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花漸凋，氣候愈寒。這日天空飄起了雪花，如柳絮般隨風紛揚，地上的積雪眼看越鋪越厚。

  室內卻溫暖如春，沿牆擺放著一溜雕刻著牡丹吉祥如意圖案的鎏金銅炭盆，進貢的銀碳沒有一絲煙火氣。

  蘇葭湄正坐在床上逗弄小五郎，院外傳報：“薛夫人到！朱夫人到！”

  蘇葭湄並未起身，隻微微露出一絲疑惑之色：下著雪她們還來作甚？

  蘇葭湄從未要求妾室每日都請安，尤其入冬後，蘇葭湄早說過不用請安了。

  須臾，薛霏霏和朱懿說笑的聲音傳了進來，在薛霏霏的聲音襯托下，朱懿的聲音顯得格外嬌脆。

  年輕女子的聲音和年齡稍長的女子到底是不一樣的。

  侍女打起簾子，蘇葭湄眼角被一抹鮮豔的猩紅驀地撞進。

  朱懿身穿猩紅色的貂裘大氅，珠屑丹砂勻施雙頰，巍峨高髻上金釵橫斜，寶光流轉。

  侍女替她解下貂裘掛在衣架上。

  她裏麵穿的是水紅色暗紋小襖和牡丹紋的繡金緞裙。

  這些大富大貴的顏色，本來應該很俗氣，但因朱懿年輕貌美，非但不顯俗豔，反而襯得她柳眉橫煙，星眸盈水，嬌腮如玉，豔麗奪目。

  “給王妃請安，王妃萬福！”朱懿和薛霏霏同時屈膝一福。

  霏霏打扮得既素雅又高貴，脫下白狐裘交給侍女，裏麵穿的是銀紅花紋的深紫色大袖襖，紫色長裙，粉色腰帶下垂著粉色流蘇，發髻上垂著珍珠步搖。

  她上前兩步俯身朝小五郎伸出雙臂，笑盈盈道：“來，小五，姨娘抱！”

  小五郎已經能夠自己坐了，眨巴著眼睛看著薛霏霏，發出模糊的音節：“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

  薛霏霏驚訝地望向蘇葭湄：“小五會說話了？”

  蘇葭湄驕傲地笑了：“會幾個模糊的音，不過‘爹’這個字吐得很清楚。”

  小五郎才半歲，就會叫爹了？

  薛霏霏滿麵驚異，將小五郎抱起來：“當真是應吉兆而生的，小五，叫一聲‘爹’給姨娘聽聽。”

  蘇葭湄倚靠在床欄，清淡地笑道：“得見了他爹才肯叫呢。”

  朱懿也湊過來逗弄小五郎，她想摸一摸他粉嫩的小臉，那長長的指甲卻刮痛了他，小五郎扯開嗓子哇哇地大哭起來。

  朱懿見自己一過來小五郎就哭了，當下心中就不喜。

  蘇葭湄也麵色不悅，忙從薛霏霏手裏接過小五拍哄。

  這時奶娘聞聲進來，蘇葭湄把小五交給她抱下去喂奶。

  室內安靜下來，一時無話，唯有炭盆裏的銀碳不時發出嗶啵聲。

  朱懿率先打破沉默，說起前些日奕六韓帶領皇帝和百官出獵的事。

  “聽說，羽林軍的賀都尉追上皇帝的馬，拽住馬韁讓皇帝跑慢一些，說咱們王爺還在後麵，皇帝你怎麽敢跑到王爺前麵去。”

  朱懿說著咯咯地笑起來，玉頰上綻開兩粒甜美的酒窩，“聽說皇帝嚇得從馬上栽了下來，連馬都不敢騎了，嘻嘻……”

  蘇葭湄狠狠瞪了朱懿一眼，嚴厲道：“夫人請慎言！雖說咱們心中都清楚，王爺禪代是遲早之事。可是隻要這天下還是慕氏江山，就不可亂了君臣名分！皇帝還在位一日，王爺就還是臣子一日，以後不準再這樣狂言悖語，嘲笑君上！”

  朱懿驚呆了，委屈的淚水湧滿了眼眶，全天下都知道王爺要禪代帝位，她跟奕六韓私底下嘲笑皇帝多次了，奕六韓都縱容她，沒想到王妃竟這樣嚴厲地訓斥她。

  這明明就是嫉妒她年輕、嫉妒她得寵。

  朱懿含淚直視蘇葭湄，胸膛起伏，滿臉不服。

  蘇葭湄亦與她對視，眸光冷傲，心想：有本事你再跟王爺告一狀啊！我不怕，讓葉昱來跟我講，看誰的理正。

  薛霏霏忙出來打圓場：“王妃說得很是，還不快給王妃認錯！”

  朱懿咬牙忍下淚水，垂首答道：“王妃教訓得是，朱懿日後當謹記教誨，謹言慎行。”眼底卻掠過一絲恨意。

  這時，侍女春漪用托盤端了茶點上來。

  蘇葭湄神色稍緩，聲音也溫和下來：“王妃院新來了一個廚娘，這菊花佛手酥是她的拿手點心，你們嚐嚐。”

