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章 兄弟再會(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4619
  數支利箭呼嘯著向奕六韓射來,他的身影閃電般從馬背消失。

  神駒流星?一聲怒嘶,猛地往寨門處衝去,野利士兵們拔刀挺矛,吼叫著圍上來。

  奕六韓突然從馬腹鑽出來,坐在馬背上,用力一拽韁繩,流星?四蹄騰空,長鬃飛揚,從密密麻麻的刀槍上頭掠過,如蛟龍般躍入了寨門。

  淒厲的報警號角聲驀地吹起,響徹營寨。

  更多的野利士兵怒吼著,蜂集蟻聚地湧上來,將奕六韓圍在中間。

  高亢的報警號角也傳到了河畔,沙洲邊一棵紅柳樹下,身穿大翻領胡服,頭戴鑲寶石、插羽毛的紫色織金小帽的貴婦,被號角聲驚動,揚臉看過去。

  她秀麗的臉在明媚的陽光和蔥鬱的草木中,蒙著一層柔美的光暈,說的野利語帶著南方口音的柔糯:“發生何事?”

  “可賀敦,有人闖進了營寨!”一名士兵飛跑過來稟報。

  “是月氏兵進攻了?”阮湘微微變色,疾步朝寨門走去,英姿颯爽的胡服,掩不住她窈窕婀娜的身姿,行走間仿佛一枝朦朧的紫玉蘭搖曳在陽光下。

  “不是,是一個梁人單騎匹馬闖了進來。”侍衛一麵稟報,一麵跟上。

  “是梁人?”阮湘一驚,纖細的煙眉微微一顰,“可汗就是來助梁人的,快去告訴士兵不許傷了他!”

  女奴和侍衛們簇擁著可賀敦,往寨門方向趕去。

  寨門處擠滿了士兵,人喊馬嘶,喧囂鼎沸。

  “可賀敦駕到!”隨著這聲高喝,圍成一圈的士兵們讓出一條通道。

  隻見四個士兵摁住了一個蓬頭垢麵、奄奄一息的梁兵,他嘴唇幹裂,枯瘦如柴,皮膚皴裂發黃,頭發胡須全是沙塵,因缺水過多而暈過去了。

  阮湘手按住嘴唇,差點驚叫出聲,欲奔過去,卻又生生止住腳步,心急如焚地喝命左右:“快把他抬到我帳中!”

  野利士兵們雖然覺得不妥,但可汗一向對可賀敦極為愛重,他們不敢違命,抬起那梁兵進了可賀敦的金帳。

  奕六韓隻覺有細細的水流,順著嘴唇滲進,滋潤著幹涸的喉嚨。

  一把柔媚婉轉,如清風拂弦般的聲音,在耳畔縹緲悠揚,讓人說不出的受用和溫軟:“好了,先喂一點,一次不能給多。”

  奕六韓慢慢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那張絕色的容顏,也從朦朧逐漸鮮明,就如一幅畫細細勾勒出精致的輪廓,染上鮮豔的顏色,最後形成極美的畫像。

  “湘……阮……可賀敦!”奕六韓驚慌失措,片刻間變了三種稱呼,掙紮欲起。

  阮湘忙按住他,誰知她一碰到他的肩,他更加慌亂,觸電般猛地推開她:“阿部稽呢?”

  阮湘被他推得一個趔趄,幾個女奴趕緊衝上來扶住可賀敦,對奕六韓怒目而視。

  阮湘知道他是怕阿部稽看見又吃醋,隻得退開兩步,和他保持距離:“他去追擊朱邪氏首領了。”

  朱邪氏也是疏勒人統治下的一個氏族,一向為疏勒部守衛西麵邊境,與月氏國接壤。

  去年阿部稽滅了疏勒部,朱邪氏投降,臣服於新建的野利部。

  但不久朱邪氏就背叛了野利部,勾結月氏國,進攻拉塞幹草原。

  當時北麵離侯山的疏勒殘民也叛亂了。

  鹿蠡部又從東麵進軍。

  阿部稽三麵受敵,隻得放棄拉塞幹草原,暫時將王庭南遷,靠近北梁,以求得到北梁庇護。

  誰知,他給葉太後上奏表,卻被葉太後找了托詞,拒絕發兵。

  他駐紮在摩提氏部落的稽然山過冬,摩提氏的草場哪有拉塞幹草原豐美遼闊,一場暴雪死了好多牛羊,來年春天如果奪不回拉塞幹草原,他統治下的野利部就會分崩離析。

  沒想到,奕六韓違背太後諭令,派出三個軍鎮的兵馬來幫他。

  奪回拉塞幹草原後,北麵離侯山的疏勒殘部投降,阿部稽帶兵西進,來平定朱邪部叛亂。

  朱邪部因為曾依附月氏國,首領便帶著殘部,往月氏國內逃跑。

  阿部稽便一直追到了這裏,阮湘也跟著一起來了。

  奕六韓沒有聽她講完就急急打斷她:“我還有同伴在沙漠裏,請可賀敦派人去接應一下!”

