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妻的野心(3)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4056
  兄妹三人聽聞傳膳,小心翼翼地走到廳堂外的廊上,這時奕六韓衣袍帶風地大踏步走出來。

  葉衡忙帶著兩個妹妹躬身施禮:“父王!”

  奕六韓腳步停下,望向三個心愛的孩子。

  葉衡和葉妘規規矩矩地低首垂目,葉姝卻調皮地朝上打量父王,見父王望過來,居然對父王擠眉弄眼扮了個鬼臉。

  “鬼丫頭!”奕六韓心中愛憐橫溢,中指遠遠地一彈。

  葉衡和葉妘感到頭頂疾風掠過,接著葉姝驚呼一聲跳了起來。

  葉衡和葉妘都吃驚地望過去,見葉姝“哎唷、哎唷”地揉著腦門。

  而他們的父王已經走遠了。

  走進廳堂,見肴饌俱陳,美酒淺斟,母妃獨自一人坐在首席,眼圈微紅,臉色蒼白,顯然剛和父王有過爭執。

  葉衡帶著三個妹妹施了禮,蘇葭湄點點頭,讓孩子們坐下用晚膳。

  蘇葭湄規矩很嚴,儒家講究食不語,她是不準孩子們用膳時說笑的。

  但因為奕六韓從不遵守這些規矩,葉姝有樣學樣,在飯桌上常常也是不守規矩的。

  今日卻連一向愛說愛笑的葉姝也沉默了。

  席間除了輕微的玉箸碰觸碗盞聲,安靜得幾乎沒有任何聲響。

  侍宴的丫鬟給葉衡的白玉杯裏倒滿了琥珀色的美酒,葉衡的手剛碰到酒杯,蘇葭湄就抬目看過來,輕柔道:“衡兒還沒到可以飲酒的年齡。”

  葉衡隻得把手縮回來。在獵場時他和阿薈出遊,阿薈每次都要他偷偷帶一皮囊酒出去,她和他坐在溪流潺潺的山野間喝酒聊天。

  阿薈雙腿岔開坐在溪邊,拔開塞子仰頭大口飲酒的豪放模樣,真有一種耀眼而又野性的美。

  酒液從她嘴角一直流淌到脖頸裏,她毫不在意地用手背隨意一抹。

  葉衡的酒量還不如阿薈,隻喝一點就暈乎了,阿薈瞧著他酒暈上臉、醉眼朦朧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快樂地拍打他的頭。

  “衡兒,你留下。姝兒,你和妘妹妹先下去。”

  不知不覺一頓飯吃完了,蘇葭湄的聲音把葉衡從刻骨的相思中拽回。

  葉姝賴著不肯走,扯著蘇葭湄的袖子撒嬌:“母妃,你是不是要跟哥哥談他的親事?我留下聽一聽,好給你們出謀劃策。”

  蘇葭湄瞪她一眼:“好啊,你留下來,我們把你的婚事一並談了,正好你七叔祖來信,給你說了一家高門大戶。”

  “我不要!我不要!”葉姝嚇得直吐舌頭,逃也似地溜了出去。

  飯食撤下去之後,蘇葭湄遣散下人,讓葉衡坐在她旁邊,慈愛地望著兒子:“衡兒,你父王已經給我講了。”

  葉衡緊張得快要透不過氣,低垂眼睫,屏息凝氣地聽著。

  蘇葭湄的聲音淡雅如清風,不帶一絲情緒:“阿薈的姑姑,以前是你父王的愛妾,這件事你知道吧?”

  葉衡心中一顫,忙答道:“我聽說過,母妃。”

  蘇葭湄的聲音開始有了微妙的起伏:“她是一個野性不馴、喜怒不加掩飾的女子。就像草原上的烈馬,暴烈、隨性、不受拘束。這樣的女子,怎麽在我們梁國的門閥世家生活?所以,她最後香消玉殞了……”

  葉衡急了:“母妃,阿薈的母親是梁國人,阿薈是半個梁人,她漢語說得極好,也讀書識字,她能學會我們梁國的規矩!”

  蘇葭湄望著兒子,眼底彌漫著沒有人能讀懂的憂傷:“阿薈六歲就跟著她父汗征戰,我聽說她哥哥是個殘疾,她的兩個弟弟都是偏妃所生,將來必定要爭奪汗位。你覺得,阿薈能放心地扔下母親和哥哥,嫁到我們府上,跟我們去京城?”

