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喪子之痛(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3233
  (第二更)

  葉衫將俘虜營安置完畢,隔著忙忙碌碌的士兵,和層層疊疊的營帳,他遙遙看見了那道窈窕動人的身影。

  她也心有靈犀地回頭看過來,距離雖遠,卻仍可見她鮮明絕麗的眉目和冰雪般的肌膚。

  他胸中突然湧起一股熱血:就跟父王開口吧,不用顧忌那麽多……就直接跟父王開口要李殊微做妾,有何不可?

  這樣一想,他打馬就朝丞相府衙奔去。

  剛踏進前庭,就見父王和一個身姿筆挺的將領站在廊下笑談,不時發出豪爽大笑。

  葉衫一看那背影,心裏頓時一緊:那是父王的心腹愛將——徐淩。

  薑希聖叮囑我要著意攀結的人物。

  這次南征,奕六韓帶著葉衫走東線,徐淩負責打西線,西線的長江上遊戰事結束最早,所以徐淩先班師了。

  “孟升(徐淩的字)此番征楚州,隻帶兩千騎兵,一路易幟遞進,冒充三萬大軍,竟嚇降了南唐的嶽陽王李儒,我聽說南唐軍民都稱你為飛天將軍!”奕六韓撫著愛將的脊背讚不絕口。

  “這都是跟著王爺當年雪夜下雲州學到的!”徐淩抱拳謙虛道。

  “嗨,衫兒來了。”奕六韓看見了葉衫,招手道,“快來拜見徐叔父!”

  葉衫忙大步上前,躬身下拜:“衍見過徐叔父!”

  “聽說三公子這次在東線大有作為,還建了一支鐵風軍。”徐淩托住葉衫的胳臂,“三公子頗有晉王當年的風采啊!”

  奕六韓聽了此話既喜且憂。

  “龍驤將軍(葉弼成)本欲掣肘,卻不想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徐淩轉頭對奕六韓笑道。

  他說的是葉弼成為了搶功,自己率先登陸,不去接應奕六韓大軍主力,卻在石頭城下遭遇南唐主力,折損過半。

  奕六韓挑起一邊眉毛笑得奸詐:“六叔的愛子景略征越州得了疫病,回去後長了一身疹子,遍尋名醫都治不好。正好京師有一位專治此病的聖手,我已著人推薦給六嬸。六叔是個懼內的,我賞了他一座京城府邸,以後他就到京師來養老吧。”

  徐淩笑了,佩服得五體投地:擁兵一方的大患,就這樣被王爺削了兵權。

  兩人又笑談一會,奕六韓道:“你和我五妹的婚事也可以開始著手操辦了。”

  徐淩去年喪妻,正好奕六韓的五妹葉冰清喪夫,奕六韓便做主讓他們聯姻。

  “我有大禮送你。”奕六韓突然神秘地對徐淩說,“五妹將會帶一個絕色的陪嫁妾媵給你。”

  徐淩忙拱手道:“不敢,能娶王爺愛妹已是意外之福。”

  “欸……”奕六韓拍拍他,“此番南征你建功赫赫,我特意為你留了一份大禮。南唐第一美人李殊微你聽過吧?”

  父王此話,仿佛一道焦雷劈中了葉衫。

  “啊,略有耳聞……”徐淩眼神亦是一亮。

  “我特意跟薑希聖打了招呼,把李殊微賞給你做妾。”

  “這……”徐淩激動得話都說不利索了,“多……多謝王爺!”

  晉王把親妹妹嫁給他,還陪嫁一個絕色的南唐郡主為妾,這樣名滿天下的大美人,晉王自己不留著,而是賞了他,這等恩寵真是讓徐淩都不知道怎樣表示感激了。

  然而,他們兩人都沒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葉衫,已是臉色灰敗,滿目慘淡。

  徐淩告辭之後,奕六韓才想起來問葉衫:“衫兒,你找我何事?”

  葉衫是為了要李殊微來找父王,然而現在,他嘴唇微顫,半晌,才聲音嘶啞地說道:“我……我來問一下,我的鐵風營中有哪些將領明日可以出席封賞大典……”

  ————

  封賞大典結束後,奕六韓回到丞相府衙,處置出征期間積壓的政務。

  一名親兵來報:世子求見。

  奕六韓微微意外:衡兒到府衙找我作甚?

  葉衡跟著親兵進入奕六韓的公事房,親兵將門掩上退出去。

  “父王!”葉衡臉色凝重,躬身行禮。

  奕六韓一抬下頜:“起來吧,衡兒有何事?”

  葉衡往父王桌案上望了一眼:“父王可閱覽北疆戰報了?”

  奕六韓點點頭:“看見了,我不在期間,你七叔公(蘇岫雲)已替我批複了。”

  “七叔公是如何批複的?”

