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虎視龍蟠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3748
  吳令禾緊握外甥雙肩,用力忍淚,雙唇微顫,卻仍然沒有勇氣說出來。

  當晚住在安平縣的館驛,吳令禾率領的兩千牙門軍,和護送家眷的虎賁軍,將館驛各處崗哨安排好,吳令禾和萬峰一起喝了一頓酒,談論了一下當前形勢。

  萬峰喝得有點多,吳令禾又是奕六韓的大舅哥,萬峰便沒了顧忌,言談間隱隱透露出“慕氏已衰,該退位讓賢”的話外之音。

  吳令禾未置可否,悶悶地喝酒。

  兩人散了之後,各自巡視手下士兵崗位,吳令禾經過內院,正堂的家宴也剛散,霏霏帶著兩個兒子、一群丫鬟婆子,穿過廊道往自己住的院落走。

  在薛夫人之後的是淺淺,帶著循哥兒、一群丫鬟婆子,也往自己住的院落走。

  淺淺走路的姿勢,永遠是那樣曼妙多姿,即使徐娘半老,然而她那姿態妖嬈的背影,比大多數妙齡少女更加傾城絕豔。

  就連不好女色的吳令禾,也多看了兩眼,才將目光移向外甥葉循。

  “舅舅!”葉循正要進房,意外地看見吳令禾從廊道走來。

  “循哥兒。”吳令禾深呼吸,走上前。

  葉循正要叫個侍女來煮茶,吳令禾擺手止住,將門扇合攏,落栓。

  葉循眉頭微皺,心底緩緩升起疑雲。

  令禾讓葉循在對麵坐下,深吸一口氣,將令姬之死的前後始末,說給葉循聽。

  外麵又飄起了雪花,風雪呼嘯,雪花像千萬片樹葉,簌簌地打在窗欞上,也打在循哥兒的心上。

  他隻覺得自己仿佛掉入了寒潭深處,冰冷刺骨的潭水從四麵八方將他淹沒,淹沒至頂,無法呼吸。

  他大口地呼吸著,需求著空氣。

  “循哥兒!循哥兒!”

  仿佛有人在喊他,可是他聽不見,有人向他走過來,可是他也看不見,所有感覺都消失了,腦中嗡嗡作響,眼前一陣陣發黑。

  “循哥兒!”吳令禾心痛如絞,上前扶住外甥,不斷呼喚,“循哥兒你聽舅舅說,你父王也是沒辦法,犧牲了那麽多士兵,眼看就要攻破城門,你母親卻阻撓大軍,哭喊著讓你父王退兵。

  若你父王不射殺她,大軍是不敢強行攻城的。畢竟城頭上綁著的是主帥的女人,就算主帥強令攻城,士兵們也會有所顧忌。

  當時那種情況下,哪怕稍有遲疑,慕煥就可以贏得時間,從裏麵修補城門。那就會犧牲更多士兵的性命……”

  鎮守徐州十年、常年在南境作戰的吳令禾,其實是理解奕六韓的。

  但是理解,不等於認同,被射死的畢竟是他的親妹妹,他最疼愛的妹妹。

  奕六韓跟他說,是令姬用眼神求他射死她。

  令禾根本不信,心裏暗罵:無恥的藉口,誰信!

  妹妹,如果真是你用眼神求他射的,你就托夢告訴我。

  可是每次夢境裏見到妹妹,她都在哭,哭她所嫁非人,哭她死得冤,被自己的夫君親手射殺。

  “循哥兒……”

  見葉循終於慢慢地恢複神智、空洞的眼裏有了一點光、呼吸也逐漸平穩,令禾鬆了一口氣。

  “哭出來吧,哭出來會好些。”眼淚滾下令禾清瘦的麵頰,他摟住外甥的肩膀,哽咽道。

  然而,葉循從頭到尾沒有流淚。

  他早就不流淚了,好多年不曾流過眼淚。

  很小的時候,他每次哭,淺淺都會說:“別管他,男子漢動輒哭,長大還有什麽出息。”

  他隻比大哥小一個月,隻比三弟大半歲,三兄弟其實年歲相當。

  那時他們都是小孩,大哥、三弟也會因為摔跤而哭,也會因為練武被打疼了而哭。

  但他們的母親從來不說這種話。

  起初奶娘還會偷偷告訴父王,淺淺對孩子不好,可是每次父王聽了,都會不問是非地一味維護淺淺。

  ……

  “循哥兒怎麽又咳嗽了,不是有好轉嗎?”

