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 丁鶴第三招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4658
  奕六韓的丞相府衙建在尚書台北麵,太極殿圍牆外東側。

  府衙大門宏偉巍峨,衙署內的建築由十八間懸山頂屋殿組成。

  這裏是由從前的牙門軍衙改建,所以四麵矗立望樓,重門柵欄,警衛森嚴。

  此刻正是上職時間,府門外的禦街上突然出現了急驟的馬蹄聲。

  一行人在衙門外下馬,將坐騎係在道邊栓馬石。

  為首之人身穿淡紫錦袍,銀線雲紋鑲邊,烏亮長發高束,配以鑲珠抹額,膚光勝雪,眉目如畫,秀美絕俗,恍若空山靈雨,洛神臨波。

  府衙門口甲胄森嚴的衛士剛橫過長戟準備攔她,突然齊齊愣住,失聲喊道:“王妃?!”

  盡管被奕六韓的親兵們認出來了,蘇葭湄仍按照規矩呈上了令牌。

  衛士們驗過令牌,放她進去,一個個愣愣地看著她嬌小玲瓏的身影,一路帶風疾行,匆匆踏入府門。

  院子裏路過的幕僚,看見蘇葭湄都驚呆了,在北疆時蘇葭湄曾經跟著奕六韓一同處理政務,是以這些幕僚都認識她。

  但是她以往每次都是跟著奕六韓一道來衙署,而且神情從未如今日這般森冷嚴肅。

  蘇葭湄徑直走入一間廂房,房內正在埋頭抄寫的文吏們都嚇呆了,從卷宗裏抬起頭,張大嘴望著男裝打扮、氣勢威嚴、大步而入的蘇葭湄。

  跟在蘇葭湄身後的幾名衛士如羅刹般手按刀劍,跨步上前,嚇得這些文吏都不自覺地站起身。

  有人認出了她,率先行禮:“王妃!”

  蘇葭湄示意免禮,開門見山地說:“今日兵部的政令給我看看。”

  負責謄寫兵部政令的文吏站起身,蘇葭湄走過去一卷卷地翻看。

  整個房內闃寂無聲,文吏們大氣都不敢出,隻聽見蘇葭湄翻動公文的沙沙聲。

  此時室外傳來驚慌的聲音:“王爺!”

  奕六韓高大的身影跨步進來,一看真是蘇葭湄,對所有人喝道:“你們都出去!”

  見蘇葭湄的侍衛們未動,他吼道:“叫你們出去沒聽見?!”

  侍衛們躬身施禮後退下。

  蘇葭湄還坐在桌案邊翻看公文,就像沒有奕六韓這個人。

  奕六韓強壓怒火,將門栓上,步至蘇葭湄身側,俯身攥住她的手腕,低喝:“小湄,你在作甚?”

  蘇葭湄濃密卷翹的睫毛往上掀起,冷冽的眸光直射到夫君臉上:“聽說你要將孫進調入京師任牙門軍一營的都尉。這條政令發布下去了沒有?如果還未發布,趕緊收回。”

  奕六韓瞪眼看著蘇葭湄,嘴巴微張,吃驚至極。

  半晌,他一字字從齒縫間迸出:“蘇葭湄,現在本王發布政令要經過你允準?你是想做第二個葉繁熾(葉太後)嗎?”

  蘇葭湄一瞬不瞬逼視他,眸中流轉冰雪般的冷光,微微壓低聲音:“那也要等你先成為孝武帝(慕燁)!你溺於嬖寵,受製內帷,我看你根本別想成為孝武帝!”

  奕六韓一聽“溺於嬖寵,受製內帷”,這是指斥他聽了淺淺的枕頭風而提拔孫進,登時惱了,低吼道:“你這是挾私報複吧!因為你嫡母孫佳碧以前待你不好,你就仇視所有孫家人!”

  蘇葭湄美麗杏眼泛開一層氤氳水霧,用力咬著芳唇:“夫君,你若這樣看我,那麽我們兩個白白做了一場夫妻。以前你重用孫孝友的時候,我說過半句麽?”

  奕六韓意識到自己失言,妻子眼裏的淚光讓他心中一痛,上前攬了小湄肩膀:“對不起,小湄……”

  蘇葭湄拍掉他的手:“孫進是太後當權時重用的人,你執掌權柄後把京師的將領全部調換成你自己的人,把太後當政時的將領全都下放到地方,此舉甚當!何必又把孫進重新召回來?

  孫進任西輔都督期間毫無建樹,慕煥謀反時,以西輔軍的精兵強將,竟被叛軍打得節節敗退,若非萬華指揮得當,獵苑差點失守。

  此人既非你的嫡係,難辨其忠奸;又無統軍之能,難膺重任,豈能委以京師要職?你趕緊收回詔令吧!”

  奕六韓苦笑:“詔令昨天就已經出京,發往覃州府了……”

  蘇葭湄氣得蹭地站起來,往外走。

  “你去哪裏?”奕六韓上前攔住,“小湄!”