  “去京城?!”葉衡大驚失色,“我們要遷居去京城麽?”

  蘇葭湄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滿眼都是冷酷的殺伐之色:“自古以來,有誰能做一輩子藩王?擁兵一方的藩王,最後無非兩個結局,要麽入朝輔政,號令天下。要麽被皇帝撤藩削兵權,兵權一失,任人宰割,最後身死族滅。

  你父王是當朝太後親弟弟,得太後庇護,做了十餘年藩王,如今要求太後還政的呼聲愈高。一旦皇帝親政,豈能容忍有人在他統治下擁兵自重。”

  葉衡腦中嗡嗡作響,母妃又說了一些什麽,他一個字都未聽進去,隻是亂紛紛地想著:如果我們一直在北疆,阿薈當然願意嫁給我。如果父王一直做藩王,阿薈也能自由自在的。

  可是如果父王要入京奪權,王府要遷到京城、遠離草原,阿薈肯跟我走嗎?

  習慣了馬背征戰、縱酒豪飲、野性難馴的阿薈,她願意跟我去禮法森嚴、規矩繁冗的京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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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們這是咋了?”奕六韓剛踏進廳堂,見淺淺、晴皎等人都紅著眼圈。

  “父王!”葉循起身施禮。

  奕六韓擺手讓兒子平身,大大咧咧坐下:“都免禮。”

  “王爺還沒吃過麽?”奶娘宋氏忙讓人添上碗箸。

  奕六韓瞥了淺淺一眼,她剛才沒有起身行禮,從自己進門就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伸手想替她將鬢邊發絲挽到耳後,卻被她把手打開 。

  奕六韓討個沒趣,目光轉到葉循身上。

  上次葉循被葉衡打斷鼻梁,之後又挨了奕六韓一鞭,奕六韓對兒子有些愧疚。

  後來見他經常和葉衡、阿薈結伴出遊,又覺得兒子應該沒啥事。

  “循哥兒這回獵獲頗豐,你們都看到了吧?”奕六韓問道。

  “獵獲頗豐卻連個彩頭都沒拿到!”淺淺轉過臉來,媚眼直直瞪著奕六韓,“憑什麽禦賜箭壺和金漆雕弓兩樣彩頭都給三公子一個人?”

  奕六韓輕撫淺淺香肩:“你們有所不知,那種叫做康多的鷹鷲在大漠上有多神聖。

  數百年前疏勒人一統大漠時,每一代可汗都要射中一隻康多才能繼承汗位。

  然而康多極其罕見,飛得極高,又極為悍猛,除非一箭貫睛,否則就算中箭它也能逃掉。

  後來,疏勒帝國分裂成草原五部。但這個傳說一直保留下來了……

  這是其一。其二,衫兒在阿部稽那裏為質期間,和阿部稽手下的勇士比武、拚酒都沒輸,大大給我們梁人長臉。草原上的人很野蠻,崇尚蠻力,若是武力低、酒量淺,就會給人瞧不起。”

  說起葉衫,奕六韓滿目驕傲之色。這個孩子雖然武功稍遜於葉衡,但自幼精擅騎射、喜讀兵書、性格開朗,是三個兒子裏最像奕六韓的。

  見奕六韓對葉衫讚不絕口,循哥兒麵有失落之色。

  他的表情落入奕六韓眼中,這才意識到應該疼愛一下循哥兒。

  用過晚膳,奕六韓讓淺淺給他換上武袍,帶著葉循到演武場,父子倆練習了很久騎射。

  晚上回蘇夫人院,天空飄起雪花,大雪紛飛,簷下風燈飄搖。

  淺淺裹了一襲黑貂大氅迎出來,化了精致妝容的臉,被墨玉般油光水滑的黑貂皮一襯,更顯得烏發如雲,唇若塗丹,豔麗絕倫。

  眼見父子倆大汗淋漓地回來,葉循陰鬱的臉亦煥發了光彩,淺淺喜上眉梢,美目流轉,笑生兩頰。

  奕六韓看得有些心動,讓葉循先去浴室洗浴,之後攜著淺淺共進浴室。

  洗過鴛鴦浴,他背著她在漫天大雪裏回到寢室,兩人又滿室打滾地顛鸞倒鳳一通。

  室內燒著地龍,地毯被烤得熱氣騰騰,兩人在溫暖的地毯上不著寸縷地抱在一起。

  聽著雪花打在窗扉的簌簌聲,她伏在他胸口嬌喘著道:“還記得當年你打芒東,我跟你出征,塞外下著暴雪,晚上我們裹著熊皮褥子露宿雪地。

  我們兩個在褥子裏偷偷尋歡,周圍都是你的將士,我不敢出聲,把你的肩膀都咬出血來……”

