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 父子(1)
作者:羅姽      更新:2021-01-14 20:38      字數:3490
  眼前的字跡模糊起來,葉振倫不得不閉上眼睛,用手揉著太陽穴。

  他的麵前攤開著幾份奏表,都是三郎寫的。

  《論馬政疏》談到了北梁馬政的得失,談到了北疆馬場積弊叢生,也總結了三郎在邊疆治理馬場的經驗。

  《括戶疏》談及了北疆因戰亂,很多百姓流離失所,四處逃亡,被豪強所控製,變成豪族的奴隸,成為豪族的私兵。

  這些豪族不上報奴隸數目,逃避賦稅,藏匿人口,導致國家戶籍數目和稅收銳減,並且擁有大量私兵。

  奕六韓在《括戶疏》中談到,他目前正在北疆進行“括戶”,也即,派官員到各郡縣,調查戶籍,統計流民,凡是有豪族藏匿流民,遂抄沒其家,財產充公。

  這一舉動,削弱了北疆的豪強,加強了中央集權。

  《論建都護府》中,三郎談及他準備在大漠草原,建三個軍鎮,仿效漢朝都護製度,把這些大漠深處的軍鎮叫做“都護府”,其製度如同梁國的州府。

  三郎已經讓從前阿部稽手下的西輔軍,在格列木沙地建第一個都護府。都護府的駐兵,將實行輪防製,每年由內地的士兵前往輪換一次。

  葉振倫仔細地閱讀了三兒子的一係列為政舉措,終於眼睛都看花了,閉上眼揉著太陽穴。

  夏末秋初、微帶暑熱的涼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風裏夾雜著淡淡的花香。

  前兩年派三郎去平定羌亂,他也曾把西疆治理得井井有條。

  如今又在北疆幹得如火如荼。

  這是一個有強烈責任感、且能力超群的兒子。

  自己一生霸業,惟他能繼承。

  隻是……

  “王爺,大公子求見。”書房外的長隨恭敬稟報道。

  葉振倫仍以手撐著額頭,並未抬目,淡淡吩咐:“讓他進來。”

  不一會兒,一陣輕悄的腳步聲進來了,葉東池撩袍下跪,畢恭畢敬道:“參見父王,父王安好?”

  “起來吧,你今日下職倒早。”

  葉振倫慢慢抬起頭,看到葉東池的一瞬,他臉上流露出深深震驚。

  父子倆有許久未曾見麵。

  上次父子見麵,是在半月一次的宮中大朝會。

  大朝上百官雲集,葉振倫並未多加注意大兒子。

  今日一見,發現他竟瘦成這樣,不由蹙起花白長眉:“你身體不豫?”

  葉東池垂首答道:“兒子身體無恙,勞父王掛念。”

  “那為何瘦成這般模樣?”

  葉東池無言以對。

  自從他在王府後院荷塘邊,強暴了三弟的野利妾,第二日聽說那野利妾死了,連肚子裏的孩子都死了,他就每日提心吊膽。

  過了幾天,何田田突然問他,我給你做的香囊呢?