  “蘇夫人讓他出去玩雪,我勸過,可是夫人不聽。”

  “行了,不怪淺淺。”父親不耐煩地打斷奶娘,“是這孩子體質太弱!哪有男孩子這樣嬌氣的,我像他這麽小的時候,窮得沒衣服穿,大冬天還要在風雪裏幫阿娘圈羊!”

  ……

  不管什麽時候,永遠是我的錯……

  父王的愛妾永遠是對的。

  循哥兒突然想起,剛才吃飯時,王妃、薛夫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看他。

  原來他們都知道了,我母親,被父親親手射殺!

  他們都在同情我,因為我的生母在父親心中,連最卑賤的奴婢都不如。

  如果是王妃,如果是薛夫人、蘇夫人,父親會毫不猶豫地射出那一箭嗎……

  “我沒事,舅舅。我知道父王是迫不得已的。”葉循突然發出了嘶啞的聲音,抬起眼睛。

  燭光忽明忽暗,映得他的眼眸光影明滅。

  令禾似乎看見循哥兒眼底,閃過一抹血光。待他細看,卻什麽也沒有,隻有燭火的倒影在跳躍。

  ————

  第二日,在牙門軍、虎賁軍護衛下,王府家眷進入京城。

  京城從西北門,到新修的晉王府,一路鳴鑼開道、警蹕戒嚴。

  由於天子下賜九錫,九錫中包括皇家才能使用的鹵薄、法駕,故而,蘇葭湄一行儀仗甚是煊赫,龍旗蔽日,鳳蓋遮天,斧鉞金瓜、黃旄豹尾一應俱全。

  前後都是威儀赫赫的鐵甲騎兵,前簇後擁,中間的女眷馬車錦帷繡幕,玉轂金輪,豪華耀眼。

  原先京城的晉王府,現在住著葉振倫的幾房小妾,還有奕六韓的幼弟葉昀。

  當年溫泉山兵變,奕六韓把葉昀生母元結綠,打死在溫泉池,又當著葉昀的麵脅迫葉振倫。葉昀被嚇傻了,現在二十多歲了,仍不會說話。

  慕祁將一座親王府邸,賜給奕六韓為新宅。

  一個月時間,這座府邸翻修一新,王府大門上掛著篆金巨匾“敕造晉王府”。

  京師初定,太多政務需要奕六韓處理,他並未在府邸親迎家眷,甚至當晚都未能趕回來。

  葉太後當權時,撤銷了丞相,庶政獨裁。

  如今奕六韓又重新設立丞相職位,自任大丞相,建立了丞相府,一應政令皆由丞相府出,徹底架空了慕祁。

  蘇葭湄忙著處理新王府的內務,包括任命各位管事、審閱仆從的名冊、查看王府的賬本,忙得腳不沾地。

  夫妻倆直到兩天之後才見麵。

  親兵來知會蘇葭湄,奕六韓會在傍晚回府。

  蘇葭湄便讓大廚房準備晚宴。

  “王爺駕到!”

