐清臒,宛如凜凜寒鬆,清拔秀逸,又如蕭蕭清風,明爽俊雅。”

  奕六韓氣得嗷嗷直叫:“辭采華贍我可能永遠比不上他,白麵長須我卻可以!把粉敷厚些,把胡須留長些不就行了?”說著狠狠搓著下巴精心修剪的、俊美有型的短須,又把禪位詔書從蘇葭湄手裏抽出來,展開來匆匆瀏覽完,往地上一摔:“寫得不怎麽樣,本王要增改!”

  嚷嚷著叫蘇葭湄磨墨,大筆一揮就把三份禪位詔書改得麵目全非。

  蘇葭湄哭笑不得地看著奕六韓龍飛鳳舞地亂改一氣,指著其中一句道:“上句是‘匡扶我社稷’,下句何不用‘重造我國祚’……”

  “你的意思是我沒有你的文鵬舉寫得好?”

  “什麽叫我的文鵬舉?”蘇葭湄簡直哭笑不得,“夫君,咱們華夏最重形式和麵子,若禪位詔書寫得不夠氣勢磅礴,夫君的禪位儀式就不完美,夫君得位就不正。”

  “我寫的還不夠氣勢磅礴?”

  “……”蘇葭湄滿額黑線,末了,隻好說:“那我來寫吧,夫君若不滿文鵬舉寫的禪位詔,那就我親自執筆為你寫三份如何?”

  奕六韓聞言一瞪眼:“你真能寫出三份完全不重樣,且文采斐然、氣勢磅礴的禪位詔?”

  蘇葭湄秀眉一挑,自信地笑了,拂袖在桌案邊坐下:“讓開。”

  須臾間,第一份詔書出來了。

  奕六韓剛讀完,第二份詔書又出來了,比第二份詔書更長。

  第三份詔書出來後,奕六韓邊看邊讚不絕口:“愛妻,你寫文章的辭采一點都看不出是婦人,當真是大筆如椽,我服你了!好,就用愛妻寫的禪位詔!”

  蘇葭湄搖頭笑笑,拿起另一份奏折,“太史令卜的吉日是二月甲子日,夫君以為如何?”

  “為何在二月甲子日?”

  “二月太陽出於東方,正可呼應改天換日,也和夫君的名字(昱)暗合。甲是天幹第一日,子是地支第一日。這天又正好是驚蟄,萬物複蘇的時候。”

  “你這麽一說倒是好日子,我本想讓太史令觀測一下我的生辰日可不可以行禪代。”

  “夫君何不先登基再慶生,到時候可就是萬民同慶的萬壽節了!”

  “好好好,都聽愛妻的!”

  這年的二月甲子日,大梁末代皇帝慕奎下發禪位詔書。

  按照慣例,權臣需要三次辭讓才能接受禪位。

  這天一早,內官們捧著皇帝的詔書出宮,來到丞相府衙宣讀詔書。

  奕六韓接了詔之後,依禮請宣旨的公公進府衙喝茶,內監們都知道他是將來的皇帝,一個個惶恐至極,雖然奕六韓側身在前引路,他們卻不敢正身行走,也側著身子亦步亦趨、點頭哈腰地跟著。

  回到府衙正廳,奉完茶之後,奕六韓來到偏廳,蘇葭湄和蘇無咎坐在這裏候著。

  奕六韓問禮部尚書蘇無咎:“九叔,接下來要幹啥?”

  蘇無咎是這次禪位儀式的策劃者,他所製定的每一步都是依據典籍所載之禮法。

  蘇無咎遞上早就準備好的辭讓表:“把辭表給公公們,然後等著吧。”

  奕六韓看了一眼坐在九叔旁邊的妻子,她的坐姿保持一貫的端莊,然而那月光般溫柔的眼眸,拂過自己時卻閃著一絲調皮的笑意。

  奕六韓也對她邪魅一笑,卷起辭表走出去。

  辭表遞進宮後,事先已經排練過的文武百官都擠到奕六韓的丞相府衙外,大聲抗議,呐喊如潮,要求晉王接受禪位。

  午後未時,早上那群公公又來了,帶來了皇帝的第二道禪位詔書,站在丞相府衙門口大聲宣讀。

  公公一邊宣讀,門外圍觀的百官一邊振奮如狂地歡呼。

  奕六韓接了詔之後,再次招待公公們入內喝茶,他仍舊側身抬手前引,公公們也仍和早上一樣弓著身,誠惶誠恐地跟著。

  奉完茶之後,奕六韓來到偏廳,蘇無咎將已經準備好的第二份辭表交給奕六韓。

  奕六韓接過辭表,一臉要崩潰的表情看向蘇葭湄:“小湄,我又累又餓……”

