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 強強碰撞
作者:
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3663
(下午還有一更)
奕六韓一動不動,一直站到夜色降臨,漫天繁星閃著淚水般的光芒,才慢慢踱進關押淺淺的房間。
讓侍衛打開門鎖,“吱呀——”,月光從門縫如一隻蒼白的手臂伸進。
他看見一個白發老嫗坐在一地月光裏,她從一頭雪白蓬亂的頭發裏,抬起茫然的眼睛望來。
她的視線散亂,沒有焦聚,顯然沒有認出他來。
房間裏散發著一股吃剩的飯菜的餿味和糞便的惡臭,牆邊擺著恭桶,地上擱著吃剩的碗碟。
奕六韓驚呆了,一刹那,仿佛有一隻利爪伸進了胸腔,狠狠地撕扯他的心髒,痛得他全身僵硬得沒有一絲知覺。
記憶中隻有那年劈開棺木看見小歌的屍骸才有過這樣的痛。
“淺……淺……”因為內心的痛楚太深,這聲音嘶啞而破碎,剛開口時,甚至發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
他蹲下去,撩開她的秀發,捧起她的臉:“是我,你的奕六韓……”
她眼窩深陷,仿佛兩個無神的洞穴,眼睛周圍被密密的皺紋包裹,顴骨突出,曾經絕世美豔的容顏仿佛跌碎的瓷器,布滿了破碎的紋路。
她的眼神依然空茫,深深的眼洞裏沒有任何神采,唯有淒冷的月光。
他心中一陣絞痛,將她緊緊抱入懷中。
她多日未曾沐浴,在這盛夏時節,她身上的汗臭和屋子裏恭桶的氣味混在一起,整個身體發出一股複雜難聞的氣味。
然而,他臉上沒有一絲嫌棄的表情,隻是在她耳邊吻著,不斷呼喚:“淺淺……淺淺……你真美,嫁過人滑過胎,還是這樣美妙……”
這是他們第一次結合時,他在她耳畔喊的話。
他們在滂沱暴雨中瘋狂地擁吻,他在轟隆隆的雷聲中呼喚她的閨名:“淺淺……淺淺……”
……
這一幕幕刻骨銘心的回憶,在女人混沌的腦海裏複活了。
“奕……六……韓”她喃喃地喚著他的野利名字。
他渾身一震,扳起她的臉:“淺淺!你認出我了?”
“你怎麽還在野蜂亭?你不是該出塞了嗎?”她疑惑地問,黑洞洞的眼窩裏有了一點點微弱的神智。
他猶如被利劍猛地刺穿,痛得渾身一個激靈:她以為還是那年陪伴他打芒東!
淚水順著男人曆經風霜、刀劈斧鑿般的麵龐滑落,他輕撫著她憔悴枯槁的臉,像哄嬰孩一樣溫柔至極地說道:“我在等你啊,我離開武弘時你被你母親關起來了,她不準你和我在一起,你為了我,和她斷絕關係,裝扮成士兵跟著孫孝友的送糧隊伍,千裏迢迢跑到前線來找我……”
他說不下去了,胸膛劇烈起伏,泣不成聲。
淺淺的眼眸深處仿佛有什麽在隱隱地掙紮、湧動:“母親……母親……”
她突然抱住頭,瘋狂地搖晃,發出驚恐的尖叫:“啊啊啊……不要……你殺了她吧,你恨她就一刀殺了她……不要這樣折磨她……求你了,二妹……算我求你了……我從來沒有害過你,從來沒有要取代你……二妹……”
奕六韓雙眼一睜,猛地抓住淺淺:“她幹了什麽?告訴我!”
淺淺被他抓得很痛,嚇得往後一縮:“二妹……不……不要……”
奕六韓心痛得要裂開,又不敢過於刺激她,緩緩放開她,站起身走到窗口想讓自己透一口氣。
淺淺呆呆盯著他,突然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往外看,渾身發抖:“你也看見了?那晚來了個人,進了我兒子房間……他們殺了我兒子……殺了我兒子……”
“你說什麽?”奕六韓雙目暴睜,一把抓住她的雙肩,“你說的是循哥兒嗎?”
“我兒子……他們殺了我兒子,死慕燁,他殺了我兒子!已經七個月了,那小小的孩子……”淺淺滿臉都是驚恐,接著又變成了滿臉的淒慘,無數激烈的情緒從她臉上掠過,她眼角的皺紋都在抖動。
奕六韓的眼裏卻慢慢沉澱了濃濃的陰霾。
“淺淺……”他再次將她抱入懷中緊緊鎖住她枯瘦如柴的身體,曾經,她有著最傲人的身材,是他的女人裏身材最好的。
現在,卻隻剩一副枯骨,他能感到她貼在他胸膛的下垂鬆弛的茹房,能摸到她背上凸出的骨節和嶙峋的胯骨……
“你好好休息,淺淺,我還會來看你……”他再也受不了了,用力推開她,逃也似地跑了出去。
————
回到王妃院,剛走到廳堂外,就聽見葉妘正在給蘇葭湄肚子裏的孩子讀書。
那聲音細細柔柔,稚嫩嬌氣,如一霎微雨,讓他狂暴的心情稍稍平複。
“父王?”突然看見父親走進來,葉妘忙放下書,起身施禮。
奕六韓強撐起笑容:“妘兒免禮吧,今日讀的什麽書?”
說著拿起葉妘放下的書看了一眼:“《尚書》啊……”眼中不禁露出讚賞,“妘兒真厲害,《尚書》我都看不懂……”
葉妘一直在悄悄觀察父親神色,突然問道,“父王,《尚書》泰誓篇中說‘予有能臣十人,同心同德’。我在《論語》中讀到孔聖人說‘有婦人焉,九人而已’,聖人說的婦人是誰啊?”