  蘇葭湄高髻輕綰,華服翠飾,帶著滿堂姬妾子女,起身相迎。

  奕六韓頭戴紫金王冠,腰係十二金環玉帶,氣宇軒昂,龍行虎步,跨步而入。

  他隻隨意一揚袖,示意妻妾子女們都平身,便坐上了和蘇葭湄並列的主位。手撫著下頜,目光將自己的三個兒子先掃了一圈,然後落到女兒身上。

  蘇葭湄卻細細地看他,從崢嶸的眉峰,到高挺的鼻梁,到緊抿如鐵的薄唇。

  夫君變得深沉了,喜怒不形於色。過去那個嘻嘻哈哈的夫君,從什麽時候開始,再也見不到了。

  蘇葭湄有一絲酸楚,默默地伸過手,將纖纖小手覆在他粗糙的手背。

  奕六韓感覺到妻子的玉手伸來,用自己的另一隻手拍拍她的手背,以示愛意。

  目光卻仍凝在女兒臉上,聲音嚴冷:“姝兒,你過來。”

  葉姝因阿墨之事,仍懷怨恨,氣鼓鼓地走上前。

  奕六韓撩開女兒的袖子,看見那道猙獰的疤痕,劍眉一擰:“怎麽搞的?”

  “被狗咬了。”姝兒翻著眼睛,冷冷道。

  “都是兒子的過錯。”葉衡起身正要解釋,奕六韓一擺手,“我都聽說了,不是誰的過錯。隻是這疤痕必須治好。”

  他轉頭看著蘇葭湄:“你以前用過的那種藥膏,沒有了麽?”

  蘇葭湄生下葉衡之後,腹部有淡淡妊娠紋,後來葉太後為她找來宮廷秘方治好了。

  “生下妘兒之後就用完了。”蘇葭湄低聲告訴夫君,“那是宮廷秘方,恐怕得進宮問一下。”

  “那你明日就進宮,你如今是一品命婦,進宮無需請旨。現在萬華是羽林軍統帥,我給你一麵令牌,你直接去找他。”

  蘇葭湄驚訝地望著夫君,不知他為何這樣著急。

  晚宴結束,回到王妃院,奕六韓才告訴蘇葭湄:內務府在給皇帝準備選秀。

  有幕僚建議奕六韓,把葉姝送進宮做皇後。

  “太後喪期還未結束,皇帝大婚得一年後了,但是現在就要開始議定皇後人選。再過些日是年節,皇帝要舉辦年宴,我聽內務府總管的意思,皇上可能想在年宴上相看一下姝兒。”

  奕六韓說完,蘇葭湄震驚得半晌無言。

  “這不僅是我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奕六韓深沉的黑眸注視妻子,“天子由我扶立,人臣之功已極,我如今正處嫌疑之地,一步踏錯即是深淵。而皇帝手無兵權,受製於我,他擔心皇位不穩,亦想通過聯姻,達到君臣一心,以安社稷。”

  “這其中道理,我豈會不懂。”蘇葭湄說道,“隻是,唉,姝兒那個脾氣。她若不肯,隻怕會逼死女兒啊。”

  “那就看你的智慧了,我的小湄一向無所不能。”奕六韓說罷將妻子擁入懷中。

  “我們一起走到今天,死了多少人?小湄,你也不希望,離最頂峰隻差一步時,跌入深淵吧?而且,我們走到現在,想要全身而退,也不可能了。現在這位主子,可不是阿禎。我一旦交出兵權,就隻能任人宰割。唯有聯姻,才能堵住眾口、才能讓皇帝安心。”

  奕六韓眼中透出森然寒意,隱隱有虎視龍蟠之態。

  蘇葭湄仰頭看著夫君,被他的氣勢震懾,用力一抿唇,頷首道:“我試試吧。”

  奕六韓把這件事交待完畢,又將三個兒子召到書房。

  他在紅木圈椅中落座,深沉威嚴的目光,從三個兒子臉上一一掠過。

  掠過循哥兒時,停留的時間最長。

  葉循感覺到父王在看自己,暗暗攥緊了拳頭,低垂的睫毛間閃著點點針尖般的寒芒。

  然而,隻是一瞬間便消逝。

  連奕六韓也沒看見,他緩緩地開口:

  “父王如今有三道難題,幕僚們討論了數日,尚無定議。今日我要考一考你們,看你們誰能為父王排憂解難。”

  三個少年同時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抬起了炯炯有神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