  十多年前的回憶勾起他無盡的柔情。

  他是個念舊重情之人,盡管淺淺年齡大了,不如年輕時鮮嫩多汁,她這寥寥數語,卻瞬間勾起他對她的疼惜與溫柔。

  大手插進她的發絲輕梳,眸光深邃沉厚:“淺淺,我當然記得,永遠不會忘記。”

  兩人又追憶了許久熱戀時的往事,淺淺道:“你瞧循哥兒剛才多高興,平素二妹常對他冷眼冷語。我又不是親娘,再怎麽關愛他,也是隔了一層。你是親生父親,應該多關心他。”

  奕六韓臉色微沉:“王妃果然對循哥兒不好?”

  “二妹那個人,不好也不會表現出來。隻是言語表情十分冷淡,對衫兒卻每每笑臉相迎。整個王府都看二妹的臉色行事。兩個庶子,二妹厚於衫兒,薄於循哥兒,誰都看得出來。”

  奕六韓道:“我有空說說她。”

  “要不是二妹有所偏向,郡主也不敢讓人打循哥兒,世子也不敢把循哥兒鼻梁打斷……”

  奕六韓道:“衡兒倒不是故意的。”遂將獵場發生的事,包括葉衡定親的事,都跟淺淺說了。

  淺淺嫵媚笑道:“這樁婚事二妹不會答允的。”

  奕六韓一驚:“果然還是你了解你妹妹,我起初以為她不會反對。畢竟這樁婚事對衡兒並無不利,野利部如今也算是一個強大的部落。”

  淺淺嫣然一笑,瞬間透出年輕時的絕代風華:“咱們梁國曆代都有公主、郡主和親,但是,哪有從蠻族娶婦為皇後的先例?華夷之防你難道不懂?”

  “皇後是一國之母,當然不可以異族婦為後。”奕六韓輕輕鬆鬆道,“我一個藩王,養一支私兵都無人敢管,誰還來管我娶哪家媳婦。”

  “二妹的誌向豈會止於藩王之妃?”淺淺美眸中有暗影流轉,“十七歲那年,父親要送我進宮。我當然不想去那種地方,爭寵奪嫡,勾心鬥角的藏汙納垢之地,我幹幹淨淨的少女,怎可能樂意去那種地方。

  我便找到二妹,問她是否願意代替我進宮。因為二妹不是父親親生,平素又被我母親冷遇,我想她大概想逃離蘇府。

  沒想到,我話音未落,二妹眼睛都放光了,竟是萬分樂意。

  那時二妹才十二歲,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竟對皇宮如此向往,哪怕皇帝是一個雞皮鶴發的老頭子,二妹都會歡歡喜喜進宮的。”

  奕六韓沉默半晌,道:“她的確是那種人,所以她才會勸我對皇上的求助置之不理。”

  “皇上向你求助了?”淺淺驚問。

  “嗯。親筆手書,萬華派人送來的。”奕六韓長歎,“皇上對我有知遇之恩,又以舅父稱呼我,寄以心腹。我卻終究要辜負他,這種難過與疼痛,小湄那種人是不會懂的。”

  奕六韓說到這裏拿起淺淺的手摁在心口。

  淺淺將臉龐伏在他胸膛,黑瀑般的秀發從雪白嬌軀灑落,隱隱可見如雲秀發的末梢那豐滿圓潤的兩彎雪丘。

  “葉繁熾心狠手辣,慕燁一死,她就開始殺慕燁的寵妃,虐待慕燁的兒子。死慕燁活該,但阿禎是無辜的,那孩子極柔懦,不像慕燁,像他生母周雲容。”

  “對了,皇帝還請我幫他上書追封周雲容。”

  “這件事還是幫一幫皇上吧,我進宮時聽嬤嬤們說過,周雲容生下當今聖上後,連麵都沒見著就死了,她宮裏好幾個宮女都被殉葬了。慕燁本來要封她做賢妃的,被趙太後製止隻給了個昭儀,而且不入皇陵,不入太廟。皇帝想念生母,想要冊封生母,這又不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