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塗藥膏了嗎？”

  柔和的燭光下，蘇葭湄輕輕撩開女兒的羅袖，露出嫩藕般雪白如玉的胳臂，然而小臂上猙獰的疤痕，像是最上等的絲帛被燒了個洞，令人觸目驚心。

  “唉……”蘇葭湄輕歎。

  葉姝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抱著繡紋引枕靠在床頭，盯著母親：“為何手臂有疤就不能出席宮宴？”

  蘇葭湄默默地從袖中拿出一封信緘，遞給葉姝。

  葉姝一把抓過，展開來讀，瑩澈若秋水的眸子，泛起了微微的漣漪。

  隨即，她紅菱般嬌豔的唇，漾起一絲冷笑，將信紙扔到了一邊。

  “是你們讓阿部稽可汗這樣做的吧？”葉姝尖銳地問，“你們以為，讓阿墨娶親，就可以令我死心？”

  “可是，阿墨沒有拒絕這門親事。”蘇葭湄慈愛的目光漸漸結冰，“男人會為了前程、為了權力，娶他並不愛的女人。你又何必為他守身如玉？”

  葉姝沒有回答，從胸間解下彩石項鏈，遞給母親。

  蘇葭湄詫異地接過，在燈燭下細看：“這是……”

  “阿墨哥哥給我做的。每一顆石頭上都有他親手雕刻的吉獸，每一顆石雕都不同。一共二十八顆，阿墨哥哥說，二十八是野利部的吉祥數字。”

  蘇葭湄對著燭光細看，目光越來越震驚，能在這麽小的石頭上雕刻出如此栩栩如生的吉獸，赫蘭墨的刀法確實驚人。

  她想起阿墨很小的時候，就會雕刻各種木雕，他的飛刀使得極為精湛。

  蘇葭湄點點頭：“阿墨文武兼備，才能超群，如今又是野利部大王子，將來必成大器。如果到了那時，他還願意娶你，他再來求親，母妃會讓你得償所願。如果他因為你嫁過人，或者因為放不下殺父之仇，就不要你了，那這樣的男人，也不值得你愛。”

  “嫁過人？什麽嫁過人？”葉姝眼中流露出警惕的神色。

  蘇葭湄將慕祁要立她為後的事情說了，葉姝越聽神情越激動，最後尖聲喊了起來：“原來你們對我的寵愛都是假的，我不過是你們的棋子！”

  蘇葭湄靠近葉姝耳畔說道：“不想當棋子，就掌握至高權力！隻有當你把權力握在手裏，以天下為棋，別人都是你的棋子！”

  葉姝打了個寒噤，往後一縮，看著母親。

  蘇葭湄眼神冷酷，猶如千年玄冰：“姝兒，慕氏衰微，已是大勢所趨。你父王雖然未必問鼎，但是你哥嗣位之後，還會終身北麵麽？如若改天換日，你就是新王朝的公主，屆時再改嫁，誰還敢置喙？”

  葉姝睜大眼睛看著母親，身上一陣陣寒意流過：“母妃不會是要我去毒害皇帝吧？”

  蘇葭湄嚴厲地瞪了葉姝一眼：“不許胡說！”

  葉姝撇了撇嘴：“這不是遲早的事嘛，剛才母妃自己說的，會改天換日……”

  “現在時機未至，咱們還需要皇帝。等你父王拿下南唐，有了一統九州的擎天之功，那時才敢問鼎。”

  “我不想卷入這些權力紛爭，我……”

  “你以為嫁給阿墨，就不會卷入權力紛爭麽？

  阿部稽可汗的嫡長子是個傻子，兩個庶子都是偏妃所生，偏妃背後有摩提氏部落支持。

  可賀敦若想要她的傻兒子繼承汗位，隻能依靠阿薈和阿墨。

  通過阿薈聯姻我們梁國，獲取梁國的支持。

  通過阿墨來掌握兵權，因為阿墨隻是養子，不能繼承汗位，但他可以擁立那個傻子繼位。

  將來如果那傻子當了可汗，你的阿墨就是權臣，和你父王如今的處境，一模一樣！

  連權臣之女，你都當不好，還想當權臣之妻？”

  葉姝不再說話，眼淚順著潔白晶瑩的臉，一顆顆落下。

  “你聽母妃的話，過兩日宮宴，你去讓太妃們看看，和皇上見個麵。”