  朱懿蘭花手優雅地拈起一塊佛手酥，剛咬了一口，突然發出一聲幹嘔，忙用絲帕捂住嘴。

  “你怎麽了？”霏霏關心地問。

  朱懿瞥了蘇葭湄一眼：“不知道怎麽，有些反胃惡心。”

  薛霏霏眼睛一亮：“莫不是有了？”抬頭看向蘇葭湄，“王妃，要不請個大夫來看看？”

  蘇葭湄沒什麽表情，轉頭吩咐侍女：“去回春堂請個胎產大夫。”

  薛霏霏微微蹙起柳眉：“我聽說素有胎產聖手之稱的陳硯秋現下在太醫院供職，王妃為何不請陳硯秋？事關王爺子嗣，還是應該請名醫診斷。”

  蘇葭湄連眼皮都不動，淡淡道：“進宮比較麻煩，先請個坐堂醫師初診，然後再請太醫。”

  薛霏霏不好再說什麽，仔細詢問朱懿多久沒有月信了，除了惡心還有沒有嗜睡、犯懶等等症狀。

  蘇葭湄冷眼看著薛霏霏賢惠的模樣，隨手拿起一本書靠在床欄上閱讀，幹脆懶得理睬她們兩人。

  薛霏霏轉臉朝蘇葭湄道：“月信推遲了半月有餘，朱懿妹妹過去月信常提前，這次推遲不說，還推遲半月，這八成是有了……”

  “嗯。”蘇葭湄眼睛都不抬，淡淡應了。

  不久，大夫來了，給朱懿診了脈，深深一揖：“恭喜夫人，的確是喜脈。”

  朱懿歡喜得滿麵綻放紅暈，頰邊兩粒酒窩更是甜美如蜜，嬌豔絕倫。

  薛霏霏也喜色盈腮，看向蘇葭湄。

  蘇葭湄表情一如既往地清冷淡定，幾乎看不出任何特殊神情，讓侍女付了診金送大夫出去，然後對朱懿道：“既如此，你回去歇著吧。”

  朱懿的侍女忙捧過紅貂大氅給她披上，然後小心翼翼地扶著朱懿。

  薛霏霏和朱懿都以為蘇葭湄至少會叮囑幾句雪天路滑，朱夫人有身孕，請多加小心。

  靜侯了片刻，卻隻聽見蘇葭湄清冷的聲音：“春漪，送夫人們出去。”

  薛霏霏和朱懿忙施了禮告辭。

  她們下去後，蘇葭湄把書丟在一邊，仰靠在床欄上望著帳頂刺繡的蘭草，揉著太陽穴，側頭對侍女道：“把柳姑姑叫來。”

  柳書盈來了之後，蘇葭湄仍仰靠在床欄上，紋絲不動，唯有濃長睫毛如蝶翼般輕輕扇動：“書盈，你給我準備一下，我想遷居。”

  書盈大驚：“遷居？去哪？”

  “搬到宮裏和姝兒一起住。”蘇葭湄語氣十分平淡，仿佛輕煙薄霧。

  “這是為何？王妃，夫妻間無有隔夜仇，你和王爺多少危難、多少恩怨，都走過來了……”書盈苦勸。

  “不是因為這個。”蘇葭湄微微側過頭，笑容柔美淒豔，宛如一朵素白的蓮花在水中浮動，“我不想再幫他照顧懷孕的小妾。歌琳死了，他要怪我；他的兒子謀反，殺我愛將、帶兵攻打我女兒寢宮，是我平定叛亂。我為了給萬家一個說法，治了他兒子的罪，他也要怪我。

  他自己沒有保護好愛妾，沒有教導好兒子，最後卻是我一個人的罪過。

  朱夫人這一胎若出了什麽事，屆時又是我的錯。書盈，我煩了，我不想再為他照顧這些女人和這些女人的孩子。”

  柳書盈怔怔望著蘇葭湄精致絕美的側影，那濃長卷翹的睫毛，秀挺的小翹鼻，淺紅的櫻桃小嘴，都仿佛最精美的工筆畫。

  雖然年紀不輕了，但皮膚仍然保養極好，毫無皺紋和斑點，潔白無瑕，柔光若膩。

  這張臉書盈看了二十年，依然驚歎她的絕世之美。

  書盈低頭道：“那王府這裏一大家子……”

  “妘兒和小五，還有幾個貼身侍女我帶走。你願意跟我走，還是想留下？”

  “我當然跟著王妃走！”書盈急切道。

  “好。”蘇葭湄這才綻開明豔的笑容，“你先別告訴任何人，悄悄地開始準備。

  正好年關將至，我要協助姝兒主持年終祭祀和年節宮宴，屆時把一應衣物用具都慢慢搬進宮，最後再跟王爺說。

  這王府以後就讓給她們，朱懿是薛霏霏引薦的，她這一胎就讓薛霏霏去照顧吧，讓她去做賢妻良母，我可不伺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