  “今天應該快要完事了,第三道禪位詔應該是明天才會下來了吧。”蘇無咎同情地說道,他太了解這個姑爺了,當年姑爺曾經翻牆進到他家後院偷會淺淺,被他的仆人打著燈籠在草叢裏抓了個正著。

  辭表遞上去後,第二天一大早,蘇葭湄被夫君爬上身體的大手吵醒。

  兩人正想來一次晨愛,結果外麵傳進的喧嘩沸騰聲打破了他們的興致。

  萬丈朝霞下,丞相府衙外已經人山人海,冠帶雲集,站滿了文武百官,他們都知道,按照慣例,今天晉王要接受禪位了,於是大清早就來請願了。

  剛過辰時,那群公公們又來了,帶來了第三份禪位詔書。

  奕六韓再次固辭不受,公公們帶著他的辭表剛出大門就被百官圍住,擁擠著、呐喊著、呼喝著、拽住馬韁不許公公們走。

  雖然知道是演戲,公公們還是嚇得夠嗆,一個個臉都白了,擔心這些群情洶湧的百官會把他們從車駕上拖下來毆打。

  公公們按照事先講好的,一邊安撫群臣,一邊拿著辭表下車、代表群臣進府去見奕六韓,請求他接受禪位。

  過了一會兒,公公們失魂落魄地出來說,晉王還是固辭不受。

  百官們齊齊跪下痛哭流涕、喊天撞地、如喪考妣,哭嚎聲震動屋宇。

  又派出數名代表入內懇求。

  直到傍晚,奕六韓才親自出來表示接受禪位。

  演了一天戲,大家又累又餓,終於可以解脫,一下子全都熱淚盈眶,齊刷刷地跪倒下去,山呼萬歲,聲震雲霄,場麵十分震撼。

  這天晚上,晉王接受禪位的消息傳遍了宮禁。

  羽林軍統領竇槐來到皇帝居住的德陽殿,要求禪位後的皇帝搬離。

  慕奎臉色蒼白,戰戰兢兢地問:“晉王欲讓朕……我搬到何處?”

  “晉王已為略陽公建好府邸,請略陽公上車。”竇槐麵容冷峻,左臉一道刀疤在夜色火把中甚至帶著幾分猙獰。

  慕奎隻得跟著竇槐走到宮門外,宮道上停著一乘牛車,周圍矗立著層層疊疊的鐵甲衛士。

  “等一等!”嬌脆如新鶯出穀的聲音傳來,前方一匹棗紅馬奔馳如飛,一道窈窕身影輕飄飄躍下馬背,然後從馬背上取下一個包袱背在肩上:“阿奎,我答允過你,會陪在你身邊!”

  “太後!”周圍的士兵們都大驚失色。

  火光中,女子柳眉杏眼,玉肌雪膚,一襲大紅衫裙襯得削肩細腰,體態婀娜,正是葉姝,她綻放嬌豔的笑顏,露出潔白如玉的貝齒:“皇帝已禪位,我不再是太後了。”

  說罷率先爬上那乘破破爛爛的牛車,朝慕奎伸出手:“阿奎,快上來!”

  慕奎眼裏蓄滿了淚水,前天晚上他求葉姝:“母後,我禪位給你父親後,若被遷居別處,你陪我一起去好嗎?”

  “好啊!”當時葉姝想也沒想就笑盈盈地答允了。

  慕奎看她毫不猶豫,又是笑嘻嘻的,還以為她是隨口答應,沒想到……

  慕奎低頭用手背抹去淚水,雙手攀住車轅一拉,登上了牛車,他剛登車,牛車就一個劇烈顛簸,向前駛出。

  慕奎一個踉蹌跌進了車廂,正摔進葉姝懷裏,葉姝像被觸動了某個開關,爆發出一連串咯咯的嬌笑,仿佛擲下了一串銀鈴。

  慕奎尷尬地坐直了,葉姝卻仍在笑個不停,攀著車廂壁跟著搖晃:“我從沒坐過牛車,原來是這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