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進垂頭喪氣地告辭離開。

  淺淺微帶一絲傷感看他走出廳堂。

  “表弟！”淺淺突然喊了一聲。

  孫進回頭，眼裏升起一線希望，誰知淺淺隻是指了指桌案上的禮盒：“拿走吧，翠容表妹快出嫁了吧，這些給她添妝，我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首飾。”

  孫進隻得走回來將禮盒拿走。

  晴皎送他走出院門，回到堂上，不解地問淺淺：“小姐，大少爺不過是想求個京職，你舅母年齡也大了，唯一的兒子下放到覃州，誰來照顧舅母？你跟王爺美言幾句，舉手之勞，王爺難道還會拒絕你？”

  淺淺手托下頜搖頭道：“以前堂舅孫孝友一直不待見我母親和我這幾個表弟。孫孝友為人正直忠烈，他看不慣的人，恐怕難堪大任。”

  晴皎不好再說什麽。

  這晚，蘇葭湄把蘇夫人院的侍衛叫去詢問，得知孫進果然來過，但是淺淺沒收下他的禮，他失落而去。

  蘇葭湄這才放下心來。又過了幾日，蘇葭湄一早出門，車架儀仗剛走到王府外街，就見一隊逶迤如雲的儀仗從王府另一處角門出來。

  傘羅齊護，鐵甲環繞，煊赫華貴不下於蘇葭湄。

  蘇葭湄撩開車簾望過去，對麵那一乘七寶香車的繡帷也緩緩掀起，車裏雲鬢翠眉、明豔無雙的女子，也正朝這邊望過來。

  姐妹倆對視著，隔著雪後初霽的陽光，兩個絕世美人都慢慢地眯了眼睛，不知是因為天地間雪光刺眼，還是因為對方的目光太銳利。

  蘇葭湄叫過侍衛：“去問問蘇夫人欲往何處。”

  在北梁，門閥世家的正妻可以自由出入，妾卻不能隨便出門，必須得到正妻允準。

  淺淺出身世家，不會不懂這個規矩，竟然不請示蘇葭湄，就擅自出門。

  蘇葭湄心中甚怒，麵上倒十分冷靜。

  侍衛問過之後回來稟報：“蘇夫人說，她得到王爺允準，去宮裏教坊司排練歌舞，這次年節皇帝的宮宴，由蘇夫人承辦，以後每日蘇夫人都要進宮。”

  “我知道了。”蘇葭湄冷冷地放下車簾，心想，也好，你就安心排練你的歌舞吧，別給夫君和王府惹麻煩就行。

  ————

  淺淺到了宮廷教坊司，見教坊司已經擠滿了新進的舞姬。

  這次慕煥謀反，但凡曾效忠慕煥的朝臣，都被誅殺，親族沒籍為奴，其中一部分進入宮廷教坊司為歌姬舞女。

  淺淺從中挑選了一些資質較高的，開始指導她們排練。

  忙了一上午，有內廷姑姑送來膳食，她和眾舞女在大殿席地而坐，分餐而食，鶯鶯燕燕地說笑。

  從食盒裏拿出雞汁蒸餅吃得津津有味，淺淺真希望永遠停留在這樣的時刻，永遠不用回到王府妻妾間的勾心鬥角，不用看見那個不是親兒子的陰冷少年。

  用完午膳，她起身如廁，穿過廊道，向那一排樹叢遮掩的矮屋走去。

  “淺淺。”

  聽到這個聲音，蘇淺吟整個人怔在那裏，許久，才慢慢轉身。

  一個穿著宮女服飾的年老婦人從樹叢走出來。

  淺淺紅唇顫抖，描畫金粉的媚眼泛起一層瀲灩淚光：“娘……你，你怎麽在這裏？”

  她慌忙四下張望，緊張地將孫佳碧拉進樹叢，低聲焦急道：“羽林軍統帥萬華，是二妹的人，你怎麽敢來宮裏？二妹知道了，不會放過你的！”

  孫佳碧一副宮女打扮，化著淡妝的臉上掩不住滄桑的皺紋和蠟黃的膚色。

  淺淺凝目看著母親，一股心酸湧上心頭。

  母親老了，真的老了，母親年輕時也是著名的美人，現在竟變成這個樣子了，自己以後也會變成這樣吧。

  淺淺仿佛看見自己二十年後的樣子，隻覺一陣刻骨恐懼，到了那一天，他還會愛我嗎？

  “我早就藏在宮裏了。”孫佳碧眼角蛛網般的皺紋舒展成一個陰惻惻的笑容，“放心，萬華不會發現我的。他從沒見過我，何況我現在是伺候昭德老太妃的宮婦。”