奕六韓怔了怔,被難倒了:“額……父王二十歲以前,大字不識一籮筐,讀書甚少,實在……答不出來……”
葉妘靜靜地笑了:“我查了好多古籍,我認為應該是周武王的嫡妻邑薑。”
“是麽?”奕六韓有些吃驚,“周武王把妻子和自己的九個功臣並列?想必邑薑定是一位賢惠貞淑的妻子。”
“若隻是賢惠持家,武王何必在泰誓中,把妻子和股肱重臣並列?肯定是邑薑參與了許多軍政大事,才足以列為十大功臣之一。周武王把妻子看成股肱重臣,這等氣度胸襟,難怪他能蕩平四海,成為一代聖君呢!”葉妘侃侃而談,一麵悄悄留意父王神色。
奕六韓泛起一抹苦笑,摸了摸女兒柔軟的發絲:“你先下去,父王有話跟母妃講。”
葉妘擔心地看了蘇葭湄一眼,蘇葭湄回了她一個安撫的微笑,她方才慢慢走了出去。
奕六韓將門關好,回過頭來,隻見妻子穿著一襲寬鬆的冰綃紗裙,搖著一把白絹繡著蘭草的象牙柄團扇,烏黑長發沿著頸部優美的弧線如同瀑布般滑下,湖藍的衣色映得她眉目清麗,膚如凝脂,好似一朵冰清玉潔的映水芙蓉。
奕六韓腦中浮現淺淺滿頭的白發、塌陷的眼窩、突出的顴骨、細密的皺紋。
他痛苦得一顆心都在發顫,突然覺得眼前的女人很可怕。
“我去看淺淺了。”他靠著窗欞說道。
“哦?”她淡淡地發出一聲,再無多的話。
“她怎麽會瘋掉的?”他的聲音裏帶著狂風暴雨即將來臨前的壓抑。
“孫佳碧被誅殺,她受了驚嚇。”她仍然是那般淡漠。
“僅僅是受了驚嚇?”他眼中已經有怒意如烏雲翻滾。
“孫佳碧罵我娘親是千人睡、萬人騎的表子,罵我爹是賊王八,說我是賊王八和臭表子生的王八種……”
“然後呢?”
“然後我讓人用刀劃開她的嘴。”
“讓淺淺在旁邊觀看?”他的聲音越發顫抖,眼裏有雷電交迸,“你肚子裏懷著我的孩子,卻讓他觀看酷刑!你這個毒婦!”
她眼中漸漸浮起一層淚,卻倔強地咬著唇,一句都不辯駁。
“我再問你,循哥兒真的是畏罪自縊的?”
她緊抿著唇,深吸一口氣:“不是,是萬華的大師兄勒死的。”
“萬華的大師兄?”
“九華派的掌門大弟子風佑風大俠。”
“是你允許他為萬華報仇的?”
“我想通過他打聽天問、天心和丁鶴。這三個人以前同為太後心腹,又在你入京輔政時同時消失。我覺得也許天問、天心知道丁鶴的下落。”
她冷靜地一字字道來,晶亮璀璨的明眸迎視著他。
她理直氣壯的樣子,幾乎把他氣得腦子都快要炸了,他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她,手指頭不住顫抖,卻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怒極,悲極,他反而笑了:“你果然是一個沒有感情的女人,你心中就隻有所謂的宏圖霸業!你不會考慮我作為父親的感受,不會考慮那是我的兒子、是衡兒的手足!隻要能夠打聽丁鶴的下落,你根本不會在意循哥兒的一條命!”
蘇葭湄狠狠盯著奕六韓:“循哥兒又何曾在意萬華的一條命!循哥兒是你的兒子、衡兒的手足。萬華難道就沒有兒子,沒有手足?!萬華七歲的兒子萬禮傑沒了父親,萬峰也沒了哥哥,萬家老夫人也沒了兒子!難道就隻有你沒了兒子?”
“是,你永遠大義凜然,永遠冠冕堂皇,永遠沒有錯!”眼淚順著奕六韓的臉頰流下,“蘇葭湄,你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你隻有一篇又一篇的大道理,你的心是冰冷的,比絕地寒冰還要冷!我不會愛你這種,不懂感情的女人!”
說完,他扯下脖頸裏和她配對的比目魚玉墜,用力摔碎在地磚上。
她低頭看著一地晶瑩的碎屑,慢慢抬起淚眼,淒然一笑:“這不是你第一次摔我們倆的玉墜,是誰說的,永遠不取下,永遠不丟失……”
“你做的事太讓我寒心了!你若愛我,就不會猶豫了八天,才去救我的孩子。你若愛我,就不會因為折了一個心腹,就殺我的親兒子!”奕六韓滿臉都是淚,“你愛的不是我,而是權力!是通過我,可以獲得的權力!可惜啊……”
他突然仰天笑了起來:“你的權力是我給的,我也可以不給!衡兒跟我請纓,要去鎮守北疆。我本想登基後,立他為太子,沒有答允他。現下,我決定了,讓他去北疆,登基後立衫兒為太子!”
她的雙眸迸射出森冷的寒光,目光如兩柄匕首直直刺向他,紅唇間一字字迸出:“你敢!你的權力,是我和你共同奮戰來的!除了我的兒子,誰也別想繼承你的基業!葉昱,別忘了你還沒當上皇帝!我能襄助你走到今日,我也能毀了你的前程!”
奕六韓震驚地看著她,雙手握拳,跨前兩步,眉目間俱是騰騰怒意,幾乎迫到她臉上:“你敢威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