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變亂起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4176
  赫蘭墨打開房間門,看見站在門口的女子,廣袖羅裙,煙鬟霧髻,如月下梨花,雪中梅蕊,美得不染半點塵埃。

  赫蘭墨胸間湧起一股強烈的感情,猶如見到撫育自己多年的母親,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王妃!”

  蘇葭湄長裙飄搖,款款上前扶起他,讓他在窗邊坐下,自己坐在他對麵。

  窗外花影搖曳,夏日清風徐來,赫蘭墨望著眼前的女子,腦海裏驀地掠過一幕幕的回憶。

  那樣久遠卻又那樣清晰……

  他發著高燒,不停地哭,不肯喝粥,一雙潔白無瑕的纖纖玉手接過奶娘手裏的粥碗,一道清冷中帶著溫柔關切的嗓音傳來:“阿墨乖,喝了粥才有力氣……”

  他用力一揮手,將粥碗打翻,白稠的奶粥灑在了她的衣襟上。

  她默默地蹲下拾起粥碗,對奶娘道:“重新盛一碗來。”

  重新又捧了一碗奶粥坐在他麵前,舀了一勺仔細地吹了又吹,喂到他嘴邊:“阿墨,聽話,你喝一口粥,我送你一個小木馬。”

  ……

  雪大如席,寒風呼嘯,車隊經過險峻陡峭的黃蛇嶺,有士兵家屬摔到了懸崖下,家屬營被困在嶺下不能前行。

  他突發風寒,燒得很高,迷迷糊糊間聽到她焦急的聲音:“秋韻,快去請軍醫!”冰涼的小手輕柔地覆在他的額頭,帶著他所熟悉的香氣。

  “參見王爺!”

  “參見王爺!”

  帳中突然響起一連串驚慌的聲音。

  她在他耳畔柔聲而又冷定道:“不用怕,有我呢。”

  男子怒氣衝衝的腳步聲進帳:“阿部稽的親兒子,你不去救!我的孩子,你不去救!倒把他的兒子當成親兒子一樣!原來他在你心中這樣重要!”

  “阿墨是個好孩子,和他父親不一樣!讓我照顧他吧,夫君求求你,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看在我為你照顧你的妾和庶子,為你照顧將士們的家屬……”

  她大概不知道,他從未忘記這些話,那年他才三四歲,可是這些話深刻地留在了他的記憶裏,怎麽也抹不去。

  “今天姝兒都跟我講了,她說你在這裏等回音。”蘇葭湄緩緩開口。

  赫蘭墨的臉色刷地蒼白,眼裏流露出刻骨的恐懼,忽然捂住了耳朵:“別說了!王妃,不要!”

  蘇葭湄驚訝地看著他:“你怎麽了,阿墨?”

  赫蘭墨忽然撲跪在蘇葭湄膝下,聲淚俱下:“你是來告訴我,姝兒不能嫁給我,對嗎?你是來告訴我,我是你的親兒子,對嗎?這麽多年王爺恨我入骨,是因為我是你和另一個男人生的孩子,對嗎?我早就懷疑是這樣,我一直連姝兒的嘴唇都不敢親……”

  蘇葭湄愣愣地看著這個跪在膝下的少年,半晌,浮起一抹淒愴至極的笑容:“阿墨,你弄錯了,你父親連我的手都沒碰過。”

  赫蘭墨以袖擦淚,不敢相信地仰起頭:“真……真的?王妃不是我的親娘?那……”

  忽然又蹙起眉頭:“那你為何對我這樣好?王爺又為何那樣恨我?”

  “阿墨,阿部稽可汗有沒有跟你說過你親生父親的事?”

  赫蘭墨搖頭:“他說我父親是他麾下一個戰死沙場的親兵。”

  “你相信嗎?”蘇葭湄緊緊盯著赫蘭墨。

  赫蘭墨深深地垂下頭:“我知道他在騙我,我有次聽見他手下的親兵說我長得像……”

  蘇葭湄身子微微前傾:“像誰?”