  “以前歌琳給你吹枕頭風,你任用沙列魯,結果如何?如今蘇淺吟又給你吹枕頭風,你任用孫進!以後你再有何不測,別想我再救你!”蘇葭湄的聲音帶著極度的失望與悲傷。

  奕六韓用力將她拽進懷抱:“小湄,小湄,我錯了……等孫進先調回京師,我再想辦法把他安插在閑職好不好?”

  他俯身低頭,眼神變得異樣溫柔,宛若一池春水,“你今天好美,我第一次看你易釵為弁(女扮男裝),沒想到這樣美……”

  說罷上下打量她,眼中蕩漾著無盡的愛與柔情。

  她身材嬌小,五官精致,膚白勝雪,穿上男裝格外清爽,冰肌玉骨,清麗出塵,根本不像三十多歲有三個孩子的婦人。

  他眼裏映出溫潤的光芒,嘴角笑意更深:“小湄,你這身恁地眼熟,是衡兒小時候穿過的吧?”

  蘇葭湄眼波流轉,又嗔又怨地橫他一眼:“衡兒最近兩年長得太快了,他現在的衣袍,我根本穿不了。”

  “難得你把他以前的衣袍還收著,小湄真是勤儉持家。”他眉梢眼角染滿愛意,凝目注視妻子,“這是準備要再給我生一個五郎,留給五郎穿的嗎?”

  說罷俯身在她耳畔低沉魅惑道:“今晚咱們把五郎造出來吧!”

  “你今晚不去蘇夫人和薛夫人那裏?”她黛眉輕挑,冷冷斜他一眼。

  “額,因為你前幾天葵水,我才去她們那裏的嘛。”他捏了捏她白嫩的麵頰,無可奈何地笑道。

  “我葵水都是哪天的事了。”

  “我不也連著幾日沒回府了,最近幾天忙著年終祭祖大典,這是我當政以來第一次主持皇家祭典,也是顯示我威權的機會,切不可在禮儀上行差踏錯,貽人口實。”

  —————

  年終祭祖大典結束後,接下來就是年節宮宴了,淺淺更加早出晚歸,忙於排練宴會歌舞。

  這天,她又在教坊司茅廁旁的樹叢裏見到了孫佳碧。

  孫佳碧眉間皺紋凝聚,帶著怒意對淺淺道:“你表弟剛被召回京師,就被一紙詔令打發到大鴻臚寺任閑職,當初不是說讓他在牙門軍當一個都尉嗎?”

  淺淺咬著下唇,水墨般的眉目籠了無奈:“娘,表弟不是為了回京照顧舅母嗎?任閑職不就有更多餘暇陪伴舅母嘛。”

  孫佳碧無言以對,半晌方冷笑道:“算了,我看你在王爺那裏也說不上話。”

  淺淺咬唇不語,眼底的憂傷深不見底。

  過去她當貴妃的時候,還可以因為慕燁睡了她的舞姬,跟慕燁吃醋生氣。

  然而跟了奕六韓,卻挑不出他的錯處,連生氣都生不了。

  他不能陪她慶生,是因為忙於公務;他不願重用她的表弟,是因為她表弟才不堪任。

  都是合情合理的解釋,但為何她還是覺得他對她的感情淡了很多。

  孫佳碧瞥了女兒一眼:“你不要寄望於你男人,為自己培植一些勢力吧。你名下那個兒子,可得好好扶持他,你明天把他帶進宮來。”

  “母親明天要見循哥兒?”淺淺勾畫豔麗眼妝的墨瞳眨巴著。

  “嗯,我和他說說話,也算是幫你籠絡一下孩子的心。對了,帶他來的時候先不說是來見我。”

  “我知道了。”

  —————

  第二天,淺淺入宮時把葉循也帶進了教坊司。

  教坊司正廳,一片繁密如雨的絲竹笙簫。

  十幾個雪白輕紗的女子旋轉而舞,折腰拋袖,俯仰蹁躚,整個大廳宛若回風流雪,雲霧縹緲。

  淺淺觀賞著自己多日汗水的成果,塗著玫瑰唇脂的鮮豔柔唇,漾開了一抹嬌豔的笑影。

  得意地轉頭看著站在旁邊的葉循,悄悄在他耳邊打趣道:“循哥兒有沒有喜歡的舞姬?”

  葉循垂目低聲囁嚅道:“這些是皇上的舞姬,豈能隨便覬覦……”

  淺淺輕蔑地一笑,心想:現在真正的皇帝是你父親。

  “皇上駕到——”廳外響起太監尖亮的嗓音。

  淺淺微驚,攜了葉循走出廳外,跪在道旁。

  一乘明黃肩輿停在甬道上,幾十個舉著傘羅華蓋的宮女內侍,和甲胄鮮明的羽林衛如雕塑般簇擁周圍。

  慕祁在小太監扶掖下,慢慢步出龍輿。

  他穿著一襲金緞滾邊的龍袍,腰圍雕著十二條小龍的羊脂玉帶,身披白貂裏子的明黃大氅,越發顯得長身玉立,清俊逼人。

  “參見皇上!”跪在道邊的一行人齊齊高聲呐喊,叩首跪拜。

  慕祁的笑容格外和氣清朗,如三月熏風般怡人,大袖平抬:“都平身吧。”