  阮湘立刻派人去接,奕六韓過意不去地道:“給我挪個地方吧,我這一身太髒了,再說我睡在你的榻上,阿部稽回來看見不好。”

  阮湘在他床邊坐下,笑容柔美,宛如月下花影:“若非葉大哥發兵相助,我們如何能度過這次大劫。阿部稽對你感激之至,他跟我說了,要幫你打月氏國。朱邪部的兩千駱駝兵已經投降,有這兩千駱駝兵,就可以穿越塔什克烏沙漠,去月氏國的西庭。”

  “真的?太好了!”奕六韓因缺水太久而幹枯憔悴的臉色頓時煥發光彩,一拳擊在床榻邊,“我的決定是對的!我就說嘛,我出兵幫阿部稽,他一定也會幫我!”

  阮湘聞言,綻開欣慰的笑容,左頰現出一粒甜美的酒窩,美麗得好似幽幽穀底盛開的雪白蘭花。

  奕六韓看得一呆,忙挪開目光,“你們都出來了,孩子呢?”

  “留在拉塞幹王庭了,由阿部稽的姑母和偏妃照顧。”阮湘靜靜微笑。

  “偏妃?阿部稽納偏妃了?”

  “嗯,是摩提氏首領的妹妹。”

  “啊,阿斯蘭的妹妹。”奕六韓點點頭,“應該的,打敗芒東,多虧摩提氏最先倒戈。去年阿部稽敗退,也是摩提氏接納他。”

  阮湘眸中似有悵惘,但她生性柔和,掩飾得很好。

  奕六韓忙安慰道:“你放心,你是我們梁國冊立的郡主,代表大梁國勢力。隻要我們梁國強大,你的可賀敦之位就無人可撼動。摩提氏是野利部的臣屬,而我們梁國是野利部的宗主國。你和那個偏妃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語。”

  阮湘心中湧起一股依賴之情,不知為何,特別想跟奕六韓傾訴。

  她沒有哥哥,沒有親人,孤身一人嫁到蠻荒之地,雖然有一個男子愛她如至寶,但是天災人禍接踵而至。

  去年從拉塞幹草原敗逃時,她身懷六甲,帶著兩個孩子,坐著馬車在暴風雪中顛簸,後麵是喊殺震天的追兵。

  車輪陷入雪裏側翻了,她的兒子撞破了腦袋,女兒嚇得哇哇大哭,她挺著大肚子,下車和車夫一道推車。

  追兵的喊殺聲越來越近,暴風雪裏,刀劍寒光和黑壓壓的敵軍晃動著。

  那時阿部稽率兵偷襲烏維的大營,沒有在她身邊。

  但他留了最精銳的士兵保護她,這些士兵,是阿部稽用他在梁國琢磨出的練兵法、訓練出的步騎兩用兵。

  麵對洪水般奔騰而來的敵騎,這些士兵像梁國步兵那樣,結成堅實的防禦陣勢,把阮湘和孩子的馬車,圍在中間。

  但敵人的騎兵實在太多,數次衝鋒下,最終還是把陣型衝毀,阮湘被鹿蠡部右律王擄上了馬背。

  直到後來,阿部稽親率騎兵來援救,追上了鹿蠡部右律王,那右律王便將阮湘扔下了馬背。

  阮湘在地上連滾出很遠,腹部一陣劇痛,身下流出汩汩的鮮血,染紅了雪地,她也暈厥了過去。

  迷迷蒙蒙中聽見阿部稽的哭聲,夾雜在暴風雪的呼嘯聲中,如失偶的孤狼那樣哀嚎,對著雪山女神發下了毒誓:“雪山女神在上,赫蘭阿部稽誓要挖掉鐵蘭(鹿蠡部右律王)的心肺,拿烏維的頭顱當酒碗!”

  說到這裏,阮湘微顫的羽睫間漾過一道水光:“阿昭自從那次翻車被撞破了腦袋,一直都沒有緩過來,以前會說好多話,現在他……”

  阮湘哽咽著說不下去。

  奕六韓呆住了,沒想到阮湘經曆了這麽多苦難。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隻說:“再過段時間,會好起來的。小孩子受了驚嚇,可能會有一段時間失語……”

  “那個摩提氏偏妃,剛嫁給阿部稽兩個月,就懷上了。”阮湘羽睫低垂,蔽住了眸中的哀傷。

  “別擔心,你以後還會再有的……”

  奕六韓正在想方設法安慰阮湘,帳外傳進一道嘶啞中仍不失亮麗的嬌叱:“讓開!我是大梁公主,無需通稟!”