  “像阿部稽可汗的結義兄弟勒內……”

  這個許多年不曾有人提起的名字讓蘇葭湄渾身一震,心底湧起無邊無際的悲傷。

  “聽說,他也是王爺的結義兄弟……”赫蘭墨的聲音更低。

  蘇葭湄早料到隻要把阿墨送回阿部稽身邊,即使阿部稽守口如瓶,終究也瞞不住。

  當年玉井山的野利人還有不少尚在,如今都成了阿部稽身邊的功臣元老,這些人裏甚至有當年勒內當頭領時的親兵。

  既然終究瞞不住阿墨的身世,不如索性把事情有選擇性地講出來。

  夾雜大部分事實的謊言,聽上去更加真實可信。

  她知道阿墨把自己當成親生母親一樣,自己的話,阿墨是會相信的。

  何況,當時都以為勒內是被青鳥的人酷刑折磨而死。

  知道勒內是被奕六韓殺死的,隻有三個人。

  奕六韓本人,阿部稽,蘇葭湄。

  如今看來,阿部稽一直為奕六韓保守秘密。

  隻要奕六韓自己不說,蘇葭湄也不會說出去。

  那麽,阿墨永遠不會知道,奕六韓是他的殺父仇人。

  為了防止阿部稽某天會泄密,蘇葭湄決定對阿墨說出部分真相。

  她要讓自己的謊言比真相更有說服力,以後就算阿部稽說出來,阿墨也不會信他了。

  還會認為阿部稽在故意挑撥離間。

  蘇葭湄是這樣說的:

  當年你父親和阿部稽可汗,我家王爺,三人同為奴隸,在患難中結成兄弟。

  後來部落滅亡,王爺正巧在那時得知自己是北梁權臣葉振倫的兒子。

  便帶著兩個義兄弟和一群野利人,加入了葉振倫的平叛大軍,平定了蘇峻之亂。

  之後你父親和阿部稽都靠王爺的關係在朝中為官,位居顯要。

  朝廷任命你父親做西市令,你父親以權謀私,收受大量賄賂。

  放出超過朝廷規定利息的高利貸,因為有人還不起貸,他雇了一幫人私闖民宅討債,把一個六旬老人活活打死,將其孫女輪間致死。

  後來朝廷又升任你父親為大鴻臚卿,專管邦交事宜,派你父親出使草原。

  當時北梁邊境有一個胡族小部落,請求歸附北梁,找到了你父親。

  你父親卻把他們騙到郝拉森林全部燒死,包括老幼婦孺,一個不留,然後私吞了這個部落全部的牲畜財物……

  那時王爺和他二哥爭奪世子之位,你父親是王爺的人,所以王爺的二哥就抓住你父親這些罪狀,把你父親下到獄中。

  而王爺因為你父親犯下的罪行實在令人發指,遂決定不救你父親。

  最後你父親被王爺二哥的人濫施酷刑,活活打死在獄中。

  這麽多年,王爺之所以不準你受學,不準自己的孩子和你玩,不準姝兒和你好。

  是因為王爺狹隘的偏見,總認為有其父必有其子,王爺當年一手提拔你父親,你父親的所作所為卻令王爺大失所望。

  王爺怕你將來也會如此,是以多年來一直防著你。

  阿部稽可汗之所以不提你身世,大概他也為難。

  你父親是他的結義兄弟,但你父親罪惡累累,他不知道怎麽跟你說才不傷害你的感情。

  另外,當年王爺沒有救你父親,任由他被人打死在獄中,阿部稽可汗為此事也有點怨王爺。

  可是在我心中,雖然你父親犯了這麽多人神共憤的罪行。

  但他曾經在我最艱難的時候幫過我,在我最傷心無助的時候,給過我溫暖和安慰,這份恩情我永生不忘。

  所以阿墨,我把你養大,讓姝兒教你習文練武,是為了報答你父親的恩情。

  最後,蘇葭湄說到當年在玉井山,一幫野利人要求奕六韓廢掉她的正妻之位,把歌琳扶正,隻有勒內站出來反對。

  又說到她被歌琳打了一個耳光,獨自站在河邊哭泣,是勒內走來遞給她一張絹帕擦眼淚和唇邊的血跡。

  阿墨第一次聽人說起關於生父的事,王妃在敘述生父的罪行時,語調平板冷靜,毫無感情——那是人們眼裏的我父親。

  在敘述父親給予她的溫情與幫助時,語調激動,聲音微顫,充滿了無法抑製的感情——這是王妃心中的我父親。

  阿墨隻覺心情激蕩,一股熱潮衝上胸臆:父親愛過王妃,而且愛得很深,就像我如今愛姝兒。

  王妃,她心中也有父親!

