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 赫蘭墨(2)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9      字數:3997
  “參見王爺!”

  “參見王爺!”

  聽到帳外侍衛的恭聲,蘇葭湄知道來不及躲了,索性坐在榻邊不動。

  她看見阿墨小小的身子,在被褥下瑟瑟發抖,長睫毛眨動著,燒得發紅的眼睛裏,露出了惶恐無助之色。

  蘇葭湄將他額頭上敷的巾帛換了一麵,俯在他耳邊柔聲道:“不用害怕,有我呢。”

  勁健而熟悉的靴聲踏進來了。

  蘇葭湄慢慢地直起來,轉過身子,與夫君陰沉的目光相遇。

  奕六韓風雪中連夜騎馬過嶺,臉被凍得紫紅,嘴唇幹裂,胡渣遍布,看上去有些猙獰,他森冷的目光像刀鋒般,從蘇葭湄臉上橫掃到那孩子身上。

  “怎麽回事?這是哪來的孩子?”他低沉喑啞的聲音,帶著暴風雨來臨前的壓抑。

  蘇葭湄冉冉站起,盡量讓自己鎮定:“這是阿部稽以前養在府裏的孩子。一直是縣主(修魚)帶,後來縣主沒了,我就把這個孩子帶在身邊。”

  奕六韓神色一震,踏前兩步,盯著那孩子的眼睛:比他父親的眼睛藍得更深,五官輪廓繼承了父母的優點,盡管他父母都隻是中人之姿,這孩子卻十分清秀俊美。

  心中某個角落被撕扯了一下,奕六韓鼻翼翕動著,手緊緊按著刀柄,猛地轉頭,兩道狠厲的目光射在小湄臉上:“阿部稽的親兒子,你不去救!我的孩子,你不去救!倒把他的兒子當成親兒子一樣!原來他在你心中這樣重要!”

  蘇葭湄臉色白了,嘴唇微顫:“是阿部稽要這個孩子,我把他帶出來,給阿部稽送去。”

  “阿部稽什麽時候要這個孩子了?他要這個孩子,自己會派人去接的,他憑什麽拜托你?原來你和阿部稽還有私交呢?!”奕六韓眼中的怒火越來越狂暴。

  “是他拜托書盈的。”蘇葭湄趕緊看了書盈一眼。

  “是……是的!”書盈站出來,屈膝說道,“阿部稽托人來跟我說的。”

  “哦?阿部稽跟你私底下還有來往?”奕六韓意味深長地看著柳書盈,“阿部稽早把你托付給我了,以他的性格,既然不要你了,就絕不會再和你藕斷絲連!”

  書盈嬌弱的肩膀一顫,低垂的眉睫下,悲戚的淚光閃過。

  “阿部稽是拜托修魚的,然後修魚拜托了書盈。”蘇葭湄忙道,“阿部稽沒有直接和書盈聯係,我忘了說中間的過程。”

  “嗬嗬,你騙誰呢,蘇葭湄!你這個撒謊連眼睛都不眨的毒婦!”奕六韓殘酷地冷笑著看過來。

  蘇葭湄蒼白的臉色忽然漲紅,神情激動:“他父親和你,怎麽說也是結義兄弟,你們雖然恩怨難解,但孩子是無辜的!”

  “哦?你也知道孩子是無辜的?你不是說小歌死得活該,都是報應麽?!”奕六韓發出連聲冷笑,心裏一股戾氣升騰起來,“如果穆圖的罪惡,需要由小歌來承擔。那勒內的罪惡,該不該由這個孩子承擔?

  勒內把向我們北梁尋求保護的白鹿部,騙到郝拉森林全部燒死了,連婦孺老人都不放過!

  放出違規的高利貸,把六旬老人活活打死、將其孫女輪間致死!你覺得這些罪惡,該不該這個孩子承擔!”

  奕六韓說到最後,眼底爆出凶光,按刀跨前一步,蘇葭湄忙擋在阿墨身前,眼神無畏地望著奕六韓:“我們出去說,不要當著孩子說這些!”

  “我要把這個孩子帶走!”奕六韓惡狠狠地喝道。

  “這個孩子要交給阿部稽!”蘇葭湄迎視著他,毫不相讓。

  “由我交給阿部稽!”奕六韓再次向前跨了一步,高大的身軀快要籠罩下來。

  蘇葭湄仰麵看著夫君,眼裏忽有淚光浮起:“他發高燒了,你照顧不了。留給我照顧吧,夫君,求你了。”

  奕六韓攥住她的胳臂吼道:“我的孩子,你不為我救!倒要我允許你,去救他的孩子?”