  接著是兵器錚然和女子嬌縱的喝罵聲。

  阮湘詫異地看向奕六韓,奕六韓無奈地以手撫額:“是蘭陵公主,麻煩可賀敦讓她進來。”

  阮湘忙親自去接她,四目對視,都吃了一驚。

  “是你?”慕煙鳳眼一挑。

  阮湘笑渦淺綻,嬌媚迷人:“公主快請進。”

  上次奕六韓帶著慕煙逃出宮,在西市麵館惹了牙門軍,被牙門軍追捕時逃進阮湘家裏,讓阮湘給慕煙找衣服換。

  阮湘對慕煙印象極深,因為慕煙背影很像恩公喜歡的野利公主。

  漢人裏很少有那樣個子高挑、肩膀平直的女子。

  阮湘見奕六韓坐了起來,擔心地道:“葉大哥怎麽就起身了?你身子虛弱,快躺下去。”

  “不了,給我和瘟神安排一間帳篷。睡在可賀敦金帳中,我實在不安。”

  阮湘心中一酸,美眸中泛起一絲淚光,又很快斂去。

  她親自把奕六韓和慕煙送到安排給他們的氈房門口,本想跟進去看看。

  奕六韓趕緊攔住:“湘……阮……可賀敦留步吧!”

  慕煙咯咯地笑起來:“香軟可賀敦是啥?”

  奕六韓打了一下她的頭,攬著她的後頸把她推進帳:“快進去,瘟神!”

  氈房中有兩張臥榻,奕六韓剛倒下,慕煙爬上來,像八爪魚一樣趴在他身上,被他撕拉下來摔開:“你要做啥?沙漠晚上冷如寒冬,所以我抱著你睡,讓你取暖。現在這裏熱死了,你還湊上來幹啥。”

  又指著另一張床榻:“乖乖睡那邊去!”

  慕煙被摔下榻,趴在地上恨恨看著他,一動不動。

  奕六韓有些不忍,坐起來道:“你自己說的,身為皇族大宗,帝胄血胤,若委身妾侍,上失國體,下辱皇室。既然給我做妾都上失國體,下辱皇室。那麽和我沒名沒分地睡在一起,就不失國體,不辱皇室?”

  他說的是她拒絕給他做妾的那份奏表,她聽著自己的原話從他嘴裏吐出,淒然一笑:“是你拒絕娶我,我才寫這些氣話。”

  “替嫁和親也是跟我賭氣?”

  慕煙想起南安王年宴上宗室們的冷言冷語,鳳眸淒涼:“不僅僅是因為你。”

  奕六韓搖搖頭,倒在榻上用薄被蒙住臉:“我累了,睡吧。”

  帳中慢慢響起兩人沉沉的鼻息,直到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如浪潮般湧進來:

  “可汗回來了!”

  “恭賀可汗全勝歸來!”

  “可汗萬歲!可汗萬歲!”

  奕六韓坐起來靠著床欄,默默地聽著。

  帳中光線幽暗,淡淡月色從天窗透進。

  有女奴在帳外用野利語輕輕地說:“賢王,可賀敦讓奴婢給你送晚膳。”

  “進來吧。”

  四名女奴魚貫而入,給帳中點上油燈,擺上兩盆熱騰騰的奶粥:“可賀敦說她已經稟報可汗,可汗很快就會來看望賢王。”

  奕六韓客氣道:“有勞你們,替我謝謝可賀敦。”

  油燈的氣味有些嗆人,慕煙抱怨道:“真是野蠻人,用這麽嗆人的油燈。阮夫人仙子般的人物,竟嫁到這種蠻荒之地。”

  兩人吃完了粥,外麵傳進的聲響越發嘹亮,歌吹沸天,鼙鼓動地,成千上萬人齊聲高唱著,聲震雲霄。

  女奴進來收碗碟時,慕煙問道:“好吵,是在幹什麽?”

  女奴顯然能聽懂漢話,回答道:“可汗在祭天,要用朱邪氏首領的頭顱和血來祭拜雪山女神!”

  女奴下去後,奕六韓和慕煙各自靠在床頭,都沉默不語。外麵一陣陣巫祝跳大神的樂舞聲,一浪大過一浪,匯成了滔天聲浪,就算說話也聽不見。

  又過了好久,外麵的喧囂總算逐漸安靜,隻剩下軍營裏特有的馬嘶聲、士兵巡邏的腳步聲、切口聲……

  慕煙抱怨道:“阮夫人不是早就通報了嗎?祭天也結束了,怎麽還不來看你?你還出兵幫他收複王庭,恩德如天,他應該第一時間來看你才對!”

  奕六韓瞪她一眼:“別亂說話,阿部稽是可汗,有他的責任在身!他肯定會來看我的!”

  “哼……這些胡人都是狼,你喂飽了他們,他們就反過來咬你!”

  “我也是胡人,在胡人中長大!”

  “你是漢人!你跟他們長得一點都不一樣。”

  兩人說著話,又過去了很久,突然帳外號角嗚嗚地吹起來,傳來大聲宣唱:“可汗駕到——”

  接著是兵器碰撞與甲胄摩擦聲,整齊劃一的勁健靴聲,一路有人跪下恭聲大喊:“參見可汗!”

  “參見可汗!”

  恭敬的宣唱聲連綿不絕,次第傳進來。

  慕煙撇撇嘴:“好大的架子!”

  奕六韓指著她罵:“少說話,蓋上被子睡你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