  葉姝用力咬了唇，心中暗想：去就去，太後的喪期還未結束，大婚也要等到半年以後了。

  我總能想到辦法，對了，剛才阿部稽可汗信裏說，他要來朝見。

  阿薈姐姐也會來吧，我可以讓阿薈姐姐，給阿墨哥哥帶信。

  我先敷衍著爹娘，不讓他們懷疑我。

  “我知道了，母妃。”心裏打定主意，葉姝點頭應命。

  ————

  從大宴群臣的太極殿，到舉行命婦宮宴的紫宸殿，要經過幾處殿宇和拱門。

  此刻，太極殿的宮宴剛結束，慕祁的龍輿從太極殿後門出來，華蓋寶扇、扈從如雲，鑾駕緩緩向內朝行去。

  慕祁坐在肩輿上，晃動的珠簾透進宮燈的彩色光影，在他陰沉的臉上變幻不定。

  剛才宮宴上，自己簡直像個擺設！

  群臣都看奕六韓的臉色行事，等到奕六韓進殿才敢開席，席間頻頻向奕六韓敬酒，將他這個皇帝視若無物！

  他比父皇當年更不如，甚至比阿禎都不如！

  現在，他還要去後宮，會見奕六韓的女兒，還要立他女兒為皇後。

  一想到這個，慕祁胸中就有一股濁氣奔騰。

  撩開珠簾，揚聲喝道：“停駕！”

  抬肩輿的八個侍衛立刻止步，動作整齊地將龍輿穩穩放下，張英拂塵一甩，躬身小跑著，來到龍輿旁：“陛下有何吩咐？”

  慕祁卻伸出手，示意張英扶他出來。

  張英忙搭上手臂，扶著慕祁步出龍輿，慕祁攏了攏明黃雪貂大氅的風帽，漫無目的地在宮苑裏走著。

  到處都掛著五彩琉璃宮燈，參差錯落的亭台樓閣，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被燈光映出晶瑩剔透的光輝，恍若人間仙境。

  慕祁突然在一處玉階坐了下來，幾個太監驚慌的阻止：“皇上，這冰涼的台階可坐不得，仔細受了寒！”

  慕祁不理睬，隻是仰頭望著漫天雪花，輕盈的雪片在宮燈照耀下，閃著五彩的熒光，仿佛彩玉的碎片，紛紛揚揚。

  如此金闕玉殿、閬苑仙宮，輝煌壯麗的外表之下，卻是無法挽回的衰敗。

  華麗背後的悲涼，誰能懂得？

  慕祁突然覺得無比窩囊、無比鬱憤，卻找不到發泄的出口，從地上抓起一把雪，團成雪球，狠狠扔了出去。

  “哎喲！”雪球砸在一個圓滾滾的身體上，竟是內務府總管安如海。

  他拍著滿身雪屑，一路諂笑著跑過來：“我的主子爺啊，您怎麽在這裏？可叫奴才們好找！命婦宮宴已畢，晉王妃帶著郡主，和太妃們在紫宸殿東堂，就等著皇上了！”

  還是躲不掉……

  這樁婚事，是老師丁鶴主張的。

  丁鶴認為，如果我娶了晉王的女兒，就能緩和君臣關係，令晉王對我放鬆警惕。

  如果皇後能為我生下子嗣，那就更好。

  皇後為了自己兒子的江山，就會幫我對付她父親。

  這樣我就可以贏得時間，慢慢培植勢力，有朝一日收回皇權。

  想到老師的籌謀，慕祁重新拾起了堅定和決心。

  他起身走向龍輿，金線繡蟠龍雲彩的大袖下，手用力握成了拳：“起駕，去紫宸殿。”

  ————

  紫宸殿東堂，銀燭輝煌，禦香浮動。

  滿堂衣香鬢影，十幾個宮錦華服、珠裹玉耀的太妃，簇擁著中間的晉王妃蘇葭湄，和倚在蘇葭湄身側的葉姝。

  這些太妃都是老宮人了，也算看盡百花，但如眼前這對母女般的絕色，還真是前所未見。

  “當年豔冠六宮的蘇貴妃，隻怕也羞見王妃這般國色。”一位太妃說道。

  另幾位太妃掩袖暗暗笑了：當年的蘇貴妃，如今不就是晉王的小妾嘛。

  麵對她們的爭相奉承，蘇葭湄表現出不失禮數的淡定。

  葉姝則一副懶洋洋、冷冰冰的神情，倚在母妃身畔，偶爾抬一抬眼皮。

  “皇上駕到——”

  葉姝鬆了一口氣，終於到了這個環節，快點結束吧。

  神啊，但願皇帝不中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