  隻是王妃已為人婦 ,這份感情隻能埋藏心底。

  難怪王爺不喜歡自己,王爺是在嫉妒王妃心中有另一個人的影子,王妃對我越好,王爺越能感到王妃心中那個影子的存在。

  “阿墨,如今你知道了,你和姝兒的婚事,要想讓王爺允準是很難的。但我會幫你們,你先回到可汗那裏,繼續為他效力。

  如今你是可汗的大王子,他的嫡長子是個殘疾,兩個庶子又非可賀敦所生。

  將來你就算不能繼承汗位,隻要你戰功卓著,肯定將是野利部的左右賢王,位高權重不在話下。

  若阿部稽的三個兒子爭位,你的作用將舉足輕重。你讀過那麽多漢人史書和韜略,想必能審時度勢。

  你父親非常機智善謀,隻是誤入歧途而已。你繼承了他的天資聰穎,此生必非池中物。

  我會慢慢勸王爺,等時機到了,我派人知會你,你再來向王爺提親,迎娶姝兒。可好?

  你願意等嗎?你相信我嗎?”

  聽著蘇葭湄一席話,赫蘭墨心潮澎湃,豪情萬丈。眼中精芒閃耀,充滿對未來的雄心,一雙藍眸宛如草原上的晴空,那樣湛藍、高遠、遼闊。

  “王妃,阿墨當謹遵教誨,絕不令你失望!”赫蘭墨再次跪地深深拜下,聲音微顫,“我可以叫你母妃嗎?我……我在心裏叫過很多次了……”

  “當然可以,阿墨。”蘇葭湄彎腰扶起他,“我讓衡兒帶姝兒再來和你見一麵,然後你就快回去吧,別讓可汗久等。”

  赫蘭墨發出一聲哽咽,感動如潮水般將他淹沒:“多謝王……母妃!”

  —————

  蘇葭湄坐在回府的馬車上,夏季熱風從窗簾縫隙吹在臉上,帶來淡淡花香。

  夫君,我已經為你把這件事盡量地掩蓋過去了。

  阿墨早就奇怪夫君為何不喜歡他,我為何要撫養他,他的父母到底是誰。

  與其他自己去打聽,不如我說出大部分的真相。

  將來就算阿部稽泄密,阿墨應該也不會相信了。

  阿墨是我養大的,他當我是母親。

  如今雖然阿部稽收他為養子,他卻未必當阿部稽為父親,因為沒有養育之恩。

  當時勒內的數條罪狀早夠得上抄家問斬,若非擔心他攀咬蘇氏,夫君本來沒必要殺他。

  勒內手握蘇氏罪證這件事,阿部稽是不知道的,以後阿部稽就算說勒內是夫君殺的,也難以取信於人。

  夫君,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女兒,我盡力了……

  蘇葭湄撩開車簾,望著路邊飛速倒退的白楊樹。

  一滴淚水從她眼角滑落,順著白皙精致的臉龐緩緩流淌。

  —————

  回到寢院,秋韻迎出來,神情詭異:“王妃,你有訪客,在堂上等著……”

  一般訪客都需先遞上名帖,這種可以直接登堂入室的都有特殊的身份——是京師來的暗人!

  蘇葭湄心怦怦直跳,疾步走上台階,廳堂裏光線幽暗,室外強烈的夏日陽光透過竹簾蔓延著斑駁的光影。

  一個瘦勁鋒利的黑色身影從案後抬起頭來。

  “霍兄?你親自來了?京城發生何事了?”蘇葭湄大驚,暗人組織是霍荻和她一起組建的,往常都是二十八個暗人輪流來傳遞訊息。

  這次霍荻親自來——必有驚天大事發生!

  霍荻起身施了一禮,蘇葭湄將廳堂大門緊閉,轉過身來,竭力控製自己保持冷靜。

  “太後駕崩了!”霍荻沉沉的聲音響起,一語石破天驚。

  蘇葭湄震駭地大張雙眸,半晌說不出話。

  皇帝才駕崩一個多月,怎麽太後接著就駕崩了?

  “怎麽崩的?”蘇葭湄半天才能發出聲音。

  “朝廷公布的消息是暴病而崩,但我聽萬華說太後最近一個月常有心悸,其中恐怕有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