  “夫君,我錯了!”蘇葭湄死死抱住奕六韓的腰,不讓他跨上前接近阿墨,“阿墨是個好孩子,和他父親不一樣!讓我照顧他吧,夫君求求你,看在我們夫妻一場,看在我為你照顧你的妾和庶子,為你照顧將士們的家屬……”

  奕六韓心軟了,任由她死死抱著自己,抬眼間,卻驟然觸到那孩子的眼睛。

  三歲的孩子,眼神裏卻有著超越年齡的沉靜,就這樣靜靜的、冷冷地與他對視,仿佛剛才小湄和自己的對話,他全都聽懂了似的。

  奕六韓打了個激靈,想要衝上去把這孩子擰起來,但到底良知占了上風,他掰開蘇葭湄抱著他的手:“行了,我不管你。到了定遠,把這孩子送到阿部稽那裏去。”

  蘇葭湄見他答應了,放開了他,引袖拭淚。

  “你連自己的兒女也不管了,要一晚上在這裏照顧他?”奕六韓冷聲問。

  “我剛過來,秋韻去請軍醫了。”蘇葭湄抹去眼淚,回頭看了阿墨一眼,阿墨眼中超越年齡的寒光,讓蘇葭湄暗暗心驚,“等軍醫來了,我聽他說了病情,就回去看衡兒和姝兒。”

  蘇葭湄這時才想起,忙拉住他袖子,仰頭朝他看著:“黃蛇嶺上雪大嗎?山路陡峭,夫君怎麽來的?”

  你終於知道關心我!

  奕六韓冷冷甩開她,按刀轉身而去。

  他連夜冒著風雪,翻山越嶺趕來,首先衝進她的帳篷!她居然不在,扔下自己的兒女,來照顧那個人的孩子!

  親兵打起帳簾,他頭一低正要出帳,眼角餘光看見那孩子,一直在盯著他。

  矛盾而複雜的情緒,在他身體裏猶如冰火交煎。

  這個孩子將來必成禍患,然而要他對一個三歲幼童下手,他做不到。何況,如果他真的做了,那就徹底失去小湄了。

  ————

  風雪過去後,奕六韓親自護送家屬營,過了黃蛇嶺,到達寧州首府定遠城。

  去年奕六韓平定北疆後,曾在定遠城開府建衙。這裏有他的行台府邸,官衙後麵就是他的內宅。

  葉太後敕造的晉王府還未竣工,一大群家眷隻好擠在他原先的宅子裏。

  去年這宅子裏隻有他、淺淺、霏霏、衫兒。

  現下多出這麽多家眷,一妻兩妾,四個兒女,每個孩子都有奶娘。

  還有蘇葭湄的三個侍女,柳書盈、春瀾、秋韻。

  蘇淺吟的貼身侍女晴皎也跟來了。

  另外,還有阿墨和奶娘。

  這所大院頓時擠擠挨挨、熱鬧非凡、一片忙亂。

  去年奕六韓住在這裏時,正房是被淺淺占了的。

  淺淺的好多妝奩和首飾都還在。

  現下她得騰出正房,讓給蘇葭湄住。

  侍女晴皎來幫淺淺搬家時,聽見正房裏的奶娘在議論:

  “蘇夫人(淺淺)真是不懂規矩!薛夫人有子,卻隻能住偏房。她一個膝下無子的,倒住進了正房。”

  “那又如何,蘇夫人有寵,薛夫人無寵。這就叫做恃寵而驕。”

  “我看她連王妃都沒放在眼裏,她見了王妃從不行禮,也不叫王妃,人前人後都叫‘二妹’。聽說先帝在時,曾斥責她是呂霍之妃呢……”

  (呂,指呂後。霍,指霍成君。呂霍之妃,即狠毒跋扈之妃。)

  “難怪先帝在她懷著龍嗣時,還要殺她父親。可見先帝多不待見她。也是活該,聽說都懷了七個多月,這個月份滑胎那是九死一生。如今她沒孩子,也是自作孽,虧得王爺不嫌棄她。”