  他答不上來,何田田蹙眉道,奇怪,三少夫人的香囊,怎麽跟我給你做的那個如此像。

  他頓覺寒氣襲體,害怕得呼吸都窒住。

  蘇葭湄一定知道是我。

  隻是她沒有證據,單憑一個香囊,還不能指認我。

  再者,就算她到父王這裏來告狀,父王也不會為一個野利賤婢追究我。

  所以,父親這裏不用擔心。

  但是三弟那裏……

  他雖然恨奕六韓搶了淺淺,被仇恨衝昏頭,睡了他的女人,但他心中實在畏懼奕六韓。

  奕六韓武功遠高於他,又手握重兵。

  無論從哪個方麵,他都不是奕六韓的對手。

  前兩個月,臨江王謀反,二房徹底完了。

  朝臣們私底下都在傳聞,三弟將是世子人選。

  葉東池更加寢食不安,坐臥不寧。

  如果讓三弟當了世子,將來父王一蹬腿,自己豈不是成了砧上魚肉。

  葉東池急劇地瘦了下去,這時,一個葉明德的門客給他出了主意,讓他去拜謁葉振倫的謀士丁鶴。

  葉振倫麾下有三大謀士,鄒雲功,薑希聖,丁鶴。

  鄒雲功是葉青鳥的人。

  薑希聖在白沙峪之戰和奕六韓合作,從此就與奕六韓相交甚篤,這次奕六韓治理北疆,就是他從旁輔佐。

  唯有丁鶴,一直深藏不露,從未在葉振倫的三個兒子裏有所偏向。

  誰也不知道他的立場。

  臨江王謀反時,正是由於丁鶴的報訊,葉振倫才能及時趕到。

  當時王府正大門已經搖搖欲墜,蘇葭湄和吳香凝都判斷葉振倫會從西邊的宮城方向過來。

  所以蘇葭湄調西邊角門的士兵去正門支援。

  而吳香凝則是朝東邊街口逃跑。

  誰也沒想到,葉振倫早就在東邊街口等著了。

  丁鶴立了這次大功,越加被葉振倫重用。

  葉東池便備了厚禮,躬親拜訪。

  丁鶴別的什麽也沒說,隻是給了葉東池幾個題目,讓他回去作文章,做了文章後再拿給他過目。

  葉東池不明所以,也不敢多問,拿到題目後,就開始查找資料,動用伯父葉明德給他留下的門客,四處調查民情。

  葉明德死後,門客散了不少,但還有幾個因為家境貧寒,被葉東池養著衣食無憂,所以留了下來。

  葉東池擔任侍中,可以自由使用宮中藏書閣,也是一項便給之處。

  不到兩個月,文章做出來了。

  丁鶴看了文章,用朱筆修改了幾處,添加了幾句,讓葉東池回去,按照他修改後的,重新再謄抄一遍。

  然後把文章交給葉振倫,不要提到丁鶴。

  除此之外,丁鶴什麽也沒跟葉東池說。

  葉東池頓覺此人當真高深莫測,深藏不露。

  既然父王問起自己何以瘦成這樣,葉東池幹脆順水推舟:“父王給了兒子陪皇上讀書的機會,兒子這些日埋頭苦讀,憂心國事,是以清減。”

  若在往日,聽到這個花天酒地的兒子說自己“憂心國事”,葉振倫肯定會譏笑出聲。

  但葉東池很快從袖中拿出幾篇文章,恭恭敬敬放在父親書案:“這是兒子做的時論文章,請父親過目。”

  葉振倫一眼瞥見標題,便是一凜:

  一篇論民間厚葬成風,一篇論濫加蔭封,一篇論私鹽泛濫。

  正是目前朝政中的幾大弊政。

  他一篇篇看過去,雖然兒子的一些建議,尚是書生之見,實踐性不高。但東池至少看出弊端所在,也提出了一些比較有創見的想法。

  而且東池文筆流暢,富於韻律,比起三兒子那幾篇奏疏,更有文體美感,讀上去甚是朗朗上口。

  葉振倫慢慢抬目看向長子,久久打量他,心底漸漸漫開歉疚之意。

  看來自己的嫡長子,本是可造之才。

  雖然紙醉金迷這麽多年,可一旦奮發勵誌,便不可小覬。

  原本許配給他的新婚妻子,跟三兒子跑了,自己卻明顯偏袒三兒子。

  是不是太對不住他了。

  強烈的愧疚折磨著葉振倫的心,他先是讚許地對葉東池點頭道:“寫得不錯,切中時弊。”

  接著又說道:“第三篇論私鹽泛濫,你為何不請教你表弟?他是我朝鹽鐵轉運使,最近他也在建議我,關閉鹽市,允許民間私鹽賣給官府,以此收取鹽稅。”

  衛氏掌控北梁經濟命脈,曆任鹽鐵轉運使,錢糧轉運使。

  葉東池的生母衛孟津,即來自衛氏。

  兩家一向同氣連枝,然而衛珩勢利眼,看見青鳥得寵,準備把女兒嫁給青鳥。

  葉東池一氣之下,跟母親家的親戚都不再走動。

  “你也別怪你三舅(衛珩)勢利。”葉振倫像是一眼看穿兒子心思,“不是你三舅不肯把女兒嫁你,而是你心心念念隻要蘇大小姐!”

  “父王!”葉東池像被捅了一刀,強忍痛楚,“兒子已經不再惦記蘇大小姐了……”

  “真的不再惦記了?”葉振倫鷹目緊緊盯住兒子。

  “真的!待嫁之婦,逃婚私奔,婦德敗壞,不值得兒子愛她。”

  “好!”葉振倫深深注視兒子,自己的嫡長子果然改頭換麵,重新做人了!

  葉振倫胸中亦湧起熱流,“東池,隻要你願意改過自新,為父便為你向衛家提親,讓你迎娶淮陽侯(衛珩)的女兒!”

  葉東池一震,抑製不住的狂喜湧上來。

  衛氏是如今朝中,唯一可與蘇氏抗衡的。

  葉東池撲通跪地磕頭:“多謝父王!兒子一定洗心革麵,奮發圖強,為您分憂!”

  “好,你下去吧。”

  “父王,兒子還有一事要稟報。”

  葉東池便將吳香凝收買大伯母,讓美婢誘惑自己,使自己沉溺酒色,後來又設計,讓自己誤了大朝會,一一跟父親道來。

  隨著吳香凝的倒台,他們母子的罪惡,被一項一項揭發出來。

  毒死衛孟津,害死秀越全家,把秀越熏瞎毒啞。

  收買小丫鬟驚嚇修魚,致其心疾發作,早產身亡。

  收買令姬母親,給蘇葭湄母子下毒。

  青鳥買凶殺死準備入朝擔任禦史中丞的朱斐。

  青鳥收買沙列魯,在前線叛變,致使三郎烏幹道中伏。

  青鳥收買沙列魯,在馬球場刺殺身懷六甲的蘇葭湄。

  吳香凝收買穩婆,準備害死蘇葭湄及王孫。

  ……

  樁樁件件,簡直令人發指。

  葉振倫沒想到,自己枕邊居然盤踞著這樣一條毒蛇。

  二十多年了,自己竟未發現!

  現在,自己的嫡長子,自己曾經寄予所有希望的嫡長子,之所以沉溺酒色,竟也是吳香凝搞的鬼。

  是吳香凝和沈氏那個妖婦,一手毀了我的繼承人!

  “父王!父王!你怎麽了?”

  葉東池見葉振倫突然臉頰抽搐,嘴唇哆嗦,眼睛歪斜,嚇得撲了過去,淒厲地大喊:“來人啊!快來人啊!”

  父王,你可千萬別出事!

  如果你死了,我怎麽對抗手握重兵的三弟……