  “昭德太妃？”

  那是慕燁的父親的妃子，已經很老了，住在宮城最僻遠的角落。

  淺淺疑惑地問道：“娘親什麽時候認識昭德太妃的，我怎麽不知道？”

  孫佳碧垂了垂眸，掩住眼底詭異的光影：“昭德太妃娘家和我們孫家有一點沾親帶故。娘無處可去啊，你那個夫君給我下了驅逐令……”

  淺淺有些歉疚，抬手輕撫母親鬢邊白發，淚落如斷線之珠，“娘，你缺什麽就跟我說，我現在每日都可以進宮，我給你帶來。”

  “我什麽也不缺，倒是你這些年在那野種手底下為妾，苦了你了。”孫佳碧也抬手輕撫女兒麵龐，“我可憐的淺淺，你是嫡長女啊，當年你父親對你千嬌萬寵，你卻拋棄母親，去給那個男人做妾。你……”

  孫佳碧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他對我很好，娘，我這些年沒受什麽委屈。他把另一個小妾的兒子過繼給我養，那孩子從小多病多災，每每有恙，奶娘就怪在我身上，王爺他從來沒有責怪我，每次都護著我。那孩子脾氣古怪，對我無禮，王爺為這個經常責罵那孩子。”

  孫佳碧痛心疾首地搖頭：“淺淺啊，王爺這樣，那孩子肯定會怨你的。現在有王爺護著你，以後如果王爺先去，你後半生能靠這孩子嗎？”

  蘇淺吟眼中淚水閃著堅定的光芒：“他走了，我也跟著他走，我不獨活。”

  孫佳碧冷笑：“你現在是這麽說，真到了那時候，你未必有勇氣去殉情。

  自古艱難唯一死，能活著誰不想活。你還是為自己打算打算吧，我聽說孫進去找你，給他求個京職，你都拒絕了？

  你不看在你大舅母麵上，也要為自己打算啊。那個野種是個心狠手辣、睚眥必報的主，將來她兒子繼承權位，你還想自保麽？”

  蘇淺吟咬唇低頭不語，半晌方道：“我記得堂舅說過，我那兩個舅舅和表弟，都是孫家的敗類。”

  “孫孝友那脾氣，他就是容不下異己。”孫佳碧道，“再說了，你表弟不過是想求個朝職，以便回京照顧你舅母。這種舉手之勞，王爺難道會拒絕？

  你剛才說王爺對你好，我瞧著怎麽像是你為了安慰我的掩飾之詞。

  他真對你好，為你表弟謀個京職都不肯？

  打芒東的時候，孫孝友為他押送糧草，以五千步卒頂住了胡人三萬騎兵的進攻，保住了糧草，壯烈捐軀。

  這份功勳，難道給孫家子侄一個朝職都不行？”

  淺淺無法，隻得咬了牙道：“好吧，我便再幫你們孫家這次。娘，以後你不要再和娘家人來往了，好好待在昭德太妃宮裏躲著吧，我如今可以出入宮廷，咱們能經常見麵。”

  “我知道了。對了，你名下那個兒子，改日帶給我看看，我可是他外祖母。”

  淺淺一愣：“循哥兒嗎？那我明日把他帶進宮來？”

  孫佳碧眼底閃過一道陰險的暗影，抓住淺淺的手低聲道：“不急，我要見他時會知會你，你這些日都來教坊司吧？”

  “是的，年節近了，我正加緊為皇上排練宮宴。”

  “好，不要告訴任何人你見到了我，包括你兒子，還有晴皎。”孫佳碧臨走時一再叮囑。

  “我知道，娘，我知道的。”淺淺仍緊緊握著母親的手不舍得放開，含淚道，“娘，你千萬小心，以後我們就在這裏見麵，千萬不要在別處，我身邊的侍衛都是二妹的人。二妹曾差人到處打聽你的下落，你當年收買穩婆害她，她一直都不曾原諒你。”

  “我不需要野種原諒我。”孫佳碧冷冷一笑，滿是皺紋包裹的眼睛裏沉澱著濃濃怨毒，“有本事就來鬥我！當年她母親都沒鬥過我！她以為自己比她母親高明麽？歌姬和佃農通奸生下的賤種，倒冒用起門閥蘇氏的姓氏來了，哼，賤種就是賤種，插了一身鳳凰毛也不過是一隻野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