  晴皎把這些話轉述給淺淺聽,氣得淺淺當即把首飾盒摔在地上,各種金玉珠翠叮叮當當散亂了一地,在素紋青磚石地麵上璀璨閃耀。

  用晚膳的時候,隻有蘇葭湄坐在主位,奕六韓去軍營了,派了親兵回來,說他不回家用晚膳。

  席間隻有蘇葭湄和兩位夫人,孩子們沒有上桌,由奶娘帶著在各自屋裏用餐。

  淺淺坐在蘇葭湄左下首,手托香腮,用銀勺在乳白色的靈菇魚湯裏,漫不經心地攪著,舀起一勺又淋回去,嬌慵的聲音懶洋洋道:“二妹該管管你房裏的奶娘了,這般愛嚼舌根,對孩子影響不好。”

  蘇葭湄一愣,微微顰了秀眉:“我房裏的奶娘是如何嚼舌根的,蘇夫人能不能說清楚一些?”

  不知從何時,她對她的稱呼,從“淺吟姐姐”變成了疏遠的“蘇夫人”。

  淺淺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二妹就對她冷淡下來了。

  她也是個驕傲的人,小的時候就是這樣,她曾經主動想和二妹交好,但二妹總像是罩了一層堅硬的殼,讓人難以接近,淺淺便也放棄了。

  “汙言穢語,我也不想再重複了。”

  “蘇夫人是親耳聽到,還是有人傳話?”

  “這個二妹就別管了。”鶯嬌燕懶地攪和著湯汁,蘇淺吟道:“你管好你房裏的人就行了。”

  “我會管教我房裏的人,也請夫人管好你房裏傳話的人。”蘇葭湄的聲音波瀾不興,臉上表情平靜得好似冰湖。

  淺淺放下湯勺,抬頭直視二妹:“好,我們兩個都管好自己的人!”

  麵對淺淺淩人的氣勢,蘇葭湄不動聲色,靜靜地看著她:“夫君是做大事的人,我不希望他後院起火。若是夫人親耳聽到,我一定會為夫人主持公道。但若是下人們在搬弄口舌,還請夫人明察是非,不要輕信讒言。”

  蘇淺吟蘭花指持勺,優雅地喝湯:“這個我自然知道。”

  當晚,蘇葭湄把衡兒、姝兒、阿墨的奶娘,全部叫到自己房裏,恩威並濟地教訓了一通。

  她這裏忙著鎮撫後院時,奕六韓在軍營整軍閱兵。

  他在返回北疆的路上就收到消息,月氏國和鹿蠡部兩路夾攻野利部,北邊離侯山的疏勒人殘部,也趁機起兵作亂。

  阿部稽被迫放棄拉塞幹草原,南遷到摩提氏的疆界,目前正在稽然山下的冬季營盤駐紮。

  奕六韓直接北上走定遠城,而不是前往西北出玉門關,就是為了來救阿部稽。

  當初,是在他的要挾下,阿部稽將錫良河和蘭幹山割讓給鹿蠡部。

  而錫良河和蘭幹山,是西進拉塞幹大草原的兩個跳板。

  他愧疚於心,是以給葉太後上了奏章,要求葉太後派人與月氏國和談,故意麻痹月氏國,讓月氏國以為北梁不會對其用兵。

  同時讓葉太後下密詔,給駐守在西疆的葛衝,讓葛衝從金城、宜湟兩郡調兵,出其不意地攻打月氏。

  前年奕六韓平定西疆後,在西部邊境建了四十個軍屯,六個新郡城,駐紮了重兵。

  其中金城、宜湟兩郡靠北,離西域最近。

  然而,奕六韓從軍營回來,剛進府衙,卻收到了加密的太後手諭。

  手諭中,葉太後告訴他,已經派人前往月氏國和談,這次許給月氏國的利益極厚。葉太後估計月氏國不久即會撤軍,野利部的敵人將隻剩鹿蠡部。

  鹿蠡部也是北梁的盟國,娶了北梁的郡主蘇窈君。

  葉太後決定梁國保持中立,不介入野利部和鹿蠡部的爭端。

  手諭中還讓奕六韓親自帶兵,前往西北重鎮宜湟駐紮,隨時準備深入西域,突襲月氏國。

  奕六韓拿著太後手諭,跌坐在椅子裏:他不能去幫兄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