  教坊司的眾人這才惶恐起身,垂首恭立。

  唯有淺淺十分倨傲,並未如眾人般恭敬,而是目光放肆地打量慕祁,心想:和死慕燁長得一模一樣。

  “朕來看看宮宴歌舞排練得如何了。”慕祁笑吟吟道,溫和的目光落在蘇淺吟臉上,“這些日蘇夫人辛苦了。”

  蘇淺吟蹲身一福,聲音傲慢冷漠:“為皇室效力,不敢言勞。”

  慕祁心頭暗恨:你一個被父皇拋棄的破鞋,還敢對朕這般無禮!

  然而慕祁麵上未露分毫,笑容依然溫潤如玉:“這位是……”他的目光落在葉循身上。

  “這是我兒子葉循。循哥兒,見過皇上。”

  葉循忙出列深施一禮:“參見皇帝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慕祁笑吟吟的目光久久打量他,上前攜了葉循的手:“你是舅父的兒子,也就是朕的表兄……”

  “皇上,循哥兒比你小,他隻是長得比你高而已!”蘇淺吟掩唇笑道,嫵媚得猶如一朵海棠花在風中搖曳。

  慕祁看她一眼,心中暗罵賤人,表麵上卻爽朗一笑:“哈哈,朕倒是忘了,舅父家的幾個孩子都比朕小一兩歲。”

  慕祁不住打量葉循,噓寒問暖,又攜了葉循的手進入大殿,觀賞了一會歌舞,誇讚了蘇淺吟一番。

  中午時分,慕祁起駕準備離開,卻拉著葉循的手依依不舍:“朕雖貴為天子,卻無有兄弟姐妹,實在孤單,朕想要表弟伴駕一日,蘇夫人回府之前朕派人將表弟送來,可否?”

  皇帝想要誰伴駕,原本是一聲令下的事,慕祁卻用懇求的語氣和蘇淺吟說話,奕六韓如今的權勢可見一斑。

  蘇淺吟再驕橫跋扈,也不至於拒絕,隻得應允。

  中午她按照約定時辰去茅廁告訴孫佳碧,循哥兒帶來了,卻被皇帝帶走了。

  孫佳碧似乎並不意外,淡淡道:“那就下次再和循哥兒見麵。”

  蘇淺吟滿腦子想著今天的歌舞還有哪些未盡之處,對於母親的表現不疑有他。

  而此時,葉循已經陪著皇帝慕祁來到他的寢宮,慕祁邀他共進禦膳,席間親自斟酒勸菜,對這個表弟恩寵備至。

  席間聊起葉循平素愛好,聽說葉循喜好騎射,頓時異常興奮,定要葉循指導他騎射。

  兩個少年來到位於宮城西北的皇家習武場。

  侍衛從禦馬苑牽來兩匹寶馬,葉循一眼看出這兩匹馬都比不上王府馬廄裏的馬,更別說和北疆自己家牧場的駿馬相比。

  葉循拍著馬頸輕撫鬃毛,然後飛身上馬,繞場奔馳,扣上箭,拉滿弓,羽箭破空而出,箭箭疾若流星,正中靶心。

  慕祁和場邊的羽林衛紛紛擊掌叫好。

  “待朕射來!”塵土一起,慕祁也催馬而出,沿著場邊奔馳一圈,搭上弓箭對準一個箭靶射去,“啪”地一聲弦響,箭矢卻從靶子邊緣飛了出去。

  已經抬起手準備喝彩的內侍羽林們,手懸在半空,臉上表情都僵了。

  慕祁卻毫不在意地跳下馬,哈哈大笑著上前拍打葉循肩膀:“虎父無犬子,舅父是當世戰神,表弟綽有父風!”

  葉循慚愧道:“不敢,不敢,皇上繆讚!”

  “表弟可願以後每日進宮教朕騎射?”慕祁趁機提出。

  葉循忙躬身抱拳:“微臣恭領聖命。”

  這天葉循教慕祁騎射,直到暮色初降,慕祁才派人送他回教坊司蘇淺吟處。

  望著葉循英姿勃發的身影在侍衛護送下走出德陽殿,慕祁溫文爾雅的麵容此刻卻越發冷肅。

  孫家是一枚好棋子,借此可以對付奕六韓的王妃蘇葭湄,也即是蘇氏。

  若能將孫進安插到奕六韓軍中,培養孫家勢力,就可借此和蘇氏抗衡,可是沒想到這一招落空了。

  後來意外從孫佳碧那裏聽說了循哥兒的事,得知他的生母被奕六韓射殺,得知他和兄弟們不和睦。

  於是丁鶴又出了一個主意,讓慕祁拉攏葉循,以後可以讓葉循統領一部分羽林衛,借此染指兵權。

  葉循是奕六韓親兒子,奕六韓肯定不會心生懷疑。

  朦朧氤氳的燭影下,一絲冷笑從慕祁唇角慢慢綻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