  “讓田盡沙接納含真夫婦,並遣送回京城。”

  奕六韓南下征伐南唐期間,阿部稽也東征迭次部。

  阿墨親率兩萬虎豹騎在風雪夜突襲迭次部可汗含真的牙帳,生擒迭次部左律王、國相及其妻妾,俘獲牛羊馬無數。

  迭次部可汗含真和可賀敦蘇窈君狼狽南逃,逃到寅州都督田盡沙那裏,請求庇護。

  田盡沙不知道該不該收留他們,上書給奕六韓請示。

  奕六韓正在打南唐,蘇岫雲便代為批複,讓田盡沙把含真夫婦送到京城來。

  奕六韓對於這一批複不太滿意,收容阿部稽的敵人,等於與阿部稽為敵。

  過去他鎮守北疆時曾經扶植迭次部來壓製野利部,防止野利部坐大。

  但是這兩年多,他誌在統一中原,無瑕顧及塞外。

  為兒子娶了阿薈之後,他更不用擔心北部邊境。

  故而野利部逐漸壯大起來,如今竟吞並迭次部,疆域擴展到大漠以東,幾乎要一統草原。

  “父王,聽說阿部稽可汗兵壓寅州,向我國索要含真及其妻妾子女。”

  “隻怕是個借口,野利部強大了,未免對大梁邊境生了覬覦之心。唉,人的野心一旦膨脹,親情皆可不顧。”奕六韓望著窗外,不知道在說他自己還是說阿部稽。

  “父王,兒子想去鎮守北疆,與阿部稽可汗和談,請您允準!”葉衡突然撩袍跪下,大聲道。

  “什麽?”奕六韓震驚地抬目看向長子,英武的長子相貌酷似他,“你母妃會允準麽?”

  “隻要父王先允了,母妃想必無從反對。”葉衡堅定地看著奕六韓。

  這些日他反複想過,越琢磨越覺得,從種種跡象來看,葉衫確有奪嫡之心。

  如果葉衫奪嫡,母妃必定不會退讓,到時候就是兄弟相煎,同室操戈。

  為了避免手足相殘的悲劇,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主動讓出嫡嗣之位!

  奕六韓深深凝望葉衡半晌,方道:“父王即將行禪代,登臨帝位,這你知道吧?”

  “知道。這是天命所歸,萬民之望。”

  “一旦高登大寶,我便要冊立太子,以固國本。你此時最好不要遠離京都,知否?”

  葉衡沉默片刻,道:“屆時父王再召兒子回來亦不遲。此番南征,父王和三弟為國效力,我卻坐享其成。我也想效力疆場,建功立業。”

  “你是擔心衫兒軍功太隆,蓋過了你?”

  葉衡不語,他不是擔心這個,而是擔心母妃會對葉衫下手,所以他想放棄太子之位。

  然而,他不能跟父王說實話。

  奕六韓劍眉深斂,撫慰道:“你別想太多,等我禪代之後,即立你為儲君,然後再給你建功立業的機會。

  屆時我給衫兒封一個藩王,把他打發到西北去就藩。那裏有你外祖父(蘇崴)生前愛將葛衝,可以看著他。免得他擁兵自重,成為你的隱患。

  薛夫人留在京城,作為人質。衫兒孝順,生母在你手裏,你就不用擔心他會作亂。父王都替你考慮好了,衡兒。”

  葉衡胸中湧起一股感動的熱潮,心裏呐喊:父王你對我和母妃這樣好,但母妃她……她太對不住你了……

  ————

  奕六韓一連數日忙著獻俘儀式、封賞大典,以及處理出征期間積壓下來的政務。

  直到這天傍晚才得暇回府,夏日夕陽久久不落,像一層鬱鬱的血色凝固在天邊。

  他踏進蘇夫人院,這裏的靈棚已經拆了。下人都殺的殺,賣的賣,整個院落冷清寂寥。地上還有殘落的紙錢,被晚風吹起,在血色夕陽裏如雪花般飄飛。

  奕六韓站在院子裏,凝望著兒子的臥房。

  巨大的痛楚猝不及防地擊中了他,蔓延到全身每一個細微角落,讓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他想起那個內向敏感的孩子,想起他是三個年齡相仿的兒子裏,最後一個會叫爹的,想起每次和他說話,他總是躲著他的眼睛。

  他不敢抬目看人。

  他天資聰穎,背書識字都不比衡兒和衫兒差。

  可是一到父親麵前,他就緊張,本來可以背得滾瓜爛熟的文章卻磕磕絆絆。

  他自幼體弱,經常生病,藥不離口,因此習武常常缺席。

  為了趕上兄弟們的武功,他悄悄地去藏書閣翻武功秘籍,學了一些邪門歪道的招式。

  可他隻是想趕上兄弟們啊,他隻是不願意每次都被壓著打,每次都被打得鼻青臉腫,回家被晴皎奚落……

  奕六韓鎮守北疆,忙於軍務,從來不曾去關懷和理解過這個孩子。

  直到兒子死後這些日,奕六韓開始整夜地失眠,輾轉反側,想著這孩子怎麽會走到這一步,怎麽會幫皇帝來奪自己父王的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